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枪
巴彦乌力吉
见过炮弹,
没见过这么多炮弹。
火力覆盖,火力拦截,
压制射击,转移射击,
到处都是火力,
哪里都有炮弹。
三天的战斗,
被压缩成半天。
信誓旦旦的阵地,
只留下几根断线。
指挥刀甩出一道长虹,
劈开带血的硝烟。
士兵迅速列队,
下一个目标是地平线。
我伏在地平线上,
等待一颗子弹。
骄横的皮靴踏尘而过,
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还有扛在他肩上
名叫“三八大盖”的物件。
那家伙边走边看,
嘴里骂骂咧咧,
脚下磕磕绊绊。
他骂路不好走,
骂天气严寒,
骂那个该死的中国人,
狡猾狡猾的,
藏得太深,跑得太远。
他要寻找的那个人,
就是我——
一个中国排副,
读过三年私塾。
两个小时前,
在松林战斗的最后时刻,
我们的目光,
在硝烟的缝隙里相遇。
他迷茫地看着我的迷茫。
我惊疑地看着他的惊疑。
整个世界都转过头来,
聚焦这个名叫松林的高地,
仿佛在欣赏一场决斗。
无论我赢了,
还是他赢了,
地球都会发出一声惊叹。
两枚弹丸在空中飞翔,
朝着相反的方向。
擦肩而过的时候点头致意。
平行的弹道摩擦出闪电。
大约过了一万年,
我们都意外地发现
对面的那个人还在,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的枪很委屈,
枪口飘出一缕青烟。
初速没有人家快,
射程没有人家远。
我对我的枪管耳语,
别生气了兄弟,
你是好样的。
下一次放近了打,
人对人个顶个,
老子不怕它。
我的枪口猛地一抖,
哈出一口热气。
我听明白了,
它一声大喊,
老子更不怕。
残阳不再是残阳,
黑夜从天而降。
他们没有发现我,
踩过我的头发扬长而去。
再过十分钟,
我就能摆脱盯梢,
穿上夜的盔甲,
潜入对岸的河湾。
我的枪里还有三颗子弹,
一颗仍将寻找,
一颗我打算留给自己。
还有一颗,
我也不知道将会飞到哪里。
掐指一算,
我至少参加了二十场战斗。
从这个战场,
快速机动到另一个战场。
我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跑,
在村庄的废墟上飞翔,
在烧红的钢筋上跳跃,
在锋利的石头上摇晃。
我的草鞋早就跑碎了,
我的短裤迎风飘扬。
可是我需要一条裤子,
出发的时候,
我有一套粗布军装,
在第九次战斗之后,
我把裤子穿在排长的身上,
盖住他那血肉模糊的下身,
让他保持最后的荣光。
我用脚趾头就能看见,
他发现我了。
我们的眼睛,
同时聚焦缺口准星。
一边瞄准我还一边盘算,
枪响之后,
我能不能纵身跳起来,
能不能穿过五十米宽的河面,
能不能找到一片树林,
能不能超过一颗子弹的速度。
不,不是一颗。
二十多场战斗,
至少有三百颗子弹
在我身边盘旋。
奇怪的是它们全都绕开了,
好像我是刀枪不入的半仙。
他们向我包抄过来,
在最后一缕落日余晖中,
枪刺亮成一排栅栏。
我高兴啊,
就我这一个人一条老枪,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有那么多人围着我打转儿。
我把自己缩成一只蜥蜴,
肚皮贴在地皮上,
像兔子一样支起耳朵,
捕捉最近的声音。
一个黑影在前方一亮,
我还在犹豫,
手指已经扣动了扳机。
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听懂了——
八嘎呀路,
我完了。
子弹在飞,
喊声在飞,
我也在飞。
饥饿使我身轻如燕,
劳累让我目空一切。
没有饥饿,没有寒冷,
这些正常的生理反应,
不属于一个正在死去的人。
他们甚至还动用了迫击炮,
把我的掩体打得稀烂。
哈哈,我有太多的理由高兴,
在他们的眼里,
我一个人就是一支部队,
一条坚不可摧的防线。
我的存在,
让他们对这块土地
多看一眼,
高看一眼,
再看一眼。
我的枪拖着我飞,
我的心拖着我飞。
穿过密密匝匝的树丛,
穿过此起彼伏的弹雨。
我一会儿是老谋深算的鸵鸟,
一会儿是灵巧的海燕。
我飞呀飞,
飞进腥臭的小河,
飞进无边的黑暗。
一条鱼救了我,
还有来历不明的血水。
咀嚼腐烂的鱼肉,
我有个惊人的发现,
发现我的肠胃成了钢铁,
污泥都成了鲜美的晚餐。
我发现我百毒不侵,
发现我走壁飞檐,
发现我腾云驾雾,
发现我可以神机妙算。
一个死了二十多次的人,
要么是一个鬼,
要么是一个神。
只要给我一口泥土,
我就能匍匐向前。
天亮时分,
二道防线又成了断壁残垣。
村庄的街巷里,
鸡群腾空而起,
尖叫的鸡毛飞上了天。
一只公鸭夺路而逃,
费力地爬上柴垛,
想从那里起飞。
还没等它张开翅膀,
寒光一闪,
呱成两瓣。
一头水牛被铁壁合围,
久久地悬起惊愕的前蹄,
然后一头栽进土里。
它竭力扭过脸来,
大睁着双眼,
向枪响传来的地方,
提出最后的问题――
人呢,我的主人呢?
已经没有人了,
禽兽翘首排队,
活着的正被强奸,
死去的在看。
在城外的一座废墟里,
我有片刻工夫凝望,
凝望二道防线的遗址,
凝望城市上空的星光,
冰凉的露水,
打湿了我的眼眶。
六朝古都啊,
烟笼寒水月笼沙,
秦淮河边该有多少酒家,
可你连稀饭都不给我喝一口,
你连一条裤子都没有给我,
你让我穿着短裤,
在寒风里穿梭。
如果我有一匹战马,
如果我有一辆坦克,
如果我有一挺机枪,
如果我有一门火炮……
哈哈,如果我有这些,
我就能在白骨精的肚子里,
上演一场七十二变。
如果我有……
哪怕只有一半,
我就能
让古都的天空一片灿烂。
可是我有吗,
这一切我都没有。
六朝古都没有理我,
江面传来轻微的叹息。
一条狗出现在我的身旁,
小心翼翼闪烁绿色的眼睛,
似乎在说,
别胡思乱想了,
救救我吧,
毕竟,你是排副啊,
你的手里还有一支枪。
这蓬头垢面的狗让我心头一热,
原来我并不孤独,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战斗,
我有责任做点儿什么,
包括保护一条失去家园的狗。
半个小时过去了,
它在我的身边停止了呼吸,
瞳仁依然波光粼粼,
深情地注视着我,
那是对我最后的叮嘱。
搬动它的时候,
我意外地发现,
它的腿抱着一个物件。
我的心脏
顿时像海浪一样澎湃——
那是罐头啊,
一只未被启封的罐头,
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
照亮了茫茫黑夜,
照亮了不敢大声出气的
城市的天空。
我伸手挖出一把泥沙,
洗了洗脸,
然后站起身来,
面向夜空默哀——
为一条狗,为一只罐头,
也为一条江和一座城市。
在心里,
我把它命名为天使,
我一面之交的兄弟。
安葬了天使,
我决定行动。
我从浓稠的夜空里,
听见了整齐的步伐。
一队士兵正在巡逻,
正在寻找我这样的散兵。
我把汉阳造抱在胸前,
装上了最后一颗子弹,
并向夜空庄严宣布,
为天使而战。
无需找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在前方一百米的街巷里,
那队横着走路的士兵,
每一张脸我都见过,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我血海深仇的敌人。
我端起枪,
聚集我所有的力量,
瞄准那个移动的黑影,
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没有暴风雨般的掌声,
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
枪声过后,
一切恢复平静。
我明白了,
我的枪背叛了我,
剩下的这颗子弹,
是个瞎弹。
我的眼前一黑,
栽倒在天使的墓前。
记不得是哪天了,
也记不得在什么地方,
一个男人问我,
哪部分的,叫什么名字?
我说出了我的姓名职务。
男人递给我一根萝卜,
并告诉我,
这是给我的第一份口粮。
这根萝卜让我泪流满面,
口粮啊,
我有多少日子
没有领到口粮了?
就从这一刻开始,
我成了夜莺纵队的一员,
归连长老裘调遣。
我问老裘,
我们连的部队在哪里,
老裘咧嘴一笑说,
全体都有了,
都在这里。
我明白了,
我必须把自己当作半个连,
甚至是一个连。
给我萝卜的人名叫萧岭,
说话口气很不一般,
他说他是东北抗联的团长,
曾经给杨靖宇当过副官,
现在是地下城防司令
兼夜莺纵队司令。
我不相信这个人的经历,
老裘说,
为什么不相信,
谁领头打鬼子,
我们就跟着他干。
萧岭把我们叫在一起,
进行一场严肃的动员。
他说,如果我们都是杨靖宇,
就没有打不胜的仗。
老裘说,这话等于没说,
如果每个人都是杨靖宇,
我们就不在这里打仗了,
我们可以打过太平洋。
有天夜里老裘率领我,
要在城南打一场伏击战。
行动突然暴露,
伏击战变成了遭遇战。
我本来想换上另一支枪,
摸摸弹仓里唯一的子弹,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呜咽——
相信我吧,我不是瞎弹,
我跟你一样等待,
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我对我的老枪和子弹说,
好的兄弟,就是你了,
不管你是不是瞎弹,
我都要把你发射出去。
我把子弹取出来,
在新鞋的胶底上来回摩擦。
我要用我的仇恨激活底火,
给瞎弹一双明亮的眼睛。
扳机在我的手中沉默,
手指在扳机上燃烧。
远处传来老裘的指令,
枪口喷出一声呼啸。
我睁开眼睛,
凝视夜空,
看见一颗流星,
从这里升起,
到那里落下,
把黑夜画出一道闪电。
当天晚上萧岭就宣布,
鉴于我打死一名鬼子军官,
由我接替老裘担任连长,
并且给我增加两名兵员。
我抱着我的新枪,
肩上仍然扛着汉阳造,
两支枪就像安在身上的翅膀,
架着我在城市的上空飞翔。
半年多的时间,
我以各种方式飞翔,
从月落飞到日出,
从大街飞到小巷,
从冬季飞到春季,
从雨天飞到晴天。
战斗结束了,
我们还在战斗。
天黑了,
我们的眼睛依然放光。
有家报纸说,
六朝古都没有沉默,
很多死人都站起来了。
就连日军司令部的门口,
也常常有蝙蝠飞过,
顺手开上几枪,
或者扔几枚手榴弹。
是的,
我们是夜莺纵队。
我们昼伏夜行,
偶尔也在白天招摇过市,
战斗的招数五花八门。
我们的队伍不断扩大,
保卫战中打散的伤兵,
大轰炸里幸存的难民,
街头的乞丐,
失去餐馆的厨师,
铁铺里拉风箱的伙计,
全都顺藤摸瓜地找来。
这些人身怀绝技,
头顶三丈骨气,
一枪在手,
飞天遁地。
涛声雨声雷声,
都成了夜莺纵队的友军。
风声鹤唳不再是传说,
鬼子被我们搞成了神经病。
一只饿猫出现在伙房,
也往往扯出密集的枪声。
多么难忘的岁月啊,
黑夜是我们的营房,
风雨是我们的伙伴。
我们在月亮的胳肢窝里潜伏,
在某颗星星底下碰面。
偶尔缴获一坛好酒,
煮一瓢长江水,
醉里挑灯看剑。
多少次弹尽粮绝,
多少次绝处逢生,
我们还是我们,
打不死的士兵。
第十二次负伤那天,
我在秦淮河畔侦察,
突然看见一道黑色的闪电——
一只黑犬就像短跑健将,
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以全部力量狂奔。
接着我又看见,
一只披着黄皮的洋狗,
以箭镞的速度,
向目标逼近。
为了我的黑衣同胞,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
就在我瞄准的当口,
突然看见黑犬的前方,
出现了一堵断墙。
好像是梦,也许是幻觉——
我们的黑犬突然扬起前爪,
一个箭步闪向一边。
凌空而下的洋狗
在空中打了个哆嗦,
为时晚矣,
断墙上留下一声凄厉的叫声,
和一副破碎的嘴脸。
我的眼窝被热泪盈满了,
我的心唰的一下立正了。
我可敬的黑犬啊,
大智若愚的兄弟,
是什么给了它力量?
是谁教会了它虚晃一枪?
难道它已经知道,
有人在暗中支持它?
难道,它就是它,
那个送我罐头的天使?
一队鬼子从街巷里冲出来,
冲向狗类交战的地方。
我的子弹破门而出,
射向那些充当人的人。
弹道缠着弹道,
旋转裹着旋转,
就像画家泼出的颜料,
把河面泼成燃烧的火焰。
那些趾高气扬的家伙,
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就让他们
前往另一个世界,
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年之后,
萧岭死于一场破袭战,
他死了还不松手,
抱着一个矮胖子军官,
跳下了七层高楼。
老裘在一次行动中被俘,
这个狙击手
不知道敲碎了多少东洋脑袋,
最后他用石头
敲碎了自己的脑袋。
只有我还活着,
像幽灵一样徘徊,
像蝙蝠一样飞翔,
肩膀扛着汉阳造,
手里端着机枪。
老枪的枪膛里
永远有一颗子弹。
我非常清楚,
纵然一千枚子弹擦肩而过,
但是一定还有一颗,
独属于我。
它千里迢迢远渡重洋,
跋山涉水餐风宿露,
就是为了找到我。
那一天天气很好,
晨雾慈祥地摩挲江面,
小鸟在枝头上跳来跳去,
好像庆祝刚刚取得的胜利。
只有苍天知道,
那是个死亡的良辰吉日。
我掩护十三名伤病战友,
眼看就要到江边登船了,
一队鬼子从后面包抄过来,
掐断了我的退路。
我指挥队友交替掩护,
自己留下殿后,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一夫当关,
打光了机枪的所有子弹。
直到战友们已经登船了,
直到鬼子已经逼到了眼前,
我才扔掉没有子弹的机枪,
端上了我的汉阳造,
并安上了刺刀。
敌人围上来了,
端着枪,猫着腰。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他们还是那么怕我,
怕得心惊胆战。
我必须站直了,
即便枪膛没有一颗子弹,
我也要以排副的姿态,
伫立在山水之间。
此时此刻,
长江在看着我,
蓝天在看着我,
太阳从脚下升起,
万丈霞光
把我的影子推向远方,
绕地球半圈。
一颗子弹迎面扑来,
打中了我的眉心。
我一动不动,
至少又坚持了半秒。
这半秒钟我已经死了,
可是我的灵魂还没有脱壳,
没有脱壳的灵魂啊,
跟随鲜血从喉咙里飞起来,
猛地夺过我的汉阳造。
我的身体拉成一张弯弓,
我的灵魂射出最后的箭镞,
刺穿了一颗惊骇的心脏。
我当然死了,
第一颗子弹打中的是我,
剩下的一百多发子弹,
对我没有意义。
它们打中的
只是一具尸体。
我唯一的遗憾,
是不知道那颗要命的子弹
编号多少。
后来有人告诉我,
那颗子弹,
没有编号。
再过些年,
一个人写了一首诗——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我认为他写的是我,
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死亡。
八十多年过去,
我依然扛着我的长枪,
在各种建筑的缝隙里游荡,
看一看当年我飞翔的航线,
秦淮河、玄武湖、长江……
我的身影
在每一块水下荡漾。
偶尔,我也会到宫里转转,
选一张好床躺上去,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做一个梦不完的梦,
写一首写不完的诗。
(内容来源:《诗刊》2025年第8期“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 80 周年诗歌专辑”)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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