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网吧角落里写诗的人:火棠印象及我们的交游

作者:伯竑桥   2025年08月25日 10:08  《西湖》2025年第4期“双重观察”栏目    1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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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怀念的许多人里,火棠,也就是刘斌,始终是其中的一个。而当初在珞珈山下一起写诗的那许多让我怀念的人中,到今天仍能以两周一次的频率常聚的,他目前是独一个。兜兜转转还能同路写作,我读博他工作,只相隔一公里,缘分匪浅。

2010年代的武大、北大、复旦、民大,校园诗歌有一个不长不短的小阳春。毕业不久的学长兼哥们儿王家铭,踢完足球,在场边接受了《中国青年报》的采访,后来我们一看,报上黑体字赫然写着:“校园诗歌万物复苏”。那时,似乎全武大的写作者,就算没打过照面,也像水流一路冲闯,早晚都会聚到一起,没有什么文人意气的相斥,彼此是包容、轻快的,后来那类文坛诸人间动辄的防备、口头的官司、一头雾水的“饭圈”式小作文,都很少。那时候,午言(许仁浩)、息为(周紫薇)和立扬(王力扬)三个现当代文学方向的研究生,在珞珈山脚成立了名为“十一月”的诗歌同仁小组,我大一,幸运地成为最年轻的成员。三位学长学姐从老师们手头长期“哄”到了钥匙,场地稳定了;我们每月出一次纸印的小开本刊物,设计和装帧,堪称雅致清丽。每个月末,八九个人聚在一起,捧着最新一期,互相读给对方听:听由自己演绎出来的自己诗歌的声音。接着就是真诚、直接但从来不涉及人身攻击的文本细读和诗学讨论,甚至连彼此的写作风格和趣味,都罕有横加干涉的时候。我记得这些兄长姊妹,这些名字:午言,息为,立扬,张小榛,梁上,伯竑桥,上河,刘凌,火棠,后商,颜雯迪,李一城,陈〇,莱明,包括偶尔从上海来客串的曹僧兄,王子瓜兄。这是往后在其他学院诗歌小组里从未再次观察到的包容气氛——许多打着“讨论诗”旗号的场合或青年组织,往往成为小团体领导者训诫新人、建立权力关系、圈地自萌获得快感的自留地。

就是在这样宽和的某个夜晚,人文馆三楼的教研室里,头一次见着刘斌,那时候还没有火棠的名字,他也还没有碰着他的海伦,留着厚刘海,不声不响地坐在午言旁边,穿着不合体的蓝色牛仔裤,一双素白的网鞋,明明长我一岁,高我一级,却比我拘束得多,几乎不主动发言,也不会回避发言,不羞涩,不开朗,可是庄静、明亮。那次他发表的,是一首关于乡村大火的诗,也就是那首诗,让刘斌成为“火棠”。站在十八九岁的年纪,我们过去的成长经历相异甚大,一开始只是在每个月末隔桌相望,后面却觉察到我们有相似的文学价值观,既信赖语言,又抗拒青年写作者中风行一时的“语言本体论”这种时髦;我们又都对诗的色彩和声音极在乎,用感官的赤裸的方式,给修辞之外的情感主题,固执地保留了一个心中的位置。

他那时有一首诗《夜莺》,在后来各自离散的那些日夜里,我也常常记起:


你从一次暗哑的独白中飞出,一个路过的病人

被你惊醒,他想起傍晚的闪电,树影,跳动声和破碎的窗

你使用夜色吟唱。人类的皮肤美如木刻,雕满爱和痛苦的花纹

而你的羽翼却是透明的风,哪怕众神都无法

在上面留下印记。你的悲伤像一朵花

悄悄盛开于轻,于无。


我呼唤,在墙壁上汲取回声。远方寻找着

到达的孤独。你会返回吗?那被照亮的空地都在渴望着你

而路的深处,植物的生长会一点点地填满黑暗。


火棠早期(2023年之前)的诗,有人类古典时期诗歌的倒影,“你”与“我”的二元抒情结构,在尚不稳定的修辞状态里,给出致命的一击:“人类的皮肤美如木刻,雕满爱和痛苦的花纹”,皮肤和木刻的绝喻,爱与痛苦的并置,这种以朴拙语调追求绝对之美的语言风格,构成了他这阶段诗歌的一个核心冲动,他因此写,因此度过了从无意识、到潜意识、再到有意识的整个“诗歌学徒期”。甚至,此阶段他诗的主题,也是围绕这样的修辞冲动而建设起来的。与此同时的生活中,他正与我一道在少年时代的恋情里追逐而浮沉,2018年,我们动辄爬上武大校园内林木苍翠茂密的珞珈山,在暗绿宽阔的环山道上一圈圈地漫步,各自谈着彼此倾心的女孩子,我说起那列好似从没让我感到疲惫的、载起我的爱情一次次驶往北京的卧铺火车,他聊起那个名为“海伦”、和他一同在云南山村支教的意中人。现在想来,我们都是孩子,是这样吗,火棠?这是后来我们于北京重逢后,我自己写下的话。


2


更大的流散开始了。20152019的四年,真是鲜花着锦,却有一个急遽的句号。他早我一年毕业离开,没有选择互联网大厂、东部沿海公务员选调生这样的坦途,而是做了“社会青年”,继续到云南支教,去等待他的海伦。后来经过他俩的补全,我才知道,这是一个相当漫长曲折的过程,期间经历了女孩的出国、分手、复合、家庭的悬殊、父母的反对。这几年间,和许多珞珈山旧友一样,我和火棠离开了对方的生活轨迹,各自扑腾,承受着由学校到社会、旧环境到所谓新时代的巨大的气压差。从隔三差五的深谈,再到偶尔的互相分享,最后到过年时对云南生活状况的简洁问候,火棠渐渐成为一个暗影,重新变成“刘斌”。在他刚接触到象牙塔之外的“人间”时,对“人”原本的期待越高,就越痛苦,因而他的写作从纯净的状态开始带有一些力量和质疑的砂砾——


随便一把遮阳伞都能挡住天空和雨,

中央空调和隔音墙却无法驱赶传道的蝉。

远水源自近渴,圆满的爱情源自危险的缺陷,

如同光明与火焰源自眼睛幽深的嚎叫。


小提琴上寂静的黑暗,被喧嚣的霓虹灯破坏殆尽,

汽笛撕碎记忆,疾病总是鲜艳的颜色,

望穿秋波,血和植物爬满了我们的身体和视野。


你总是感叹人类建造的城市不那么美,

你甚至跳进几米深的湖里去找什么云朵的海市蜃楼,

而江滩的沙土城堡让你激动得想要住进去。


你说起风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在水边许愿,

亲爱的,哪有什么月光与雪啊,

嘟嘟嘟嘟,喷气式飞机正撒下洁白的病历,

地球上人手一份,谁都逃不掉的。

——火棠《喷气式飞机撒下洁白的病例》


而在他目力不及的地方,我的经历又如何向阔别的人说起呢?连我自己也不能停下来,把那些在因着社会和个人的剧变,而于庞大的希望间陡然露出狰狞的失望种种,叙述成旧日亲切的词语。许多人都在各种各样的生活境遇和立场争吵中,和过去的自己割席了,在由消毒水、健康码和白口罩围拢起来的沙滩城堡里,我等着新潮卷涌,来狠狠拍碎内心剩下的、盛世花园里的人生幻景。少年时代结束了,紧随的青年的社会化过程,对写诗的人来说往往免不了残酷。2020年,我们时不时在《王者荣耀》游戏里碰到,闭着麦一起玩上几局。他在教培行业里谋职,业余几乎说不出话。我顶着疫情去海外上学,又回到国内,遇到新朋故友,每当聊起他,我都说:他有点像我们(这批写作者)中间的基督。这话太重了,我知道,他没有真的为我们牺牲掉什么,也不可能带着什么使命而来,纯粹是我有预感:他人格的朴拙真诚,会成为慧极必伤的汉语诗人们中间独特的一个。后来,听到他再次辞职,离开北京重回云南去推动乡村儿童写诗计划的消息。20219月教师节,我照例打开bilibiliapp弹出的加载页面,竟然是刘斌带着孩子们坐在田垄上写诗的照片。想到他和他的孩子们被数亿人在那一天看见,我感到一种遥远的幸福。


3


疫情结束了,我和不少同龄人一样,结束了这段振荡的日子,来到北京。2023年深秋,“珞珈诗派”的朗诵会在某个胡同里举办,珞珈山脚走出来的诗人和作家们,到得空前地整齐,那天不分老少,大家都讲了很多真诚的话。我到得早,一进屋,就看到火棠戴着透明边框的眼镜,留着金色的刘海,对着我笑了。我知道我们的道路又续接上了,尽管“道路”这词在人工智能开始掌权的时代,老派得令人发指。然而这段续接上的路是更真实的:他的公司距离我的学校只一公里,我们隔三差五就在京张铁路公园一圈一圈地散步,谈天说地,从阔别期间各自的经历,到关于人生的那些更丰富的体验和想法;从夏夜广场舞的人群,走到冬天的公园草坪上亮晃晃的雪里。我俩平时都不抽烟,每每散步都会点上两根,仿佛是种乐趣——


它有一张嘴,像一个深邃的泉眼,

我不知道火是如何发生的,

我没有想过火会从别的地方出来,

无聊的时候,我喜欢摩挲那个圆孔,

假装去按下按钮,想象火舔舐

我的指纹,某种灰烬将留在纹理里,

我只是假装,从未做过,我的心

一直紧绷,未曾发生的能够持续地

震颤我们。想象火从虚无中来,

想象生命出现的疼痛从指尖

传到心里,机械的泉眼亦有古典之美,

火,涌出的轻盈的橙色泉水。

——火棠《打火机》


他重又沉静起来了,和少年时代他单纯素净的诗不同,火棠如今的诗,不再是“我执”的情感的痛苦的木雕,更仿佛海面上流动的云影,把风暴和美丽都含纳到自己体内去。是同一个人吗?那是将近十年前,我们在武汉大学梅园四号宿舍楼顶楼天台上夜谈,街道口繁华的群光广场,向夜空投射出辉煌灯牌的橙光,而我们站立的校园,飞檐,湖水,山道,静谧中的生机,一如夜眠者的呼吸。时间的收音机,波段在跳荡,上一秒是他对我说起上个暑假,为了挣到闭关写作的钱,只身去北京一家饭店后厨做小工的趣闻;下一秒却是他在疫中的某年,一个月内接连失去祖父祖母的哀痛——


天突然就黑了,你逐渐习惯,

甚至开始亲近于夜晚的清凉,

你感到自己在慢慢抵达它的深处,

一枚叶子在接近你,浑浊的身体,

一枚叶子遮蔽了你的眼睛,

一叶障目,你没有力气把它拨开,

你不会把它拨开,它就是你的世界,

它在里面,为你备好了干净的水。

——火棠《奶奶》


大雪漫过来时,你干枯的手

像一根树枝,你不再写,你被墨水

逐渐写完,洁白有着黑色的骨头。

——火棠《爷爷》


在一次次的散步,和散步前每每必有的烧烤饕餮中,他自陈过童年和中学时代,那是一个独立的陌生世界。食堂里终年不变的清汤白菜,走廊上欺凌与被欺凌的同学,深夜一起翻墙然后徒步走路去网吧的哥们儿,某年大年夜被叫去集镇的黑网吧玩游戏、最后忍不住写了一夜的散文诗的记忆。这些都是诗人火棠之于少年“刘斌”,北京之于中原乡村故乡的奇妙张力:


自黑暗的内部撕裂出事物的存在,

夜晚的手背上,

脱落的一粒雪里,

天使展开了宇宙的结构。

——火棠《小城新年》


“脱落的一粒雪里,天使展开了宇宙的结构。”我想起他曾经告诉我,本科时,宿舍有一位极重度的网瘾同学,每天打游戏十二小时以上,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整年未见上课。也许是一种高考历劫后的报复性娱乐吧,也或许是新生活冲击下的逃避。火棠有一个长期的打算,他觉察到一种坠落的可能,便试图慢慢去留住他,然而最终他还是在某一天,被老家来的父母接走,退学回家。

谈起这些,他神情未见得格外惋惜,我知道他已经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从河南乡村到珞珈山,从云南再到北京,从打火机橙色外焰般的诗,到火树银花一样的小说,近十年的交游里,他似乎一直如此,很少有喜怒哀乐的明显表情,心里却隐秘地怀着一种对其他生命的热情,这热情近乎羞怯,在如一粒雪的生命里,内置着微茫的宇宙的结构,而显化为尘世间友谊的动作,是困顿时彼此手掌厚实的一握,在风景朝后退去而仿佛荒凉滩涂的此时此地。

谨以此小文,献给好友刘斌,献给他的诗,以及我们的散步。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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