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海淀知春路地铁站外不远处，京张铁路遗址公园是我和伯竑桥在游戏新副本里约定的汇合点。我们在园中回血，恢复魔法值，交换打怪刷图得来的装备、宝物和药剂。公园挨近学院桥处有一个环丘纪念园，地面圆形下沉，底部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镶嵌着指针，一根倾斜的石柱和指针共同组成一个巨型的日晷。阳光照耀时，时间在这里以阴影的形态挪动。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日晷失效，它所象征的时间不再流行，我和伯竑桥在黝黑的天幕下共写了题为《夜航》的同题诗。他对我说，当自己不够认真的时候，他会提醒自己，人生是一个游戏，需要磨练技艺，升级通关，而当自己过于严肃的时候，他又会告诉自己，人生只是一个游戏，它终有结束黑屏，意义消亡的一刻。确实，在我们的谈话中，人生是以游戏的形式存在的，我们作为加入其中的玩家，一关又一关，关关难过，关关过，而过关之后，所取得的只是游戏的短暂胜利和一片近乎虚拟的风景。

我们的上一个汇合点是在武汉大学，珞珈山中。大学毕业时，我怎么都想不到之后的五年，我们都没再见过面。我更想不到重逢之后，我们密集地在一个北京海淀一个新建的遗址公园里散步，那里有被时间废弃的铁道和铁道上不时呼啸而过的历史记忆。五年之间，世界的身体，我们的存在，皆称得上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我在海淀学院桥的一家教育公司上班，他在清华大学读文学博士。我们从纯真的新手村洛兰，来到了暗黑幽暗密林的深处。我们不得不穿戴更多的金银铜铁以抵御冰霜、怪物和猎手，同时慢慢生出了厚积的锈迹，不再年轻和稚嫩。

2018年毕业分别，2023年11月21日，我们在李少君、陈作涛主编的《珞珈诗派（第二辑）》的发布会上再次相见。我先到，在胡同里陌生的会场中等待。那是一个冬日，寒气像雾一样从不时开关的玻璃门中涌入。我的心跳像结冰的树枝在风中发颤。隔着玻璃，我提前看到了伯竑桥，模糊，没有声音。我的目光随着他流动，定在出现在室内的不再闪烁的他的身上。我们互相上前，什么话都没说，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手心有尚未被遗忘的熟悉，拥抱了一下，短暂的对视，我顿时明白，他还是他，他还是伯竑桥。在会场待至傍晚，出门，经过胡同的窄道，去一家雅致的酒馆用餐，一路上，我们间或交谈，大都谈及近况，在北京的体验和感悟。他打开手机，在荧屏泛起的一团微光中，给我看了看他“驶入碎冰”诗辑中的《邪典（组诗）》：

玩具神像，使命不是创造而是

接受付款后某双手的摩挲、选择

所以数天前灌注又填充它的那个机械臂

用没有感觉的声音轻声告诉过它了

说：这盒里是盲的。

盲的，想象的，无实体的

渴望般呈小辣椒色的

一切美妙得近似珍藏款的可能性

是顾客们在争吵，罚款，

相爱，背叛的生活之余

用踩踏彼此的方式虚构出来的。

（伯竑桥《邪典：盲盒玩具》）

《邪典（组诗）》是他完全潜入现代都市生活之后，对那些虚妄而斑斓的景观所作的献诗，仿佛废弃工厂中的晚礼服和玫瑰花。这些是只属于他的观察，流淌着他的质地，他的质地是属声的，一种来自深处的嗓音，一种磁带和砂纸的清亮质地。他的诗给我戴上了一副耳机，在耳机中我倾听世界的音乐。北京，北京，这座无限庞大、无限广阔、无限精细、无限复杂的城市并未注意到我们二人在角落处对它的点评。诱惑和夺取是同样深刻的，这里有足够多的糖果，每一粒糖果都在天平的另一端，需要我们在这一端用更昂贵的东西去完成一次虚假的等价交换。

我要早走，伯竑桥离开餐桌，送我到路边。一路上他坦陈自己在学术发展上的困惑、渴望和矛盾，分别之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面对车流读出了我们在武汉大学读书时我所写的《夜莺》：

人类的皮肤美如木刻，

雕满爱和痛苦的花纹。

（火棠《夜莺》）

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我们约定多见面，便结束了这次的相会。回去之后，我感慨万千，经过一夜的酝酿，在第二天上班的地铁上写了一首给他的赠诗：

夜色清澈了我们的影子，

静悄悄的草间，沉落矛盾磨损的铁屑。

你含蓄地栖息在浅水处，梦升起如

不安的气球，生长的疲惫抚摸着

花瓣般的脆弱。黑暗结出的一盏灯，

向内流淌，这柔和浑圆的果实，

为了完成一小片古老的曙光，

必须用针一次次把自己挑亮。

（火棠《同学剧》）

磨损、铁屑、不安、疲惫、古老的曙光，这是我对他的画像和祝福，我希望他能够一次次用针把自己挑亮，即使这里面有疼痛和燃烧后灰烬的悲哀。当然，相比希望，我更相信他一定能做到。他还是伯竑桥，那个诚挚、厚实、迎着矛盾和破碎在凛冽中温柔前进的伯竑桥，即使他有摇摆，但他留给世界的始终是一个笃定的背影，仿佛一个雕像。

是的，他像一个风雪中、荒草地上，凝固了迈步姿态的雕像。时间倒回到2017年的春天，一个晦暗而空旷的寂静之夜，武汉的天空灰绿中泛着金属的通红，仿佛天空中要走出一个妖异的机械巨兽。我和伯竑桥在万林艺术博物馆下的石砖广场上散步，浩瀚的苍穹下，即使是春天的茂盛树林亦显得惨淡寥落。总感觉有什么笼罩着我们，不是虚无，而是一种具体广大的事物，在慢慢逼近。旁边银色的博物馆呈现出棱角分明的几何状。在这种后现代的赛博朋克的景观中，伯竑桥告诉我，他理想的人格是令狐冲，既能逍遥游于江湖，又能热烈于儿女情长，快意恩仇，儒释道侠，浑融一体，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而心有律令，保护矩形世界中的圆。

我们在高高的坟边对坐

饮酒，谈论下一个朔望周期，星星

会以怎样的姿态醒来。

花朵如天气，郁结在枝头

你晓得星星有时清洁胜过初雪

但一切无关修辞。睡眠垂落，像一双手

随手撕下的日历成为新的大地

人的体内有幽暗的一杯水，让活着变轻、

变凉，而所有滚烫的少年都

隐隐像你：风的影子，弱的天才

在夜里在人群，嘶喊：群星苏醒！

去求证，去温习，人类微弱的趋光性

（伯竑桥《我们在高高的坟边对坐饮酒——写给二十岁》）

这是他对自己二十岁的终结和重启，向外去求证，向内去温习，人类微弱而坚韧的趋光性，正如一个满身裂缝的雕像，内部有一颗明亮的心脏，透过裂缝向外发射出细微的光线。我们有一次在已做成景观的铁轨上望着一个发光的石凳想象，夜空是一个球，我们在夜空的外面，星星是往外漏光的孔洞。

仔细回想，自认识后，我和伯竑桥在武汉有将近三年的共同时间，交游、散步、写诗、聊天，然而我们没有一起到过长江。秋风萧瑟天气凉，在2017年或者2016年的一个秋夜，我们不约而同地到了一家书店里，参加范晔翻译的波拉尼奥《未知大学》的书籍分享会。我是独自去的，而他带着一个女伴。我们简单打了招呼，为意外的遇见，接着默契地相视一笑，分开落座。对于那个晚上，我只记得我提问了波拉尼奥小说中寻找的主题、伯竑桥女伴发言时坚决的表情、我所携带的一本《遥远的星辰》以及仿佛隔着千门万户响彻耳中的江涛阵阵。这或许是我们共同在场时，最接近长江的一次。一定要提及长江，是因为我对他的《滩涂（组诗）》爱不释手，当然，一旦到了诗里，滩涂便不再是长江或者某一条江的滩涂，它是人生的、时间的、记忆的、思想的、道德的、信念的、自由和美的滩涂。

我们的一生满是这样的东西：

毫无形态的爱与风

对峙着生命

如酒杯挂壁的浆汁，布下

越沉越深的暗喻

这难以透穿表象的世界

并不源于一个幸福的神祇。

暗中怎么也躲不开的光，一次次

以羞愧的方式的降临

谅解了花心里发颤的孩子。

恨或释怀，这些少年

误把爱人芜杂的瞬间

认作旅途闪耀的终点

藏进辽阔寂静的事体，吸吮

那些流溢的光芒，荒驰、短促

而不自知的誓言的皮肉

如今，汲汲于自由的意志，将止息

在这处语言触不到的鲜红的肌体

在无意识的上帝漠然轻握的圆里

请为我留有缺口，在这不可完善的宇宙

展现给我白浪与鸟迹的同一

（伯竑桥《滩涂·其三》）

我能在解释之外感受到那种美，那种在花心里羞愧而发颤的重心脏。诗是他重新解释世界的方式，解释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有了一种体悟，而诗想要覆盖这种体悟，给它镀上一层薄薄的波动的光晕。于是，所有的事透过他再造的心和灵的屏幕，映现为一种可以接受，能够接受，愿意接受而不是必须接受的电影。他的手被火焰锻造，水迹洗礼之后愈加宽阔，宽阔的事物因为宽阔而容纳了缺口，伯竑桥的诗得以在缺口之处，展现了白浪与鸟迹的同一。继续去抚摸，即使在冷雾中无法辨认，“当手的温存退凉，这一天，将如誓言虚悬。/光雾的篝火，一闪闪扯动风中的草场、方寸间的暗沉也清澈了。” （伯竑桥《滩涂·其七》）

我路过他在滩涂这个词语里创造的起伏景致，来到真实之外。我们从另一个黄鹤楼下出发，一直走到另一个芦苇丛生、人迹罕至的广阔江滩。

他说出了久未说出的话，只要说出了，向虚空中递出的那朵花便有了回音，而自己同样能走出壳或者茧，沐浴在羽毛般晴朗柔软、簌簌而下的光中。像所有时代所有青春年轻的朋友们一样，我们不止一次互诉衷肠，关于爱情，那些深夜碰杯的响声。珞珈山一定记得我们关于爱情的絮语碎光。彼时，我们临近毕业，仿佛两个夜行的幽灵在山路上游荡。山中寂静空灵，似乎除我们外再无一人，此刻若有一条通道突然出现，通往一个杳远的另外世界，我们都并不觉得惊奇。我们各自深陷爱河，这种游荡因此而充满了甜蜜和憧憬。虚无而透明的幽灵在谈话中一点点丰满着鲜活颤动的血和肉。到了一处台阶，我们坐下，和那些枯叶们在一起，它们有的来自去年，有的来自前年，有的来自更早的年份。我读了一首写给我心中女孩的诗，你打开手机微信，对着台阶下的黑暗树林高声唱了几句情歌，把音频发送了出去，关上手机，畅快地喊了一声。我们无法从现在幻想未来的自己会怎样回首，我们只能在未来中无助地望见现在的自己。我以为这是天使停驻在他手掌中的祝福，然而人间洁白的风和月在过去只是徒劳空空地穿过他的指缝，留下了只能被命名为遗憾的思绪。

我写下太多贮藏晚风的诗

而如今它们作数的只是

蓝天下祝祷的一个词。

（伯竑桥《滩涂·之六》）

景在命运中走过，他只能用那蓝天下祝祷的一个词，这个词那微弱的风力复制了它的残影，贮藏下来。伯竑桥经常跟我说，人是要过情关的，的确，世间情事滤过他，被提炼为清澈的、已至炉火纯青的修辞。

有时，酒后，她睡成一场落雪的样子

卧在我的旅程，作我蓬松的岛屿。

走下山坡，她以草木生长的姿态

散播桑榆的气息，而我用接近的方式避开

她和她新鲜的连翘。

听说江南过客已多，不差我一个

但我希望江南是一条小径，秋苇开在两旁

我打马的频率爵士鼓般低，低到她

无从开窗。这样便封存了后来之事，免得

它们日夜漂流，散落在无人走动的冬天

而她，还在我体内，兀自做梦

一扇扇暗窗，深沉如路边风景。

有时，我忽记起一位不停远走的女子

她曾是一首酒心的唐诗

（伯竑桥《给该给的人》）

我该怎样形容他的诗的绝美、澄澈、深情和明丽，一切刹那而逝的交错并未消失，它还有久存的影子，还有酒心的唐诗。这样的诗是现代的，亦是古典的，兼具从诗经到宋词的气质。它不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它是纯粹的风景和温热的生命，阅读它，你能看到一株“钟声下的鸢尾花”。伯竑桥即将出版他的首部诗集，去年他私下给我说了他诗集的名字，那是他在一次洗澡时突然想到的一个短语——原野花瓶之夜。隔了一段时间，我跟他说，这个名字有情色的意味，他十分激动，说我太敏锐了，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个的人。宿醉和微醺的词语，情色，在修辞里仍然是干净的，而燃烧过后的灰烬，像晴空下清澈的水流。

我想邀请你一起练习怎样燃烧

如果可以，希望你是

一场舞蹈，粗笨影子朴素的光，

在速朽的木叶深处

多余地，怯怯地跳。

我们的掌心，此时还旋着

年轻时爱慕的名字，摇曳

如旅行者脚边轻声细语的麦子。

神走来了，手中一朵枯花。你我绞盘般

松弛的肉体，在他画稿上，潦草地支着线条。

如今，你是自己唯一的乐器，温柔的杯。

在一些忘记燃烧的瞬间

我们，才蔚蓝地

重归于鸟

（伯竑桥《灰烬的诗》）

爱情是人生这场游戏中最迷人的一个副本。在经历了丛林和溪流的历险之后，伯竑桥攀登过高悬瀑布的破碎水流，在鹿鸣尽头的草甸上面对落日黄昏，或许发现了自己不该在那个珞珈山中的夜晚对着台阶下的彼端高唱。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在我眼中，他或许不应是一个歌手，而是一位乐器的演奏师。手风琴师最为合适。不要轻易张口，让手指带着自己的声音转化为悠扬的晃动着汗毛温和光泽的旋律，不要肆无忌惮地把自己赤裸的生命和秘密交给世界的掌心，跃起，展开翅膀，去掠过那些攀附和缠绕的手指。

错过的列车都没有我的终点

索尼娅，为何我仍向你求取着什么？

我听见你悲哀的足音，多年来

贫穷远比我们更清澈，像你瞳孔中的水

梳洗路过的那些风，沉默且温驯

我的肉体紧闭，灵魂荒腔走板

你在念诵着什么？索尼娅，当大风刮过山岗

我会找回七岁那年弄丢的帽子吗

悲哀会板结，欲念悬停在地平线，仿佛隐现的星群

人世间，有人在呼唤羊群，有人在找寻父亲

（伯竑桥《阿卡贝拉：献给索尼娅》）

伯竑桥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童年时的一次经历。他在琳琅满目的商场里一眼看中了一个玩具，当他兴奋地告诉父母，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得到它时，父母却委婉地拒绝了他。这次失落在他的蓬松的心里放置了一块锋利的碎片，提醒他不是所有看到的都可以得到。唱完这首歌，即使面临的是一场合唱，我希望他仍旧能够用音符替代语言，委婉一些去求索，那些委婉的拒绝便不会使自己受伤。错过的列车都没有我的终点，这不是一个信念，而是一个确凿的事实。

现代都市，便利的交通剥夺了我们的漫游。伯竑桥，还像波德莱尔一样保持着在城市中漫游的习惯。他基本上不打车，或者是散步，或者是骑行，不是为了健康，而是为了在清冽的晚风中真切感知城市塑造出的一个个空间和一个个人。

但是夜晚开始了，我馨香的朋友。

模糊的视力烟雾般升起

把对面亮着灯的河畔泡开

舔舐着芳醇的手指。

如此，走过的路全不记得，或飞或游？

是记忆，让你误以为，你一生

都是连贯的、某刻落日般不会重来的。果真吗？

上一秒坐着旋转木马的人，转瞬后

发觉醒来在飞旋的傍晚的钟里

就像某只幼蜥梦到过你——那时我们或许被喊作

他们而他们像腥甜蛋液里裹得金黄的两位崭新的朋友

在天空轰响的胸腔下，交换过深自颤栗的东西。

小汽艇，贴心溜过去，把天色牵远

熄掉马达也熄掉星星。

后来两个人会像廉价咖啡的残余

被下一对儿随手泼进湄南河

翌日他们重又装点好流映灯彩的双脸

游动回这一刻炽日流水的影像里。

（伯竑桥《城市空间: 河畔咖啡馆》）

我们皆非波德莱尔式破坏和反叛的人物，我们更亲近于黑塞。这个来自德国的充满哲人气质的温良敦厚的作家似乎对我们的青春和破碎洞若观火。《玻璃球游戏》《荒原狼》《彷徨少年时》《悉达多》是我们常常谈及的作品。黑塞的确迷人，他是西方的儒生，对自己同时怀有质疑和慈悲。前段时间，我读了黑塞的《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里面有一些散文。读完之后我在微信读书上批注道，至真至纯的生命境界，陶渊明的宗教版。除了没有信仰这一点，伯竑桥像是青年时期的黑塞，用自己的努力在克服一种更为强大的不信的本能，在迎着风雪艰难地走向信。他在城市中漫游，但城市不可能改变他。他不可能投入这团火焰中烧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是痛苦而理性的，观察着，温和地抚摸着世界墙壁上脱落的墙皮和出现的裂缝。他曾提及自己始终是一个建构性的人物，他想要保护眼前的建筑，不是维护，而是保护，让它一点点向善向美。突然想起，好几个夜晚，我们都在穿梭在狭长的京张铁路遗址公园中，在一处回音墙中伫立。脚下是碎石，四周是锈迹斑斑的钢铁圆墙，仿佛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我们说了一些话，想要听到回声，但是没有，或许有，只是它被城市嘈杂的声光色覆盖、淹没了。至于说了什么，我们已经忘了，而时间自会拓下。

学院桥下不是河水，而是生死疲劳的车流。从桥的这一段走到另一端，我们从奥登谈到商禽。我们把时间当作围墙，而生命就成了一座时间的监狱，出生时入狱，死亡时出狱。伯竑桥缓缓读出奥登悼念叶芝的诗句：在他岁月的监狱里/教会自由人如何赞誉。我和他作为“狱友”，写作，是为了在监狱的床板上留下一些文字，这些文字是攻略，是残卷，是古书，记载着望见世外风景的方法，后来人会读到它们吗？我们似乎抓住了一些什么，踏实地笑着，凝视着远处我工作的公司大楼，幽绿的光浮在大楼顶部。伯竑桥高喊道，那就是卡夫卡的城堡，接着，他读起张枣的诗，轻轻哀叹我们这些土地测量员的命运。当然，这些都是调侃，即使伯竑桥在他的《K系列》写作中询问自己：你喜欢这篇为自己写下的入狱指南吗？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们讨论人工智能得时候，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好，无论是文学，还是世界，都会逐渐在修复中完善。我曾反问，这是你观察到的事实吗？还是一种信念？

一种信念，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点点头，我们继续走着。天幕之下，我们就像是商禽在《长颈鹿》中写下的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我忘记了不少事情，然而记忆可以从现在拿出，放进过去里面，重新把残缺的时空补全，话语就是记忆的容器。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伯竑桥跟我说过三四次的一件事。在2018年到2023年的五年间，我们并非毫无联系，中间有一段时间，他找我一起打过游戏。他补充了更多的细节，玩的是王者荣耀，他在里面经常使用辅助的角色。我没有想起来，他继续说他玩的是庄周，一个移动速度快，能够免疫控制和减少伤害的英雄。我依旧没有想起来，但并不意味着往事残缺不全。恰恰因为，身处游戏中的我们，对于来之前和来之后的世界，全都一无所知，而当身处来之前和来之后的世界，我们又对游戏同样全无所闻，唯有此，这才是一场真正的游戏。我们在人生这场游戏的深处玩了另外一场游戏。不知道游戏里的角色是否意识到他们被我们操控，亦或者在我们关闭游戏的时候，他们真正获得了自由，停止了争斗，像我和伯竑桥一样，在风起之地，在落雪的峡谷中散步，漫游，交谈，仰望星空，沉默不语，等待着苍穹降下蓝光，下一次传送来临。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