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6）

龙泉公园入口的小广场上
人们在往一个点围拢，警车
穿制服的警察，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身上已盖上了白布
只露出两只脚。几分钟前经过那里时
还没有发生。围观的人说
真快，在这样的地方摔一跤
一个大活人就没了
连施救的机会都没给
赶来的亲人边哭边在旁边烧纸
围观的人突然就不说话了
突然有什么命令他们
沉默

2017.3.15


记事（38）

难得的安静时刻。产房里
出生二天的小女儿刚喝饱奶睡着了
小小的呼吸声，穿过窗外车流的间隙
清晰地进入他捕捉的耳朵。她现在是
睡醒就哭，吃饱就睡，这个世界对她太新鲜
引不起她的兴趣。难得的安静片刻
他拿出随身带的书本，读上几行
有几天没有读书了。

2017.4.16


记事（42）

把它安排在栅栏外从右数第五棵
细叶樟下，它不自觉地接受栏内杜鹃的
小诱惑。栅栏平行神经移动
高大与色彩各有美学，他需找到更强大的
来说服它，或在杜鹃与细叶樟之间
发现新的平衡点（这几乎不可能）
他又要花很长的时间去坚定或放弃

2017.4.20


记事（60）

草丛中的麻雀，在草的隐蔽里
放松了警惕。不清楚它的来处
发现它时就已经在那里。四周的青草刚修剪
比它的个头高一点点，它动
旁边的草跟着动，它们之间架起了一条隐秘的传送带
椭圆形跑道的凸面上，黑点移动
有一个自足的循环，看着
不愿加入进去

2017.5.8


记事（65）

描述这枚青梅前，它已被人摘下
遗弃在体育场的跑道上，青涩的身子
躺在那里，手足无措。现在，它从身体中脱身——
一枚真实的青梅，早落，还没成熟
但被人咬过了，脸上的牙齿印都还在……
如这样继续下去，它又陷入言说里

2017.5.13


记事（75）

田埂，田绳，田唇
这是故乡对同一事物的不同叫法
稻子收割后，小伙伴们喜欢在其上
飞跑，比赛谁跑得快又不会落到田里去
有时还会推来自行车，在上面骑行
但成功的很少。偶尔成功一、二次
够在小伙伴们面前显摆几天
但也有例外，九生一次就会
他好像天生就懂得田唇与自行车的脾性
或三、四月里，平整好的田畴
水面的裙琚在信风里微扬……
在这三个名称中，我更喜欢田唇
——曲线，并且含有体温与富有性感之美

2017.5.23


记事（77）

这是一个月里第三次见面
他一直穿着那件旧旧的风衣
那件风衣是他自己裁剪的
他不太相信别的裁缝师傅
（哪怕是别人眼里最好的。）他喜欢
自己穿上那件风衣酷酷的样子

“是不是很酷啊？”第一次见面时
他好像就是这么问我的，我不置可否
房子很旧，但有一种说不出的亮堂
我们老朋友似的交谈或只有老朋友之间才有的
那种沉默，愉悦

说实在的，一开始我不喜欢他的那种固执
我直接说了出来，但没劝他改变
（其实那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只是笑，好像是说：慢慢地你就会懂

每一次见面相谈的内容似乎都是相同
（沉默也还是一样）
但每一次过后又会变得不一样
这只有相互愉悦的老朋友之间才有
多么珍贵

2017.5.25


记事（80）

她种下了两盘兰花
去年一盘开花，一盘没开
今年两盘都开花了
其实是种了三盘
一盘种下不久就死了
她们领受了各自的命数

2017.5.28


记事（84）

走在一起，她们就像三姐妹
刚从校门出来，一段长长的斜坡
她们欢快地小跳着走，唱着歌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
看她们脸上洋溢出来的笑容
困难与敌人都变成美好的事物了
他也有过那样的时光——
那时，姐姐们上不起学，只有他
能去上学（因为他是男孩子），他一个人走着崎岖的
山路，大声背诵着课文
——“……脚穿草鞋，头戴军帽，胳膊上还有臂章……”
声音大到近乎在喊——
以此来驱逐一个人在山路上的恐惧

2017.6.1


记事（93）

因为《伊利亚特》里的一句话
——“太多恺撒不是一件好事。”
奥古斯都就把恺撒里翁处死了
这都是顾问们乐意做的事

2017.6.10


记事（99）

“我的诗仿佛是给死者点的蜡烛。”
这是卡米恩斯卡说的，看到这句话时
我的心里一惊，心惊肉跳

早上，我记下了一句——
文字不要为强者代言。

2017.6.16


记事（105）

——作家，你不要写七写八，
要多写写正能量。

——我这样写，正因为我爱这片土地。
我比谁都爱脚下的这片土地。

想想，他一生写了什么东西。
有一次他说自己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2017.6.22


记事（123）

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多好
——迟来的补偿

但他们都嫉妒
包括给他们照相的
包括给他们照相的手机

嫉妒他们终于站在一起

它想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
模糊他们
它在他手里挣扎

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她的眼睛
只有一瞬
他们回到了赠予人与受赠人的关系

2017.7.10


记事（132）

他说：我把人名、地名等真实信息做了处理
这样就不会有危险。就让它成为野史。

那是一件大事，读者准知道是在说它
这种方法古而有之。“还是真实地去记录
让它成为历史。”不涉及自己时
人们都喜欢那样正确地去要求别人

2017.7.19


记事（134）

在车上，他想起自己的一句诗
“似是对世间无尽的酬谢。”眼睛湿润
“（雪花）落在广阔的身前身后。”
他把诗句倒了过来。旁边年轻的妈妈
她的儿子拉着她的手臂，总是问车窗外
一闪而过的事物，还没等他妈妈回答
它们一闪就消失了

2017.7.21


记事（135）

在一个漫长的雨季后他回到了家乡
江南缓慢的梅雨季节
——你把屋顶的那几点漏捡补一下，母亲说
而我却不敢上屋顶，高高的屋顶
在我仰起的头顶上方
想到要站到那么高的地方脚就不由自主地发软

2017.7.22


记事（138）

从家出来到“圆盘”有二公里的路程
路标刚好是2044到2046
（记得几年前有部电影叫2046
他曾自嘲自己是在走向银幕）
今天又一次从家里步行去圆盘搭车
他想起一同毕业的同学都已调回县城
他们都是书记、局长，有几个做到了副县级
只有自己还待在乡下徒劳于路途
从2044走向2046里
他忆及这么多年，除写了几首诗歌
依然一事无成，对家人的亏欠，心生悔意
但诗艺，适时地冒出来安慰了他

2017.7.25


记事（140）

他们从人群里冒出来，现在
可以把他们与众人区别开来了
他们在茶吧里碰头，从胸口掏出
木器，瓷器，钢琴……而他干脆拿出一把
镰刀，以及一把刻尺
他要开始工作了
他们忐忑地盯着他手里的刻尺
期望能获得友善的回应
这些词语匠人

2017.7.27


记事（144）

近二个月，我没有写东西
也写不出来，生活的事把我的时间
打碎的七零八落，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时间
坐下来思考。写作与生活陷入紧张
但愿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能找到
写作的时间，恢复写作的那种愉悦
他如是说

2017.7.31


记事（152）

把故乡的那棵树移栽在我的诗里
运来客土运来水，它在诗里光合作用
树幅不断矫正这首诗的词语的抛物
诗的体积，你说到了重视手艺的时候了
那棵树一直在变化，有时松树
有时樟树，有时又变成了桐子树
现在窗前的那两棵细叶樟也会站在笔端前

松树在我的故乡，桐子树也是
但那是母亲嘴里的，她经常念叨
只有那棵大樟树，在很远的父亲出生地
十二岁他就已从故乡出走
他一直记挂着，就像松树对于我
桐子树对于母亲，一棵树长在了心里
我用词语重塑了树身，在世界上
人死了，树在替我活着

2017.8.8


记事（155）

“桃子看久了，情色味道就出来了。”
白色洁净的瓷盘里
（瓷盘上有一株蓝色的兰草）
五个成熟的桃子
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它们在谈论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
他偷偷看着它们
黄色饱满的肌肤，那曲线，那突起
他握在手里
他喜欢那样的身体
柔和的灯光下
他在观感的愉悦里走神

2017.8.11


记事（157）

十年前，他写四季，写远方
写春天啊花朵，写秋天啊果实
提着灯笼照落叶回家
写雪在赶往冬天的路上
写小河绕过村庄把它丢在原地
村子里的姑娘，有一个叫小花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她
那时，他生活在小镇上
他有年轻的孤独
他有年轻的忧伤。十年了啊
现在，他把它们一个个钉子样
把它们从自己的诗里拔出，滴着血
（一提笔写，它们就射钉似的借着
强大的惯性，又扎进了诗的躯体
然后，又一个个地去拔出……）
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

2017.8.13


记事（159）

一天将尽
词语的精灵飞舞在屏幕上
敦促我记下一天的发生
它要求我做到：诚实。精准。简洁
但我遇到了巨大的困难与挑战
——把“我”置身其内
它们都成了可疑

2017.8.15


记事（163）

乌鸦飞过人字型屋顶
在文字的罅隙里反光

2017.8.19


记事（165）

一前一后，直道时
他跑在前面
弯道处，她超过他

他们心有默契似地交替领跑

他只穿着短裤，在直道摆臂时
他有意尽量打开肩膀
让上身的肌肉一块块凸现
而在弯道时，她的身体配合她的跑姿
完美的曲线刚好展现在他的眼前

每天他们约好似的出来晨练
但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跑道上的其它人
不知道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没有

2017.8.21


记事（167）

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
影子的落叶粘在地上
他们自由地散聚着
无序中有神的秩序

抬头阳光照脸
低头，经书接渡

那个趴在地上的孩子
他额头与地面的距离
刚好容下神的手

他们都是神的孩子
阳光赐予他们神的沐浴

注：观图片有感。
2017.8.23


记事（173）

我喜欢这样的劳作
似根茎在泥土里的生长（掘进）
最前端（尖）也是最脆弱
需要我们后续的持续的力去支撑
转化、坚硬……一点一点往深处扎
往营养充足的地方扎（但它也不
排斥贫瘠的土地，在其上面也能生长）
有时会遇到阻挡，如石头等
但它总能找到办法去克服
它们在深谙处劳作
扎得越深，地面越枝繁叶茂
这何尝不是在说写诗

2017.8.29


记事（178）

需要瞎编乱造一个故事
为我（宣传）所用。故事越离奇
越好，只要能唬住人就行
最好是神仙指点、名人留迹
（没有！你不会编造啊
发挥你的想象啊）
人不可能瞎说的就说是神说的
一说神，大家就会害怕
就会相信。没有物证
造啊。就说年代久远
被时间毁了，现在是依历史原貌恢复
总之，发挥你的想象
按我们需要的编，不
这就是史实，记住。

2017.9.3


记事（179）

冻雨加米子雪，地上已经结冰
克旺叔赤脚走在河谷里
一早他从生产队赶往二十多里外的公社
大家在一起时，靠满腔热血支撑着
现在，他一个人，米子雪砸在他的身上
双脚冻得失去知觉，天地间只有雪落声
万山寂静，他不由悲从心来，放声大哭
只有更低处的尚未结冰的河水回应着他

2017.9.4


记事（180）

假如烧不着或突然下雨把火浇灭了
怎么办，先人们是不是就会得不到这些东西
他们是不是就会生气。他对自己的这个突然想法
感到害怕。母亲曾交代过，一定要
看着它们烧干净，这样先人才能得到
还有其它的很多禁忌。其实，它不是要让人害怕
而是臣服于它的仪式感

2017.9.5


记事（181）

又有人提起他会写诗
说他的诗写得很好，还是某某
作家协会的会员，在上面来的领导面前
他总是敷衍，左右而言他
他也看得出来，领导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只是出于礼貌地“哦”了一下
他不是羞于在他们面前承认自己会写诗
当然，他也知道，他们在过后肯定会说
这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2017.9.6


记事（192）

他本来是要写山顶
写山顶的那棵孤树
写山顶的云，但笔力到达山腰
它就偏离了轨迹，它把它的垂青
投向了那座孤坟，它踏上了那条小路
（两边杂草簇拥没有人走的小路）
它连接那座孤坟，现在
那座孤坟取代了山顶的孤树
成了这首诗的主人。他不知道
是什么促成了这次偏离

2017.9.17


记事（199）

一个孩子在哭
低下头在哭
双手卷着衣服下摆

他在十字路口哭
没人愿意为那个哭泣的孩子
停下脚步，安慰他
把他带出哭的沼泽

他哭得多么孤独
他有旁人不为所知的伤心
大家都忽视了孩子在哭
这个早晨看起来是多么地失败

2017.9.24


记事（207）

鱼进入了身体
知道它在哪里，也
知道它将要往哪里游
但，就是抓不住它

一次次从她的手里逃脱
在她的身体里掀起一阵一阵
涟漪

她还在向虚空做出努力
练习隔空取物之术

鱼在她的身体里变换着颜色
一会儿早晨的颜色
一会儿暮晚的颜色

她想借住于外界的帮助
发现自己正一步一步落入深渊

2017.10.2


记事（211）

她挖不动土了，举锄头的力气
都没有了。今年，她决定放弃
种了一辈子的菜园长满了野草
也有一些遗落的菜籽
自己发芽，顽强地挤在它们之间
像革命者

2017.10.6


记事（218）

他们在广场上跳舞
旁边的白果树
一片叶子落下来
落在他们中间

我坐在白果树下
石椅上

我也加入了他们
又一片叶子落下来
落在我们中间
姿势一样

2017.10.13


记事（231）

太阳从阳台进来
又钻进地上的瓷板里
它在瓷板里挖呀挖
把一角的天空都放进去了

它们在里面倒立
窗子倒立
阳台上晒的衣服也倒立
与我身边的不一样

这是下午三点
外面晴朗
室内安静

沙发安静
电视安静
墙壁安静
墙壁上的装饰画安静
那个女人一直在做那个
动作

我坐在那里
“阳光下适合忧郁”
我知道
我一说出这句
我就成了一个坏孩子
你们就不陪我玩了

2017.10.26


记事（241）

他们又在公园里栽树
从很远的地方用汽车把它们运来
斩断它们的根，剪去它们的枝叶
只剩一截身躯。每年他们都会在公园里
补种一些。现在，他们正在把一棵枯死的细叶樟
挖走，它是去年种上的
然后，在原来的地方种上一棵桂花树
一棵桂花树站在了死去的细叶樟的位置上
一棵树代替另一棵树在活着

2017.11.5


记事（245）

他在诗里描述乌鸦
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的事
一只乌鸦在水口树上叫
听到的妇女准会跑去追赶
虽然每次追赶的效果不理想
（它在大松树顶上）
但她们还是乐于此事
我没见过乌鸦，只听到过它们
在浓密的松针里叫
乌鸦一叫，村子里都在等不祥之事的出现
如果某次乌鸦没有预言准
村里人的言谈中好像都有些微的失落
他们已经认定乌鸦与不祥之间的必定关系

2017.11.9


记事（246）

他们喜欢阳光，喜欢集聚
他们忌落叶，忌北风
他们脑袋挨着脑袋
围在一起，中间坐着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真会说话，他在说
——你前半生吃了很多的苦
孩子都很有出息，你的老公对你也不错
关键是这句：你会长寿，还有十几年的寿命
听得她笑咪咪，今年她八十多岁了
这是她花五元钱从算命先生那里换来的

2017.11.10


记事（248）

它们在窗台防盗网的铝合金上
叽叽喳喳地欢叫，并伴有跳跃、扑腾
很高兴的样子。窗内的人无动于衷
两只麻雀很快就飞走了

2017.11.12


记事（249）

那个小孩在大人们中间穿来穿去
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悲伤
虽然他的爸爸刚刚过世（那些来帮忙
的大人们脸上也没有），对他来说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从没看过这么大的南瓜
冬瓜，还买了那么多的猪肉，鸭子
一下子家里多了那么多人
自从父亲生病后，家里就没再热闹过……
十几年后，当时在场的邻居们有时还会笑话他
说：某某说的，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南瓜（冬瓜）
他们把当时说这话的场境也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
但他们就是不说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2017.11.13


记事（261）

落叶擦响水泥地
一阵风来，风推着风
风推着落叶，落叶推着落叶
他们都身不由己
他们在地上流离失所

2017.11.25


记事（271）

他喜欢把自己放置在十字路口
就像这次（凌晨两点半），他在继续写诗
还是写新闻之间，让自己选择。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写软文）
他相信，把心里的那几篇写出后
对他现在的处境（工作与生活）肯定有改观
这次，他没有打断自己的思绪
任它去构思，去憧憬……然后累了
醒来后，他又回到了诗的处理

2017.12.5


记事（272）

匠人立耶和华殿根基的时候，
祭司皆穿礼服吹号，……
他回到小时候
正在胜生家里
他的新房子今天竣工
染成大红的栋梁安放于最高处
这也是整个村子小孩的节日
主人早准备好了红包，见者有份
孩子们手里捏着主人派发的红包
（里面装着二分或五分的纸币）
他们手里攥着真正的高兴、喜庆

2017.12.6


记事（275）

母亲是酿酒高手
村子里最有名的
最厉害的是她酿的甜米酒
在来年的南风天里
不会变酸，越放越醇
我现在正在跟我母亲学酿酒
我是在用汉语做原料

2017.12.9


记事（276）

我的手里还有老家的气味
我拿了奶奶赶鸭子的小竹竿
去奶奶的菜园子里摘了青菜
拔了萝卜，那又大又白的萝卜
我还去小溪水里玩了沙子，泥巴
也摸了奶奶头上的白头发……
他躺在床上说
早上带他回了一趟乡下老家

2017.12.10


记事（280）

把书合上。现在
他在专注于外面的雨声
你从他的躯体里抽身出来
注视着他：坚毅的额头
在雨声里慢慢松弛
像得到雨的滋润

天空中的距离消失在沉思里
落在最后的那声响声上

它内置有回忆器
可以沿着它在空中的路径
回到深空
或另劈路途进入泥土的根部

即有之物在黑暗里隐身了起来
雨在空地上呼朋唤友
它们是神撒下的豆子
心里默数
那些从泥土里抬伸出来的脚
雷声唤醒他们，雨夜
死了的人回到天空

2017.12.14


记事（284）

他在初冬的早上骑车经过老铁桥
前天开始降温，戴手套的手
扶在自行车的车把上
还感觉刺骨的冷。泉江河还没
从昨夜里醒来，晨光里的瘦水
它还在尽量压住心里的奔腾
没有把那声喧哗喊出来

2017.12.18


记事（286）

一路上，两边的白茅从小灌木丛里
使劲伸出脖子，然后又垂下了头
它们在送别
我刚好走在这条路上
穿过一个又一个正在蒙霜的村庄
车厢里的人，因陌生
而彼此沉默

2017.12.20


记事（287）

他从自己嘴巴的牙齿缝里
抠出一把一把的刀片
它们锋利，有大有小
它们被安装在牙齿缝里
一个类似齿轮的装置上
用舌头尖往牙齿缝里顶一下
一把刀片就出来了
它们源源不断
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金桥”
这个名字是梦里得来的
——语言多么富有欺骗性
命名的神授与偶然让我着迷

2017.12.21


记事（298）

昨天，他骑车很远
去祝福一对新人
想起新人母亲的祝福语
又不由自主地笑了
“早生贵子”
——多么好的祝福
只有这样的祝福才配得上今天

2018.1.1


记事（305）

同事问对那件事的处理建议
他看着同事的眼睛
并极速地思考
这个82年就已参加工作的同事
对那件事应该看得很清晰
他是在寻找一个倾诉者
而不是一个讨教者。但他想抓住这个机会
表明他也具有丰富的知识与阅历
（虽然年轻）
还有对事物独到的看法
他在小心谨慎地挑选每一个词语
语速极缓慢地表达。脑子里同时在想
这是否是这个同事所要的（所想到的）

2018.1.8


记事（307）

赶在下雪前再走一趟铅落洞
这次是在下午动身，天气预报
说明天就会下雪。为了天黑之前能出来
我们这次选择骑摩托车去
我们先到了张重根家，然后把车子停在半路
（再往前摩托车就去不了了）
走路去梁长平家，张声建家，梁奇庥家
从梁奇庥家里出来，三里多的崎岖山路
才能到张青华家，也是这趟最后的目的地
——铅落洞。他一个人住在那里，八十七岁
第一次去，我问同去的村干部
为什么叫铅落洞，他看着四面的大山告诉我
他也不知道。山间的云雾似挣脱了束缚
顺着山势上下翻飞，这些美景
无暇顾及。我们要赶到张青华家
告诉他明天就要下雪了，不要出去

2018.1.10


记事（318）

那个年轻人，站在腊梅树下
他是一个诗人。那里有三棵腊梅树
品字型站立，现在，他站在那里
凝视着腊梅花，因他的加入
腊梅树的三角形，变成了腊梅、人构成的
四边形，先有的稳定性得到打破
重新开始确立腊梅、人的新关系
……许久，他从那种关系中挣脱出来
腊梅又回到了三棵

2018.1.21


记事（322）

他一个人在跳，这次
在公园的小展演台上
他自己报幕
他自己喊节奏
一遍一遍
有时突然停下
重新开始
一曲结束
他面对他的舞伴
（另一个他？）
他面对台下
鞠躬
说谢谢

台下的观众
栽在展演台前小广场上的
乌桕树，它们落光了叶子
站在那里
三棵一排
四棵一排
错开排列

它们给予他的舞蹈
足够的耐心
它们不相信旁边的那对母女说的话
——那人脑子有点问题

2018.1.25


记事（327）

不是雨夹雪
也不是鹅毛雪
细末的雪
纷纷扬扬落下来
落在街上
不见了
落在窗外的细叶樟上
它们在叶子上存活了下来
它们在叶子上
又新造了一片叶子
——白叶子

它们把白叶子
挂在山坡的毛竹上
挂在杉树上
挂在松树上
挂在木梓树上
……
山坡白了

路边的茶园
雪中站得更整齐
一畦畦茶树
像听话的小学生
正在虚心接受训导

虚心的不止是茶树
在雪天
万物都心怀羞耻
在雪中洗白

2018.1.30


记事（328）

鸟也是树的叶子
会动的叶子
会飞的叶子
会迁徙的叶子

它们藏着鸣叫器
冬天，一棵树的叶子
落光后
它们还驻于枝头
小小的身子
都有一个树叶的梦

它们从一棵树
到另一棵树
就是一个春天
从一个地方搬到了
另一个地方

2018.1.31


记事（330）

他喜欢用“我们搞文学的人……”
他又坐到了我们中间，说
在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
见到了几个重要的领导
一一与他们握手，合影
很快，他就会把它们发出来
又说起之前说了许多遍的话
——过几天又要开始闭关
写一部重要作品……
然后，又用“我们搞文学的人……”
漂亮地结束这次谈话

2018.2.2


记事（332）

那个年轻的诗人，膝上的书
摊开，在59页，第一句
——“噢我的灵魂……”
他站在窗口回忆看到的那一幕
他那时只在意肉身的美感
还不懂得灵魂二字的分量
他让它就那么轻易地从自己的眼前溜走
就像很多年后窗外的这个下午

2018.2.4


记事（341）

他回到禾源，怎么不回来一趟
他送东西到禾源了
怎么不回来（看我一下）
外婆重复着这几句话
真的……，外甥女停住了
她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她知道我应该听懂了
外甥女没有把“很可怜”那几个字说出来

2018.2.13


记事（342）

四月，金黄的枇杷挂满枝头
枇杷叶也是一味中药

我很想自己也能拥有一棵枇杷
生长在母亲的菜园里

小伙伴九生家有一棵
他摘下最好的枇杷与我分享
水爷家也有一棵
就长在他的屋背的菜园里

后来，大姐帮我实现了愿望
她送给我一棵枇杷树苗
就像眼前的它们这样矮小

它们聚在一棵高大的细叶樟下
在公园的一处游布道边
我特意看了一下周围
也不见有大的处于挂果期的枇杷树

它们从哪里来的呢
细叶樟长辈般地在它们的头顶张开枝叶
它们的小身子上沾着泥巴

2018.2.14


记事（344）

去给九十二岁的杨梅婆拜年
今天是大年初一，古老的习俗
今天大家都有要说吉利的话，但
杨梅婆说起那些死去的人
她说，某某死了，某某死了
还有某某，某某，她一个一个数来
有些我见过，有些在我懂事前就死了
我记得……
他们都是好人啊，杨梅婆说

2018.2.16


记事（346）

听了一晚上的寂静
这是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奢侈

那是在我的家乡
我的金盆形

但我突然心生悲凉
没有听到鸡啼
没有听到狗吠
那是记忆里最亲切的声音
现在听不到了
一晚上都没有听到

屋背山上的花岗岩矿区
短暂放假了
外地的师傅们也都回家去了
而乡亲们也差不多搬空
他们不回来了
今年是他们在异乡（新的居住地）
过的第一个年
不知道哪天
这里也不是我的家了
被征收成新的矿区

2018.2.18


记事（355）

我们喜欢看飞机
只要天空中有飞机的轰响
就会抬起头来
寻找飞机在头顶天空中的位置

它像银色的十字架在天空移动
我们好奇于它从哪里起飞
又降落于哪里
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那时，村子里还没有人近距离看到过飞机

听老人说，村子后面那座最高的山
——羊角耳，山顶修有信号塔
那是飞机航线经过那里
见过的人把那里说得神乎其神
那时还小
没有到达过山顶

最喜欢在晴朗的夜间星空里
寻找飞过村子上空的飞机
与小哥哥小姐姐们比赛谁先找到
“在那里！在那里……”
直到那一闪一闪的灯火
消失在远处的星空里肉眼看不见

2018.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