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诗学的思想建构与主体呈现——徐南鹏诗歌论

作者:钟世华   2025年02月21日 10:06  《文艺争鸣》    5    收藏


引言

“体验”在诗学张力的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价值, 既能融合诗人精神内部的紧张之感,又能创造出其所 置身的外部世界,获得对诗歌创作与时代语境的理性认知。威廉·狄尔泰曾将体验与想象状态、心理图式、 独立人格等元素联结起来,建构起复杂的场域空间,由此塑造出特殊的“体验诗学”,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诗歌创作。作为一名“70 后”诗人,徐南鹏尽管未在创作初期就积极地回应 20 世纪 80 年代诗歌的“体验”热潮,但他近四十年的诗歌通过对日常经验、心理感觉与精神絮语的深度挖掘与个人主体性的呈现,在讲述“体验”生产方式的同时,逐渐形成了体验诗学的表达空间,蕴藏着强烈的探索意味。在“70 后”诗人普遍采用主体承担诗学之外,徐南鹏以体验诗学的创作方式确立起个人化的艺术特色,相比于表层的对社会、历史、日常的书写而言,此种方式能使其深入时代内部之中,清晰而完整地展示自我的理性思考。这种体验不是主观意念的单向度传递,而是建基于“主体 / 客体”“历史 / 现实”“自我 / 他者”等复杂结构体之上,融入了深植于社会时代之中的主体精神。

当前学界主要从城市工业化与现代化书写、时间意识、古典式表达等方面 (1) 探究了徐南鹏诗歌的写作 特质,但这种探究大多基于20 世纪 90 年代至 21 世纪初期的诗歌文本,很少有研究者关注到他近年来 (2) 的创作,这影响了学界对徐南鹏诗歌的深刻理解与对其精神世界的全面把握。本文以历时性的目光观察其诗歌写作所呈现的变化,通过分析不同阶段诗歌蕴含的主体特质,探究体验诗学的形成历程。如果说他早期的诗歌立足于传递日常的生活经验,通过历史与现实 的交叠抒发真挚的情感,那么近年来的诗歌则传递出 鲜明的精神探索,并以絮语式的表达塑造了独特的体 验形式。通过分析徐南鹏体验诗学的思想建构历程,不仅能有效地观察“70 后”诗人所拥有的精神世界,而且能深入理解90年代以来诗歌创作的内在更迭。徐南鹏的诗歌表现出从日常感受到心理感觉,再到精神絮语的变迁过程,体验则是贯穿其中的主体思维,深刻 地影响了其诗歌创作的形式变化与意识革新,也为当下诗歌创作提供了方法论的借鉴。


一、体验的日常之维


徐南鹏的体验诗学有其复杂的建构历程,其最初  的来源则是真实而又深刻的日常生活经验,由于这里  的日常生活生成于特定的历史时段,所以包含着较强  的政治性与时代感,抑或说他在政治、历史、日常等元素构成的场域空间中发掘出体验的可能性。威廉· 狄尔泰有言:“作家的创作的出发点始终是生活经验,作为个人的生活经历,或者作为对当前的和过去的其他人的理解以及对他们在其中共同活动的事件的理解。 作家经历过的无数生活状况中的每一个,都可以在心 理学的意义上被称作经历:作家的生存中那些向他揭示生活的一种特性的时刻,才会同他的文学创作发生 更深入的关系。”(3) 这指明了日常生活经验的丰富内涵,它不仅能够形成对现实经历的日常之思,而且围绕日常特性这一聚焦点形成特殊的“心理事件”,为特定情 感图式的建立创设复杂的语境。

徐南鹏早期的诗歌执着于对个体日常经验的展示,这使其既回应了20 世纪 90 年代诗歌的个人化写 作倾向,又有着基于政治、历史、现实的丰富情感表达。与一般意义上的 90 年代诗歌相区别,徐南鹏并不热衷于迎合叙事的潮流,而是在叙事性的诗学语境中,愈加倾心于运用抒情的笔调,通过情感的喷发与宣泄传递 复杂多样的日常经验,并为体验诗学的建构提供了坚 实的日常维度。有学者指出:“‘日常生活’书写系当代诗歌写作的重要一脉,其兴起和发展的过程,折射出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的历史背景下,被挤压的市民生活空间从复苏到壮大的过程,也是诗人们对世俗社会生活 和精神状态变化的敏锐回应。”(4) 而从深层次上看,在社会文化转型的大背景下,每个人的体验均存在内部的差异。所以,基于日常生活的体验之维使得徐南鹏的创作自觉地保持个体化的艺术特质,不至于湮没在同质化的写作潮流之中。

徐南鹏诗集《城市桃花》较为鲜明地呈现了其早期诗歌的基本面貌,我们从中观看到一位同时拥有两种对立情感(激情与温和)的诗人。但这两种情感并不矛盾,而是相互交融在流动的诗行之中。批评家孙绍  振在该诗集序言中精准概括了徐南鹏早期诗歌创作的两种倾向:“在他的心灵中好像有两根弦。一根是比较 雄浑的,充满了政治激情和社会人生的豪迈情怀;另一根则是比较温情的、宁静的,渗透着对于大自然和人生意味的沉吟。”(5) 并进一步指明这两种倾向显示出“个人的心灵探索和社会关怀”的和谐统一。徐南鹏之所以能够将两种看似冲突的情感元素融为一体,主要是 因为他的诗歌立足于对个人化日常经验的执着书写, 这里的日常经验既包括他所遭遇的现实生活,又融入了 20 世纪 90 年代普遍意义上的社会情绪。“历史”与“城市”可以作为理解徐南鹏早期诗歌的两个关键词,同时也是两种倾向的重要载体。

徐南鹏在面对历史时所产生的情感较为复杂,他不是以叙述性的笔法简单地再现历史事件,而是以一些特殊性的历史事件作为情感生发的装置,不断表达着激昂雄壮的政治情感。这种书写方式主要集中在诗集《城市桃花》的第一辑“历史的车辙从心间勒过”。 如在《永远的怀念》《回家》《回望一场大雪》《祖国》《伫望海峡》等组诗中,诗人或表达对历史人物(邓小平、林则徐等)的怀念与沉思,或展现对党和国家的深刻礼赞,基于历史思索的政治情感得到清晰的呈现。

徐南鹏将诗歌与政治紧密联系起来,在凸显诗歌 社会功能的过程中,塑造出喷发与扩展的情感表达方式,表达了体验的诗学效力。与“十七年”时期的政治抒情诗相区别,徐南鹏并非完全拘泥于“时代大我”的书写,而是在展现个人与时代紧密关系的过程中,生发出独特的情感世界。究其原因,主要是源于其诗歌所 书写的日常经验,也即是说,无论是对历史人物的怀念,还是对祖国的赞美,均立足于 20 世纪 90 年代的日常现实之上,这就使他的情感能落到实处,不至于凌空高蹈。比如《永远的怀念》中的“1992 年南巡”、《回家》中的“1997 年香港回归”、《祖国》中的“1998 年抗洪”等,这些历史事件共同组构成 90 年代的现实空间,同 时也作为诗人正在经历中的历史时间,较之于概念意义上的历史来说更加具有现实的意味。所以,他此时期的诗歌尽管从情感状态上看显得较为激昂,但其中也有着细腻的个体声音的传达。如诗句“我隐约听到薄冰破开的脆响 / 冒着泡沫的海潮喧哗着:/ 你要在我身上找到一万条道路!”(《永远的怀念 · 南方的海》)、 “乘着月光 我的手 / 轻轻地触摸 这张地图 / 这片沟沟  坎坎的土地 / 它的名字就叫祖国  一个 / 让我们感到 自己是孩子的名字”(《祖国 ·祖国》)(6) ……其中的“我” 显然不再是“十七年”时期的集体之我,而是融入了鲜明的个人化沉思。其中的情感也不空泛,而是具体与   真挚的,甚至带有几分思辨的意味。

徐南鹏早期诗歌所传递的日常经验更为鲜明地体 现在他对城市空间矛盾性的揭露上,这是更加真实与 可感的日常,也更能塑造出体验的意味。相较于描摹 历史时的激昂情感来说,他在观看工业化与现代化城 市时表现出内敛与沉潜之感,这也为其进入新世纪后 的创作奠定了情感基调。徐南鹏笔下的城市总体上显 得冷酷,带给人更多的是心灵的疼痛与不安。如诗句:


灵魂最后的岸   被一排柳树踞守

城市的钢筋水泥

攻占 我们最初的家园

——《生存方式 · 最后的柳树》


城市深处的蜗居

在月夜 发生了哗变

——《乡愁》


没有泥土的芳香 它找不到

最初的家园 这座冷酷的城市

厚厚的水泥板 囚禁

一切的向往

——《蚂蚁》


这些诗句中的城市显然不再是文明的象征,而是充满了矛盾的色彩,尤其当它对“最初的家园”与“一 切的向往”发起攻击时,后者表现出强烈的无力感与悲 哀感。诗人行走在如此冷酷的城市中,自然也感受不 到什么温度,内心充满无尽的孤独与忧伤。而在《洒水 车》《立交桥》《大工厂写意》等诗歌中,徐南鹏选取典 型的城市意象来展示日常生活,借由对劳动过程的展示,表达了城市语境中的现实之思。

徐南鹏还通过制造“城—乡”的对立结构来书写 城市的矛盾性,这是自 20 世纪 90 年代开始的城乡变化带来的现实思考。《十五的月亮》一诗借助特殊的时间节点(中秋节),展现了散落在城市中的乡村兄弟无法与家人团聚的情状;《又见炊烟》《梦》等诗歌则通过 对记忆的书写,表达城市空间中的故乡之思。诗人在此描摹了社会大众的普遍情感,这种情感真挚无比且可以触摸,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与一般性的城市诗歌、底层诗歌相比,徐南鹏并非一味地去描述疼痛与苦难,以及批判城市生活中的诸种问题,因为这样容易落入同质化的写作陷阱。正如霍俊明所指出的:“在徐南鹏这里,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都呈现了其他诗人少有 的冷静的原生态的质素,但是这种原生态的关于乡村和城市的场景却是经过了诗人高超的修正和加工之后 的形态,更趋真实、客观和冷静。”(7) 徐南鹏深入思考了造成城市发展现状的根源问题,即城市在追求高速发展的进程中,往往忽视了文化和精神层面的建设,从而 逐渐引发了物质与精神失衡的状态。


二、源于心理感觉的思想游历

在乔治·巴塔耶看来,体验本身意味着“在狂热 和痛苦中追问(检验)一个人关于存在(être)之事实 所知道的东西”,而内在体验则是一种“神秘体验”,具体呈现为“迷狂状态,出神状态,至少是冥思情感的状 态”。(8) 这诉说出了体验的核心内涵,即对于确定事物 的打破,追求一种在已知中的未知感觉,这种追求需要依靠“冥思”来实现。一个人既然选择“冥思”,便会沉湎于对不确定之物的追逐,这也正是徐南鹏进入新世纪之后的诗歌传递出的核心思想。我们在其中几乎看 不到确定性的政治情感的表达,映入眼帘的是诗人在 清丽的时光与变换的空间中所生发的真挚体验。从深层次上说,这种体验与复杂的内心世界交织起来,形成 对内在自我的灵魂拷问。

如果说早期的日常经验代表着体验的“已知层”, 那么专注于建构内在思想的徐南鹏则把写作放在对“未知层”的探索上。这里的“未知层”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为“未加工的或直接的语言”,徐南鹏则通过诗歌创作将饱含着“未加工的或直接的”日常语言转换为“本质的语言”,“把日常话语的无声的平庸提高到诗歌的完美的寂静”(9)。他此时期的创作热衷于对自我心理感觉的剖析与呈现,为其体验诗学的建构提供了新的思想维度。

大约从 2005 年开始,徐南鹏的诗歌不再执着于宏大政治热情的宣泄与日常情感的表达,而是把目光逐 渐聚焦于内在思想的塑造上,更加趋向于对心理感觉的挖掘。这种写作方式一方面接续了诗集《城市桃花》在表述城市经验时的内敛与沉潜,另一方面又在新世 纪的社会语境中寻找写作的新变,表现出诗歌艺术形式层面的调整,主要体现为了从广泛的抒情走向叙事因素的加入,口语化写作的倾向也得以增加。尽管在诗人看来,这个时期“其实不关心那些所谓的论争,也 不关心口语写作还是什么写作,这些真的并不重要,所以不管是什么形式,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10)。但这正诠释了徐南鹏所坚持的创作自觉性,他并非局限于固定的艺术形式,而是随着社会语境及个体经历的变化表现出持续的探索。

如果说徐南鹏早期诗歌中的故乡代表了一种清晰的现实记忆,那么当这种记忆逐渐转换成内心体验的空间,抑或是精神的寄寓之所,其中蕴藏的情感则变得 更加深厚,诗人的视野也愈加开阔起来。如组诗《横渡春天》中那个充满着神秘感与体验性的故乡,不仅有着普遍意义上的土地、河流、炊烟、山坡与树林等景观,而且有散落在民间的“秉性温良的农具”,它们犹如凡· 高笔下的“农鞋”一般具体而深入,“只有在春天,在大片  翻开的土地上 / 我们才能看清,它们节制的 / 激情,以及脱去锈迹的光芒”。(11)《故乡》一诗则采用“如果 … …” 的句式,拓展了普泛性写作主题的表达空间。故乡并不一定就是确定的存在,它还隐藏在对自然物的推测之中,不断增添诗歌表达的层次感。而在面对那些日常实存之物时,徐南鹏通过文字超越物的表象,使其与 内心中的声音相呼应。如《小鸟》书写了超脱“我”身 体局限的高飞的小鸟;《鹰:寓言》将盘旋天空的雄鹰与 “孤独的理念和向往”联系起来;《海鸥》一诗则把日常 的海鸥与俄罗斯同名话剧相联系,使之陷入黑暗、孤独 的戏剧场景之中,最终与乌鸦同构。这些诗歌都突破 了事物本来的面貌,进入一种新的隐喻空间之中。

徐南鹏还发出哲学式的追问,思考了世界的有限  性、真实性等问题,这是对心理感觉更为深入的挖掘。如《从身边走过》通过设置“我”与“一个人”之间的对应关系,表达了对“我的世界的有限性”的反思。正是因为存在“有限性”,“我”便不会对“一个人”要求太多,只是匆忙间的“走过”就已足够。《蚊子》一诗中同 样展示了某种“局限”,这是诗人在“进化的链条上”所 看到的“族类的局限”,也即在现实世界中呈现的对自我欲望的平息。对世界真实性的思考出现在《复苏》一诗,其中有着地铁站、西单废弃的大楼、现实的藤蔓以及幽暗的公园等意象,它们虽然存在于现实之中,但倘若“我”拒绝说出,其本身便不再那么确定,也即失去了真实的意味。这些思考均立足于诗人的内心体验,在 表现形式上呈现出多样性。

诗人安琪在解读徐南鹏的诗歌时,曾说他的写作“延续的是中国诗歌传统中安静、优雅、内省的一面,他诗歌中的语气语调是舒缓和暖的,所呈现出来的意境 有如古代隐士在时光凝然不动的草庐中沉思自然造化、友情山川,这是一种安静而优美的境界”。(12) 徐南 鹏对此表达了深刻的认同,并指出:“我比较崇尚古典。经过时间的过滤,只有生命力极端旺盛的东西才能为人们公认,并且得以保留下来,那就是唯美。在这个‘诗的国度’里,没有一个人不读过古诗词,不是或多或少受过中国古典诗词的教育和熏陶。”(13) 诗集《星无界》正通过趋于古典的创作方式,有力地昭示出徐南鹏对于内心体验的深入挖掘。正如诗集自序所说:“心灵有一扇窗,需要敞开,向着浩瀚星空”(14),他也确实做到了心灵的“敞开”,并借助古典式表达拓展了敞开的维度。

徐南鹏将写作视点聚焦于充满古典韵味的意象之上,注重呈现古典意象所蕴藏的心理感觉,典型的如诗  歌《书生》《月光曲》《黄昏》《落日》《梧桐》《将进酒》 等。他虽写古,但并不怀古,而是将古典意象容纳在广阔的内心体验之中,使其生发出特殊的诗学情感。《书  生》中的油纸伞、石桥、木栅门、寺庙、油纸书囊等意象,不再是完全的古韵,而是与现实中的乡村、城镇、京城  联结起来,诉说出新的求学之路。《月光曲》中的月亮也不再是怀念与团圆的象征,而是寄寓着诗人对恐惧  的深夜与可怖世界的沉思。《落日》一诗塑造的是充满  着旧时伤痕与痛楚的落日,其本身超脱了黄昏时间,而成为“一块烧红的铁”,使我不得不去承受滚落的伤痛。《将进酒》显然是在致敬李白的同名诗作,只不过其中的情感更具现代的意味。而在《轮回》《他们都回来了》《九行》等诗歌中,徐南鹏写到尘土、菩提、袈裟、众生、万象等意象,试图借助禅意来展示丰富的内心世界,并深入思考了现实的遭际问题。

当然,徐南鹏在 21 世纪初期的写作也有着对历史、城市、现实等问题的书写,但相较于早期诗歌而言,这两部诗集的着力点并不在于情感的抒发,而是在融 入内心体验的过程中,更多地讲述现代化语境中个体思想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带来的创作方式的调整。 徐南鹏在深入挖掘独特内心体验的同时,描摹了一个饱含着不确定性的现实世界,置身其中的我们不得不接受如此残酷的处境,唯有通过强大的精神之力来获取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三、“精神絮语”与体验的张力

徐南鹏近年来的创作显示出更加积极的姿态,不仅出版了多本诗集,而且创造了特殊的表达方式—— 精神絮语,有力地确立起个体化的写作特质。提及“絮 语”一词,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批评家与思想家罗兰·巴特的名作《恋人絮语》。该作的副标题为“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也即把原本完整的爱情故事进行了哲理性的解构,使之变得支离破碎、凌乱无序。他在展示哲学思考的过程中,通过加入小说、散文等特殊笔调,形成奇特的艺术风格。据此来看徐南鹏诗歌中的“精神絮语”,我们不难发现它诠释的是诗人在日常、现实乃至历史的碎片中所历经的精神之旅。这里的碎片并不是散乱无章的,而是深入契合了新世纪以来碎片化的社会现实,以及在现实中生存着的大众普遍的精神世界。可以说,徐南鹏通过精神絮语的灵动展示,揭示出了特 殊的时代命题,并通过个体与时代的对话,深刻地抒写了复杂多元的现实世界,同时完成了诗歌创作方式的 内在转换。

徐南鹏早期的诗歌语言大多是确定的,其所表达的情感也大多较为简洁与鲜明。而在近年来的创作中,他选用了精神絮语的方式,使得诗歌语言的不确定 性得以增加,也拓宽了原有的表达空间。正如布朗肖所言:“诗歌就如一个浩瀚的词语天地,这些词语之间 的关系、组合及能力,通过音、像和节拍的变动,在一个统一的和安全自主的空间里得以体现。这样,诗人把纯语言变为作品,而这作品中的语言回归到了它的本质。”(15) 徐南鹏在解构现实生活的过程中,将原来的词 语进行重新组合,使之获得新的表达空间,也增强了体 验的诗学张力。如在诗集《我看见》中,徐南鹏以絮语 的形式书写了自然风景与社会景观,创造出特殊的精 神世界。絮语意味着语言的碎片化,在形式上通常会 因语句的接续而变得延长。较之早期诗歌的短促句式 而言,该诗集的诗行比较长,这也内在契合了絮语的形式,拓展了表达的层次。如诗句:


那漫山遍野的花是一生,静寂的林子也是一生。

我摊开手掌,十指连心,如此灵活、生动,溺于冥想。

风中传送的若有若无的愤恨,必将沉淀为一个人身体内的石子。

——《偶得》(16)


思绪飘远,一年前,三年前,或者是更久以前

校园到处疯长的青草,没有谁能够

按捺住那些紊乱的念头。你坐在夜晚的教室里, 青春的脸庞

闪闪发亮。

……

——《旧历》


这些诗句虽然字数较多,但绝不意味着语言上的拖沓与重叠,而是呈现诗人在特定语境下的精神游历, 深刻地展示了体验的张力。无论是《偶得》中对一生的思考,还是《旧历》中对记忆空间的再现,作为创作主体的自我均被置放其内,与写作的对象物展开积极的对话。诗人的情感也在颇具叙述性的笔调中得到延展,而不再是急促的喷发。这或许是因为自身生存经历的加长,诗人对现实人生的思考也逐渐变得深刻。诗集《我看见》中还有独特的形式实验,典型的如《大风,景 一诗,每行均以同样的字数构成,给人带来严苛之感。这自然可以视为徐南鹏在精神絮语式表达中所做的多元探索。

徐南鹏在诗集《大鱼》中尝试着运用疑问句式的表达,这也印证了精神絮语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即便面对权威也会发出质疑与挑战的声音。如在《小鸟》《寒 霜》《望流水》《玉渊潭读柳记》等诗歌中,疑问句式得到很好的运用。这些疑问句式在诗中的位置通常并不固定,传递了精神絮语的灵动姿势,增添了表达形式的 多样性。诗人在面对复杂的现实境况时,随时会产生一些困惑与不安,以往的那种较为完整的生活也得到 解构。徐南鹏在该诗集中还选用了对比性的结构,来 展示特定的精神世界,如“结满桃子的树 / 稀疏果实的 树”(《两棵桃树》)、“早上之雨 / 下午之雨”(《雨》)、“无 限大 / 无限小”(《给你》)等。对比方式的选择使其能 够摆脱二元对立式思维的内在限制,塑造出更加多元的思想空间。

在徐南鹏的絮语式表达方式中,生活中的惯常之物通常能够得到有力的再现。虽然诗人此时期的所写之物在以往诗集中大都存在,但这是经历新的时代语  境后所做的崭新思考。因此即便书写的是同一种意象, 对意象的理解也存在着某种差异。尤其当这种思考以  精神絮语的方式诉说出来时,其中所蕴藏的张力感自然得到清晰的再现。其实这种创作方式在诗集《大地明亮》与《星无界》中就已出现,只不过在该诗集中表  现得更为深刻与自然。如他所言:“我写诗,更在意顺从于自己的内心感受,写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的柔软部分,一阵风、一场雪、一杯茶、一朵花,都能直接引发生命喜悦,引发对生命美好的想象。”(17) 徐南鹏不仅关注到了日常的动物,如猫、狗、鹊鸲、蜜蜂、白鹭等,而且还描绘了由星光、紫藤、流水、核桃树、三角梅等景物所 凝结的日常景观,它们共同塑构出絮语般的精神世界。他把这些日常之物作为情感投射的对象物,深刻地再 现了特殊的现实之思。从语言上说,徐南鹏似乎重新回到短小急促的表达方式,凸显了解构性的力量。如《大地》《月下的大海》《开灯》等诗歌,均由短短的四句 构成,并且每行诗句的字数也比较少。我们可以将之理解为诗人对于日常瞬间的记录,尽管表现形式较为 碎片,但生活本身不正是由一些碎片组构而成?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聚焦于生活碎片的写作也更加符合精神絮语的表达方式,因为这些絮语大多数不是完整的,而是被拆解为一些片段,乃至词语,诗人要做的就是将 这些碎片拼接起来,努力呈现生活的完整面目。

徐南鹏近期的探索具有更加新颖的形式,也更能诉说出体验诗学的表达张力。比如诗集《在或不在》除了诗歌文本之外,他还将自己的画作穿插其中,带给读  者强烈的视觉冲击。这些画作均由简单的线条组成, 既描摹了普泛意义上的生活状态,又表现出对精神世  界的独特解读。而诗歌文本也不再是一般性的字体,而选用书写体的形式,较为鲜明地呈现了诗歌写作的  过程,同时意味着现实生活与诗歌之间的界限并不是  那么清晰,絮语的方式模糊了二者的界限,增添了诗歌  的现实效力。徐南鹏仍走在诗歌思想与形式技巧的探  索道路上,不断地探索新的精神絮语。


结语

徐南鹏近四十年的诗歌创作表现出体验诗学的思想建构与主体呈现,这使其既能够以积极的姿态参与 到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诗歌的发展历程之中,又始终 没有被同质化的创作所遮蔽与掩盖,因为他的体验诗学在日常经验、心理感觉与精神絮语等空间场域中产生,蕴藏着直抵精神与灵魂的深刻性。徐南鹏曾说:“在冥想和创造的过程中,一个诗写者才能不断修正、完善和提高自己,并且经历了不止一次的人生,最终能够做到不逾矩,能够还乡。据此,诗性的存在仍然是人类最 高层级精神生活的存在。万物的最高境界,其实就是诗。”(18) 这表明思想性与主体性在其创作历程中占据重要的位置,体验诗学的建构正是他由“日常自我”走向“思想自我”的过程,尽管其中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但这些阶段之间显然不是割裂的,而是具有深刻的 关联性,其中既包括诗人与个体精神世界的深入交流, 又有着与时代、历史的积极对话,其灵魂品格亦得到快速地成长。作为一名“70 后”诗人,徐南鹏的诗歌创作 远没有停止与定型,他还在持续探索与创造着。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西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广西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研究中心特别委  托项目(项目编号:2024TBWT01 );70 后诗歌研究系  列论文之一;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实施文艺作品  质量提升工程的导向引领、制度设计与实践创新研究” (项目编号:21AZD054 )。]


作者单位:南宁师范大学旅游与文化学院。本文原载《文艺争鸣》2025年第1期。


注释:

( 1 )参见霍俊明:《徐南鹏诗歌论》(《福建教育学院学报》 2009 年第 5 期)、罗小凤:《“穿行于时间内部”——论徐 南鹏诗歌中的时间意识》(《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9 年第 5 期)等文章。

(2 )主要包括诗集《我看见》(2014 年)、《大鱼》(2019 年)、《另 外的一天》(2021 年)、《在或不在》(2024 年)等。

(3 )[德]威廉 · 狄尔泰:《体验与诗:莱辛 · 歌德 · 诺瓦利 斯 ·荷尔德林》,胡其鼎译,生活 ·读书 · 新知三联书店, 2003 年版,第 164 页。

(4 )汤巧巧、李怡:《于坚的“日常生活诗歌”论》,《文艺争鸣》 2024 年第 8 期。

(5 )孙绍振:《序》,徐南鹏:《城市桃花》,海风出版社,1998 年 版,第 1 页。

(6 )本部分所选诗句出自诗集《城市桃花》,海风出版社,1998 年版。

(7 )霍俊明:《徐南鹏诗歌论》,《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9 年 第 5 期。

(8 )[法]巴塔耶:《内在体验》,尉光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 社,2016 年版,第 8— 9 页。

(9 )( 15 )[法]莫里斯 · 布朗肖:《文学空间》,顾嘉琛译,商 务印书馆,2003 年版,第 31 页,第 23 页。

( 10 )( 13 )钟世华、徐南鹏:《“诗歌给予我的比我为它做的多 得多”——诗人徐南鹏访谈录》,《河池学院学报》2011 年第 4 期。

( 11 )本部分所引诗句出自诗集《大地明亮》(中国戏剧出版社, 2005 年版)与《星无界》(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

( 12 )安琪:《安静是一种美——读徐南鹏的诗歌》,载徐南鹏: 《星无界》,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 242 页。

( 14 )徐南鹏:《自序》,《星无界》,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 第 1 页。

( 16 )本部分所引诗句出自诗集《我看见》(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4 年版)、《大鱼》(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 年版)、《另 外的一天》(作家出版社,2021 年版)。

( 17 )孙磊、徐南鹏:《诗的言说是时代的证词——诗人徐南鹏 访谈录》,《渡口》,长江文艺出版社,2024 年版,第 202 页。

( 18 )徐南鹏:《独有深山客,时来辨药名》,《渡口》,长江文艺 出版社,2024 年版,第 4 页。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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