1995年12月,我的第一部诗集《在瞬间逗留》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给昌耀先生寄赠一册,恭请他批评指正,他很快写了一篇短评《心灵率真的笔记》,并在信里告诉我是在省政协会议期间写的,落款时间为1996年3月29日,全文用铅笔写在方格稿纸的背面,浅谈而内敛的笔迹。发表于同年《中国西部文学》(《西部》的前身)第6期。昌耀是2000年3月23日离世的,应《南方周末》朱又可兄之约,我三天后写了纪念文章《大荒中的苦吟与圣咏——悼昌耀先生》,周涛写了《羞涩与庄严——昌耀祭》,《南方周末》组合两篇稿子整版刊发,这大概是国内最早的纪念专辑了。昌耀去世至今,他的影响力一直在上升,这是一位活在我们中间、并将继续活着、还将活在未来的诗人。国内研究昌耀的诗评家不在少数,我阅读到的,就有耿占春、燎原、马钧、张光昕、程一身、胡亮、张颖等的专著、传记和评论。同在西北,先生在世时,一直没有机会与他见面,这是我此生的一大遗憾。《在瞬间逗留》虽获首届鲁奖(1998年),但30年后,我已没有勇气再去打开、翻阅这本处女集了。发布昌耀先生这篇评论,以为纪念、感恩、追思,也是一份珍贵史料,言简意赅尽显卓越孤绝之诗魂。——沈苇
心灵率真的笔记
——读沈苇诗集《在瞬间逗留》
昌耀
第一眼印象尽管未必准确、可信,但意义举足轻重(尤其于被看作优美的一类),即便后来证明其谬也初衷难改,这或许就称作固执?人们有理由看重自己的直觉,因为具可靠性又确乎常被时间所证明。
一个诗人成名初期的作品较之后期的创作就定然“稚嫩”?但若结果是一种过头的老到,前者倒是一种可取的美了。再如,倘若将他与于几个相近年代的诗作打乱时序混编在同一本书,读之竟有一种整体架构下的一气呵成、完成感,有渐入佳境的体味,将不致愕然?不致没有一点道理可为省悟?
我临时抱佛脚,想起新疆,诗人沈苇嘱答的“考题”,赶紧捧来他寄赠的大著一阵紧张攻读,一行行从“东方”扫描到“阳光下的城堡”,扫描到灯光缭绕,直到睁不开粘连的眼皮,迷蒙中记下了上面备以查考的两节文字,掷笔宽心地入睡了。
现在,已是第二天,约略扩展一下感受。
《在瞬间逗留》是沈苇仁兄1990—1994年约5年间的一册作品集。属于中华文学基金会策划的文学系统工程“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之一。收诗作61首。
但我是完全是将它当作了一部长诗来读的,即从内文首页一气儿读下去,甚至于忽略标题、分辑设置不计。抢读的效果,造成了是在阅读一部诗——长诗的感觉,而有所惊异,有所悟察。或者换个说法:起初,我设想是播放一盘音带,并以尽可能快速的效果调播,我毛躁的心境渐为温心的旋律融入,听完那种喃喃自语式的长时倾吐,而有所惊异,有所悟察。
作为欣赏者,我想说:这是一部质量可信的诗集。还想说:作者是真诚地生活过了,感受过了,抒怀过了。是真诚地写作过了。不扭捏作态,不夸夸其谈,不摧眉折腰,不盛气凌人,不空洞无物,不人云亦云……等等。由此,我并想证明:一个坚实地立足于自己生活体验与审美理想追求的诗人,其艺术之可慑人心魄,不必仰仗无谓的疲劳轰炸,而诗的分泌之于诗人,犹如树脂之于松干,犹如母乳之于母体,自然而又必然。其所以然,自然而又必然。
话仍说回来。我之强调全书可当作一部长诗(或乐章)品读,不只出于“抢读”的效果,也在于我相信一真诚诗人立足于审美体验终其一生的写作,都是心灵率真的笔记,是独有的他自己,是可以打通一生“忽略标题不计”的整部乐章——生命的乐章。这样的终其一生的诗人并不多。
其次,就本书单篇而言,我以为篇幅较长的一类意味或许更浓一点,而某些较短的则感“意犹未尽”,但若放在一个统一的多部乐章背景呈示,却可补其丰满,而收1+1=3那样的增倍效应。故我宁可看作一整本的长诗。
既如此,那么,其中较长的《故土》一章又未尝不可以当作一首微型长诗了。此为我激赏的一首(即“意味更浓”者)。有着泥土的潮气,阳光的酸腐。浸润着一种感伤之美。“死了”或“获救”的惊喜始终在这样的层面跳荡着:一种青春的、偏重岁月流变意义的惊悸、向往或内心回忆的情感波澜。与“上帝死了”无关。无涉“灵魂拯救”。是一种纯然向上的冲动,没有太多的沉重感。甚且透出一点俏皮。但基调又的确是一种感伤之美,贯穿于全诗始终。且贯穿于全书始终,或隐或现而已。它的语言更接近于音乐语言,词语间有一种渗透性,一种亲和力,那种效应甚至不为诗人自己所能预测、揆度,但诗人自己却又可以处理得相当好,这或许就是“艺术感觉”?
对于诗的理论,——或说吧,我于诗者的学问,向来没有多少话可说。一者缘于浅陋。二者缘于愚顽习性。譬如说“诗到语言为止”,我就以为无异于称“饭到食物为止”那样的博人一笑。固然,我们在诗的阅读中也确能“别有会心”,但我也仅愿在这种意义上谈“诗的语言”。这种经验是最可惬意的,譬如,一种诗意的“豁然洞明”,一种经由“智慧之光”在认识层面触发的震慑,那种快感,无异于疮痂嫩肉上不意的一击,既惊且喜,既痛且又舒适,并且“深刻”。如自沈苇转引自欧马尔·海亚姆《柔巴依集》章句所见:“命运用什么灯盏来引导/她那些暗中跌跌撞撞的孩子?/——用一种盲自的悟性!”正是这种智性语言的冲击(不止于一般意义的“妙语”)。诗人沈苇的诗也闪烁了这类深刻:“当旅行者双手随便伸进哪个角落/都能抓出大把大把的苦难/神说,这就是你们的土壤。”(《旅途》)我也就这样理解“诗到语言为止”。
1996年3月29日于青海西宁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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