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诗歌近作选

作者:吉狄马加   2025年04月08日 10:36  中国诗歌网    2464    收藏

3.24中


目录

彝历新年的问候及其他(组诗四首)

在故乡的雪地上(组诗三首)

谁为故土的过往赞美(组诗五首)

写在西溪河的日记(组诗六首)



彝历新年的问候及其他(组诗四首)


彝历新年的问候


在彝历新年问候

――你们!

我沉默寡言的先辈

我还要问候群山之中

以及群山之外

所有其它的生灵

刚被宰杀的牲畜,它们

的声音

抑或已经穿过了

白色天界的疆域

庄严的祭献通过火光

照亮了全部的黑暗。


哦,玛嘟

这样的对话和问候不会

让你感到错愕和不适

我们古老的语言还在喘息

尽管有人遗忘了

本不该遗忘的东西

据说在这个星球上

所有的部族都在流浪

哦,玛嘟!

你的子孙也不能例外

他们喝醉了

在另一些不生长

苦荞的地方,抱住电杆

先是大笑,接着是狂笑

然后就是

长时间的

啜泣!


当然不是每一个消息

都让你不高兴

诸如还是有人,你的后代

你看他多么年轻

刚十八岁就成了

城市高空的

蜘蛛人!

就在记忆死亡的

那个瞬间,是他!

紧紧地

抓住了

一个

即将坠落的词

否则,它会跌入

万却不复的深渊

哦,母语!

只有在此刻

或许在返乡的时候

我们才会知道

它是我们存在的

唯一的理由!

他们回来了,炊烟

把这个喜讯

送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们从四面八方回来

头发上竖着雄鸡的冠

原谅他们

为了生活,已经付出

了足够的代价

他们的后背缀满了

星辰的铁梯

一张张黝黑的脸

浮动着

硕大的疲倦。


你们好!黑色的绵羊

红色的公鸡,地球边缘

唱高腔穿小裤脚的男人

你们好!掩着嘴微笑

害羞的女人

她的眼睛让一把

竹制的口弦面对

一千只蜜蜂倒立的磁铁

植物的颜料胆大妄为

在少女的裙摆上占据着

比火焰还要耀眼的欲望

你们好!不同毛色的山地马

头上裹着红布的

不同家族的斗牛

为荣誉而战,你们的呐喊

从传统与群山的高处传来

不会宣告结束

任何一次交手,都像是赴死

据说这是我们的传统

在朵洛荷的旋律中舞蹈

让美成为一种肯定

用这样一种形式

赞颂美与生殖力的统一

我们要比别人更要古老

对英雄的崇拜,流淌在

我们的血液里

你们听!我们在疯狂的

旋转之后

对离心力的渴望

就如同一次次

在濒临死亡。


你们好!穿着盛装

喜气洋洋的族人

折断的每一个昼夜

都在期待星回的瞩望

那是个重要的时刻

周而复始的生活

将现实的残酷与达观

以双重的认同,把我们的

梦想和为了繁衍的交媾

变成了生命本身的坐标

我们在传统的和现代的

十字路口东张西望

迎亲的队伍

隐没于二十一世纪

一个缺少智者

也缺少宽容的时代

哦,嘴巴的节日,让我们

在大口吞咽食物的时候

别忘了在今天

一定要找到,属于我们

已经丢失了好长时间

被荒废了的避难之地。


无论怎样,我的

兄弟姊妹

让疲倦的身体和竖笛

再一次回到火塘边

为回归的重逢

沉沉地睡去

这是不幸漂泊遗忘后

你们返乡的呼唤

能在最快的时间里

找到自我最好的途径

在群山和太阳的光影里

你们只想伸开慵懒的手臂

并在这个丢弃重负

奔向骤然停顿的永恒时

发现了诸神的翅膀正与

古老历法的时间相遇

这是你们活着的方式

它要比肉体和骨头的元素

还要存活得更加久远

在这个终将能找到承诺的

属于诗人的应许之地

你们以及所有的生命

在这里,在此刻,都不用

去确定自己的身份。


哦,玛嘟!哦,太阳!

火焰不会耗尽

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孕育

在光芒的倦意之后

一切将重新开始

哦,玛嘟!为每一个

过年时喜极而泣的人

擦拭泪水

不管他的昨天和未来

是否已经欠下银行

和放高利货者

巨额的债务

为不幸的人在今天

成为幸福的人

把每一秒切割成三天

也许总有人

会时来运转

为每一个孩子和老人

都能在火塘边

分到一块香气扑鼻的美味

不论是牛肉、羊肚

还是猪脚。


哦,玛嘟!

我们的先辈

都是用这样的方式

问候过日月、星星以及

那些存在之物

请相信!他们仍然在那里

活在另外的空间

火焰还能照见

他们若隐若现的容貌

这不是乌托邦的胜利

而是另一个我

真实的知道

他们并非已经死亡

每一个牺牲的烈士

被时间摧毁的

仅仅是短暂的肉体

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当它覆盖一切的时候

如同失重的睡眠

这或许就是人与死亡

最后和解的方式。


哦,玛嘟!

这一古老的仪式从未改变

你们听!又有新生的婴儿

在群山的怀抱里啼哭

是这个世界又接纳了他们

新年好!刚刚诞生

的每一个生命

我对你们的祝福

要远远超过占卜者

羊骨上留下的纹路

因为生和死

是世间最无常的

亳无悬念的把戏

至今没有谁能逃过惩罚

哦,玛嘟!

今天是过年的日子

让我们为逝去的一切躹躬

无论它在事物的两端

是利刃镌刻的疼痛

还是内心油然而生的喜悦

昨天或许还在另一个

地方回忆

但今日已经如期而至

为了迎接你们

我已经在进家的路上

铺垫了清新的松毛……


2024.11.1


①玛嘟,彝族人供奉的祖先灵牌。



天生一对


温暖的风,

从山岗上走过,

你的影子

落入大地

的杯盏。


蜂巢的蜜,

滴在原野的

肚脐,

你呼吸的气息

让醉意,

弥漫四周。


哦,姑娘!

黎明的星辰,

高高的鼻梁,

洁白的牙齿,

黄蜂的细腰,

跟在你的身后

我是一只锦鸡。


我什么也没有,

生与死

或许就是偶然,

我只有

响亮的高腔,

它的野性

将捕获一切

心爱的猎物。


我是热爱

自由的阿都

哦,真幸运

捕获的不是一只羚羊

是西溪河对岸

舅亲家的姑娘。


2024.5.7



返乡的诗人


我要回去

返回达基沙洛

已经有好长时间

离开了它的庇护

那里成片的苦荞

曾让老人和婴儿

度过了寒冷的冬季

那里的高腔,让群山

的摇篮轻轻地晃动

原谅每一个

返乡的人

河床和谷地

被红脸的公鸡

点燃成

色彩四泻的星群

唤醒雄麂的石磨

烧红遗忘的铧口

哦!肃穆发亮的神枝

重复了千年

仍然年轻的仪式

天神斯日底里的盾斧

与成群结队

的蜂群窃窃私语

白昼的居所,涌入

睡意无名的光芒

让漏网的刺猬通过

唯有黑色的绵羊

以主人的名义

在这里

自由的往返

人声鼎沸的原野

骑手和舞者的身影

还在喑哑的重现

碾碎存在之物

并证实

有底的木碗

超过了无底的金杯

哦,黎明!吮吸黑暗

的勇士

我要找回

父亲的长矛

尽管它只是一根

长长的影子

在这个时代,我是

一个幸运儿

还是一个,失败的

遗忘自我的饮者

谁能告诉我?

我要回去

我只是,一个人

我要越过隔离

在他们中间

成为奇迹


我要回去

其实我并不是

第一个想成为

英雄的人。


2024.11.19



烧红的石头

           

让火的威力

成为一切固体变软

的理由,

让火的颜色滚动于

天庭的边缘,

亘古不变的太阳

正从山脊的高处

吹动

老虎旋转的独轮。

让被遗忘的国王

巡游并见证

现代蛮荒

不堪的床榻,

火球难道是天神

恩体古兹的玩具

抑或是广场魔术师

心灵手快的表演

更像愤怒的河床

那轰隆隆的声音

响彻在星球每一个

失魂落魄者的头上。

切开的血管

欲言又止

仍然

在坠落蛛丝马迹,

这不是泪痕

不是故乡屋檐下

瓦板上滴落的水

如果是

也只能是我们

诗歌

的内核里

刚被烧红的石头。

传统被逻辑的外力

改变了形状

失重的母语

游走在城市的边缘

词根还在子夜呼吸

不是因为侥幸

只是最后的

符咒还未送到。

喷一口水沫,让白色

的雾气

洗净隐匿的罪恶

在它的背后

如同一阵风

敲响

血红色的

傍晚时分

人类

不可逆转的钟声。


2024.10.3


①恩体古兹,彝族创世神话中天神之一。


(选自2025年《十月》杂志2期)


 

在故乡的雪地上(组诗三首)


我躺在初春的雪地上


……我躺在初春的雪地上,

身下是柔软的松针

变了颜色的松果,没有

完全融化的残雪。

这是故乡大地久违的肌肤

没有半点来自早春的寒意,

透过光线明亮的松枝

天空的洁净停止了万物的思维。

此刻,我不知道

曾有过那样一些时候,

匆匆行走在茫然的人流里,

在玻璃膜墙和钢结构

的街道上

喧嚣的声音高过了一切,

我的遭遇与大多数人一样,

每天做着重复的工作。

躺在故乡的雪地上

对不起,我刚才对你说了些什么?

现在除了松树上斑驳的阳光

几滴晶莹剔透的露珠,

还有身下松针单纯的香味,

原谅我,

再也想不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索诺阿居博


当我们的意识战胜了时间的马鞍

当流云以自由的方式跨越暴力的打击

当黑色的族群在这大地上缓缓的游动

如同夜色里遥远的星群

当生与死的幕布

被英雄的名字和显赫的家族更替

这是世界的中心,不可置疑的神圣的剧场。


索诺阿居博,自从用黑色狐狸

出没的高地来为你的不朽命名

你就被古老的语言以及所有

未知的力量

(因为暂时的死亡

或许就是火焰冻结的睡眠)

在死亡的深渊锻铸了非人工的

永不磨灭的巨石

肉眼无法看见的纪念碑

黑色的狐狸,隐没于现实与虚无

的灰色之外

它在星星与穹窿黑暗的内部

反复镌刻黑与白的印痕。


它目睹过红雪覆盖的诸神的世纪

紫色的天光倾泻出瀑布般的陨石

它听见过恩体古兹巡察天庭的疆域

相信它的召唤,我们寻找过父亲

在黑暗隐蔽的谱牒上

赞颂过两个伟大部落

接受最初神的启示

相信血亲的骨血在任何时候

都要高于被赋予价值的黄金

相信尊严和自由,不论是对于个人

还是家族

都要比生命更加重要

尽管毁誉参半的血亲复仇

被禁止在二十世纪。


黑色的狐狸,你的存在让曾经拥有

不可一世的财富和土地的主人

最终只留下了遥远依稀还能

记得的一些地名

是你告诉我们,没有一个

纯粹的物质形态

不会被时间的浸透毁灭

在这里显赫一时家族

无一例外不是时间的过客

唯有阿史拉则的英名

和超度灵魄的经书

还在晦暗的地方闪光。


这是一个创造史诗

和传奇的英雄时代

父子连名将每一个男人

的荣誉注入祭祀的面具

每一次决斗都要高声向对手通报

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除了慷慨赴死的勇气

剩下的就只有

挂在胸前护佑的灵物

谁知道有多少年少的男子汉

在期待成名的年龄

被命运垂青,成为不同

方言区家喻户晓的人物。


黑色的狐狸,蹲在岩石上,

确定了圣山的高度

同样也确定了

我们不同于别人的地方

那些文字和横跨空间的历法

把我们的社会形态和文明的

一致与对立

似乎变得扑朔迷离

是阶级的划分和变革

让反差成为了可能

哦,站在现代的十字路口上

我看见索诺阿居博的天空

有时晴空万里,有时阴云密布

而此刻,我只相信自己。


无论远游的使者,在《勒俄》

的引领下

以虎豹和羊群为伴的远行

如何创造被隐晦的褶皱点亮的神话

哦,索诺阿居博,

黑色狐狸守望的高山

是你将超现实的魔法

让这个星球上被你在精神上

塑造过的人

从此成为了捍卫这个传统

以及生活方式的勇士。


在这里,黑色的狐狸

犹如永不落幕的星辰

它不会死,就是有死的可能

它也只会与死神千百次的擦肩而过

它不会闯入今天的现实

最多它会潜伏于某个族人

深不不测的梦境

它活在传说和想象里

活在毕摩诵经的声音和现代

生活的物欲之间

它还会活下去,我判定一时半会

它不会死

它的死期我无法预测

就像我没有能力告诉你

它还能在今天的现实以及我们

下一代人的记忆里

到底会不会悄然死去?

到底还能活多长时间?


①索诺阿居博,彝语称为黑色狐狸之山,是彝族心中的圣山,汉语又称为龙头山,被誉为“地球的边缘”。



致甘嫫阿妞


我不知道

选择何种方式与你相遇

因为你我相隔的时光

实在太久

命运没有亲睐我们

我们身处在两个时代

纵然好心人,借给

我们鹰的翅膀

也难以飞越这片

被时间惩罚过的

该死的,无名无姓

的大海!


不用诅咒,这只是

我的运气不好

没有一个英雄

在世上

能做到事事遂愿

闪光的宝剑,不小心

也会伤害自己

何况作为诗人

我当然要质疑

羊骨上的纹路

早已注定的前世今生

哦!请原谅,这一切

都不是你我的错。


我不喜欢他们

那些自认为真的

热爱你的人

我告诉过他们

你不是传说

这个女人有血有肉

但为了自由、尊严

和荣誉

是你用自己的方式

最终结果了自已。


我寻找过你

到过所有别人

认为你去过地方

真遗憾,你已经不能

隔世向我倾诉

你曾经在哪个阳光

明媚的日子

与姐妹们

在院子里织布

嗡嗡的蜜蜂在柔和

的吟唱

你的兄弟正在为

骏马备鞍

当我站在哲普俄卡

你故居的乱石上

清草已经覆盖了它们

对我而言,这就是圣地!


无法再有别人告诉我

你的火葬地在哪里?

这一点似乎已经

不太重要

你骸骨的灰烬仍然在

这片土地的某一个

地方

像一颗被遗失的

没有主人的银扣子

陷入了永恒的沉默

我爱你!

不是你的肉体

现实的你注定与我无缘

而你的灵魂

却让我为你写出了

他们无法

望其项背的诗歌。


你不会死于你的未来

那是因为

你上一次的死

被成千上万的人阻止

他们见证了你的复活

你被封神

没有人不这样认为

如果有一个人

那就是我

不是在今天,

还是在很久以前

我就告诉过大家

“你是我情人中的情人”

我爱你,是因为你

像我众多的姐妹

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是因为你

还在呼吸

身着隆重的盛装

行走在

索玛怒放的原野

就是直到今天

你仍然与我

在半梦半醒的

空旷的现实里相会。


2024.11.6


①甘嫫阿妞,生活于明末清初的一位彝族女性,被喻为一代女神,用生命捍卫了贞洁与尊严,被后世所传颂热爱。


(选自2025年《星星》杂志3期)



谁为故土的过往赞美(组诗五首)


“不应该真的忘记她”


不应该真的忘记她,

这不是应许之地

但她是我们避难的地方。

群山从古至今的吟唱,

摇篮被千百次的晃动。

穿小裤脚男人的儿子

为了转动生与死轰隆隆的古磨,

行囊里只装尊严和自由。

他们为故土和荣誉而死,

就如同死在昨天

总有人吟诵时为他们哭泣。

没有比高山平台上的火葬,

更要让人羡慕,

这并不令人可笑,就是死

也有天壤之别!

喂,古里拉达的骏马

你眼睛的波心还能照见我吗?

向你们问好,古侯和曲涅

两个英雄的后裔。

星球上的水在太阳下

闪着亮晶晶的光。

不要对谁都说,我的那

一方避难之地。



致他们


我曾有幸与他们相遇,

其实我们是两个时代的人。

感谢你,生活!

是他们让我知道

自己的传统还

没有全部断裂。

当被改变的东西

被确定为固定的书写,

当物是人非成为可能,

还有谁能见证

那过往的一切?

哦,妈妈!

我还是儿童的时候

是你带着我

走访了他们,你的长辈

这些活着的时候

就成为传说的人。

他们有的沉默寡言

像一块黑色的石头。

他们有的滔滔不绝

像峡谷咆哮的虎狼。

我还知道一些细微的东西:

他们中的一些人,全身穿着

隆重的盛装,

却赤着一双宽大的脚。

     


“谁为故土的过往赞美”


谁为故土的过往赞美,

那些值得赞美的东西

始终在我们的歌谣里奔跑跳跃。

我不赞美古老

在赞美的语言里,我们

的祖先比我更要精彩。

或许是天生的深沉和独

有的智慧

切开了看不见的血管,

他们创造了奇迹

让火焰成为了舌尘上

词语的裂变,

哦,那些声音,穿过了

钢铁的门扉,

直抵燃烧的火塘,击中

了歌手滚烫的心脏。

我不赞颂古老,当然

一切新的事物并不是都好,

面对逝去的先辈,我祈

求过宽恕,

喂,我的诗歌,你在

喝醉的时候

变成无数只愤怒的黑羊

弯角义无反顾的

撞在了

超现实的墙上。

我们的生活方式,随机应变

被切割成智能的空间。

向你问好,仍然流淌

着的每一条

黑色的河流!

向你问好,群山护佑着

的每一个村庄!

我对你们的赞颂从未

有过停止。

原谅我,只哭泣那些土墙。

原谅我,也原谅他们!

我的兄弟姐妹,需要

CT检查,也无法遗忘

毕摩的抚慰。

我不赞颂古老,因为新的事物

总是扑面而来,而我储存的

词汇量还是太少。



观望丹顶鹤的方式


它起飞

犹如一缕

隐晦的

失重

空气和阳光

即随暗影

潜入了

透明的上升。


身体平行

与旋转的星球

与遥不可及

的黑洞

以松软的自由

告别混悬的

时间

穿越现实

和永恒的边界

没有结果

每一次只是

纯粹的起落。


穿越季节

的曙色

落日投射的

羽毛

被移动

点燃

虚拟的存在

唯有

北斗七星

见证了

冰与火的

迁徙。


大地的炊烟

在未知的

高度

被它的瞳距

吹拂成

白色的

意念

金黄的庄稼

立体的方块

闪动

孕期

芬芳的光泽。


鹅黄的记忆

或许

就是

期待光的牵引

那一切开始

并非是

它乡的故乡

而长眠之地

于死亡

当然

更要古老

不会埋葬在墓园

一直在飞往

天堂的路上。


头顶的红色

太阳

的宝石

女神普嫫列伊

遗失的玛瑙

所有红色调配

的唯一的可能

包含了

植物的颜色

矿石的基因

以想象的方式

能梦见的

最动人的幻境

没有什么颜色

能与它

相提并论

没有!那是……

那是……

这颗红色的宝石

只能放在它的头上

才会成为美和善

在绝对意义上

的统一。


①普嫫列伊,彝族创世女神



与智者阿苏拉则的对话

——致戏剧家、导演雷米·波尼法索


阿苏拉则: 我到过许多地方

       这并不足为奇

       他们需要我的是

       在牺牲白色的阉牛或阉羊之后

       能把主人的灵魂赎回

       让魂魄重新回到他们的身体

       唉,我当然还知道

       当风吹过的时候,万物都会消失

       所有的存在之物也将终结

       我是在赎魂和送魂的过程中

       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经文

       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是的,我没有说错

       我的诗歌就是一种声音

       只有吟诵能将隐蔽的火

       传递给亡灵和游魂

       在那里纯粹的文字是苍白的

       吟诵不仅是一种方式

       获得这种力量

       我才能轻松的游走在

       人神与人鬼之间

       我这样说,不知你们能不能

       明白我的意思?

       毫无疑问,这完全是因为

       声音可以通灵,而声音

       只能依附于玄妙的黑暗

  旁听者:我们知道你的意思

       威名天下的勒格兹莫和勒勒兹莫两家

       为一只避邪的巨牙野猪

       双方交战于洪谷拉达,伤亡残重

       从此再没有休战

       若干年后,他们都先后绝嗣

阿苏拉则: 这只是一个方面,我还想告诉你们的是

       怎样才更接近于不可言说的真理,当然是绝对真理

吉狄马加: 没有不朽的东西,宫殿、城墙、碉楼

       到处都是废墟和遗址,青草覆盖了它们

       更多的已经被时间的暴力摧毁

       皇帝、将军、名噪一时的娼妓、腰缠万贯的商人

       已经证明,历史对他们的选择更要严苛

       据说人的消失,有时候比流星的坠落还快

       至于如何抵达绝对真理的内部,哦,作为诗人

       我只相信完全没有逻辑前提的直觉

 旁听者: 虽然谚语还活着,地上有树是勒勒家的树,地上有

       水是勒勒家的水,但勒勒家的嫡亲

       今天已经没有一个人还活在世上

阿苏拉则: 不要相信眼前的繁华,我看见硕诺阿举博的云

       从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

       水草丰盛的牧场,虽然还是发现者的名字

       但已经很难再找到他们的踪迹

       我不想通过法术的表演博得美名

       尽管我与阿格索祖和阿克俄火

       有过旗鼓相当的竞技,结果我略胜一筹

       唉,我的经文是在为他者延长时间

       但最终也无法改变转瞬即逝的本质

 旁听者: 你不会死亡,你的声音一直在群山里回响

吉狄马加: 我在《不朽者》里写到过阿苏拉则的英名

阿苏拉则: 不要完全依赖肉体,我死后为了传承文字

       格楚是我的儿子,一个标准的傻子哑巴

       我只好把自己变成了鸟,一只白色的布谷

       唉,谢天谢地,我用啼血的声音,让格楚学会了

       大部分的文字

       我说过我的声音是诗歌先验性的部分

       它是隐晦而不可明示的只能被感知的语言

       我真的做到了,但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吉狄马加: 我没有明确的诗歌观,那是因为我知道

       任何一首诗都要大于观念本身

       我写过黑色的诗,大概是黑色的神秘、宽广、庄严      

       要比别的颜色更加深不可择

       如果回到母语的源头,在我们的疆域

       唯一被赞颂的就是一条条黑色的河流

       我知道黑色是一扇门,它通向的是形而上的高地

       哦,但是我对白色的喜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超过了黄色和蓝色,已经好长时间了

       我试图从黑色的沉睡中唤醒白色,也渴望在白色的

       幕布上看见一滴墨渐渐的最终抵达永恒的黑暗

       也许这是因为白色的存在,暗示我要写出一首

       流动的、渗透的、合二为一的诗,像高潮时的重叠

       由此我相信,诗是另一种无边的感知,它是白色与黑色

       相拥而眠的悖论和统一

       不是在更多的时候,而是在任何时候

       它们都从未离开过彼此

       正是这些无法言说的东西,启示并指引我们

       在破碎的镜子背后,在光与影的褶皱里

       只有通过诗歌和火焰才能抵达任何一个地方

旁听者:  是的,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也能这样

阿苏拉则: 诵经时的噢嚎声音,是一个巨大的隐喻

       是一首诗静默之后终于开始的远航,这种声音覆盖了一切

吉狄马加: 只有让隐晦的火搭建起时间的梯子,诗人的声音和铃铛

       才可能被穹顶的光芒反复照亮


2024.11.7


①阿苏拉则,生于公元1175年,彝族历史上著名毕摩,传统宗教中的大祭司。

②③勒格兹莫、勒勒兹莫,均为彝族历史上显赫一时的贵族土司。

④⑤阿格索祖、阿克俄火,均为彝族历史的法力巨大的著名祭司。

      

(选自2025年《大家》杂志3期)



《写在西溪河的日记》(组诗六首)


“春天在故乡的来临”

     

春天在故乡的来临

是猝然而至的,

似乎没有太多的征兆,

原野上的湿地甚至还

残存着没有融化的冰凌,

黑颈鹤细长的脖子

会在不经意间伸出

茂密的芦苇,

高贵的气质或许只能

从父亲舅舅家族女人的

身上才能被看到。

埋头浅睡的赤麻鸭和苍鹭,

潜入了鹅黄色的眠梦,

身体静止如史前的石头。

那些已经无法辩认的

植物的碎片

都有过灿烂绚丽的时光,

昆虫的断翅再没有

往日晶莹剔透的诱惑,

它们的遁形让存在之物

成为了无法回溯的假设。

自由的风仍然从辽阔

洁净的天际吹过,

被翻开的土地上不时

能听见小鸟的鸣叫,

弯腰的农妇,一人在前

撒种,一人在后施肥,

春耕的景象被远山

瞩望的路人,在时间

的尽头收入了眼底。

是春天一次新的重复

还是季节在所有生命

的脊骨上镌刻的轮回?

我接纳春天的短暂

但拒绝死亡的永恒,

当复活的大海星辰

在我们的头上燃烧,

归来的,就是我死去

过千百次的春天。

喂,每一只忠诚爱情的

候鸟!

你们给死亡赋予了新的

含义,

当其中一个死亡

另一个就没有再活

下去的可能。

向你们问好伟大的家族!

向你致敬故土的火葬地!

我们不会为这个世界

的虚妄

去牺牲一只黑色的绵羊,

同样也不会背叛

我们古老的荞麦。

依莫火尔!唯有燃烧

的喉咙

喷射出母语盐的滋味

是的,我不会叹息

在这里已经逝去的一切,

但我会长久的

一个人站立在山顶。



且沙尔撒的马车


傍晚的时候,

一辆马车上坐着

内隐寡言的主人。


他的名字

叫且沙尔撒,一个普通

百姓的姓氏。

他的马车,在空旷的

原野上走着,

马车和披毡的影子

紧追着光的、玄骸。


那石子混杂的泥路,

以无声的弱势切除

间隙时光暂停的可能。

你们看,这片干燥的地方

抑或就是火星的表层。


马车是在行进之中

还是停止在了星球

某一个固定的位置。


一辆简陋的马车

消失了还会出现,

他的主人且沙尔撒

是一个亡人遗失的名字

还是一个活在今天

被重名重姓折磨的人?



时间的硕果


父亲舅舅家

的嫡亲

已经没有一个男性

还活在世上。


现在握住我的手

掩面而泣的

是与他们唇齿相依

麻查家族的人。


他们曾一起迁徙

为了生存和荣誉,

当呐喊摇动群山

他们在片刻也

没有想过苟活。


生与死的幕布

无数次的开闭,

古老的生活方式,

被千年的法则

看成是活下去

的唯一的理由。


是的,他们属于

不同的阶层,

家族的相互关系

要比所有灰色的

学说得岀的结论

都更加复杂深奥。


他掩面而泣

还喃喃自语:我们

已经有十三代

人在一起。



瓦板石


在遗址的附近

什么也没有找到,

除了一块压瓦板

的石头,

再没有别的东西

能存留如此长久。


据说房子的瓦板

都来自尼木美姑,

那一条条笔直的纹路

堪比天上黎明的云彩。

火塘的锅庄石

是英雄哈依迭古

不朽的化身,

不是偶然在此相遇

那是阿伙金阳富裕

显赫的亲戚所赠。

昔日的碉楼在哪里?

你们看!就在土墩

凹陷的地方。

茂盛的松树和杂草

已经占领了别人的领地,

今天还活着的人

只能复述亡者的记忆,

而这一切,都已经被

时间的肆虐摧毁。


你好,瓦板石!

这不能怪你,谁也不

能见证持续不断的

生和死的全部过程。

或许你见证过的只

是短暂有限的局部,

这大概就是你

无心抛头露面

缄默闭口的原因。



阿尔的小卖店


在通往西溪河的

一个Y口

不知是谁搭的一间

五六平米的土屋

三面的墙已经龟裂。


没有门。店主

是个残疾人

出售香烟、啤酒

和糖果。

好长时间了

也没有人光顾。


店主不时反复地

观望路口的两边,

期待有人的光临。

时间嘀嗒嘀嗒嘀嗒

像流水一样过去。


唉,一直没有人来。


他先是有些疲倦

渐渐地就失去了

等待来人的希望,

睡意开始困扰他。


唉,一直没有人来。


于是他无聊地拿出

一个塑料望远镜,

去看远处模糊的山脊

(其实并不模糊,那是

望远镜的质量所致)

以及那条被风一吹

就尘土飞扬的路。


他好像突然间

看见了什么令他

激动的东西?

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尽管腿脚并不方便。

此时他的脸上露出

了微笑,

有一个黑点在慢慢

的变大,他完全可

以确定这是一个人。

并且很清晰的看见了

一个肩搭青色

披毡的男人,在镜头里

变得越来越大。


不知是因为兴奋

还是他感到了某种难

以名状的惬意,

他缓慢的放下了手中

的望远镜。


“喂,喂!阿尔子日

你醒一醒,不能再睡了

我要一瓶雪花啤酒”。

睡眼惺忪的他抬头看

了一眼,买酒的是一个

披白色披毡的男人。

“好的,你这家伙是今天

第一个照顾我的人”。



隐退的历史


彝谚说:

土地没长脚,

经常换主人。

这是已经发生的

一切告诉我们的。

《勒俄》记载的迁徙

应该被视为真实。


站在高地上,

不要叹息往昔

祖辈在这里驰骋疆场。

你看!天边的落日

闪耀着宁静的光辉,

它知道,没有一个

火塘会亘古不灭,它的

灰烬将浮悬于黑暗

的苍穹。


他们曾在这里祭祀

宰杀了二百头黄牛,

浓烈的硝烟味散发

在勇士的四周

金银悦耳的声音

来自姑娘的身上。

据说当无知的孩子们

用喷香的荞面抛撒打仗,

一个家族的衰落

就已经显现了预兆。

在耕耘新翻的土地上

会不时看到腐烂的牛骨。


那些叱咤风云的铠甲

在博物馆里被人观赏,

谁能告诉我,它的主人

没有被张冠李戴。

而那些显赫的家族

无一例外不是这块土地

的过客,如果亡灵还在

只能存活于时间的深渊。


在这里隐退的历史

缘于血亲真实的想象。

它会被一代又

一代不同的人讲述。

那是因为,传统的本质

缘于荣誉的来临和隐退,

它最终的消失

馈赠给我们的

是一曲悲壮的挽歌。


2025.2.25至3.3


(选自《诗刊》2025年第四期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玉溪元江:志愿服务队为乡村儿童思想道德建设添“诗意”
  2. 百年丁香诗会·第二届全球华语诗歌征集活动启事
  3. 地理坐标和时间维度——论李强的诗歌创作
  4. “诗意北疆・相约东胜”诗歌作品征集启事
  5. “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全国青少年儿童诗歌征文大赛
  6. 2025年新时代青年诗词十佳诗人评选
  7. “我在南京的日子”|第三届青春三行诗创作大赛
  8. “我为乌兰察布写首诗”征集启事
  9. 中拉诗人共写一首诗献给秦岭
  10. 以诗为媒,以文会友 | 《散文诗》“桃江 · 竹海”专辑征稿盛大启幕,让世界听见你的诗篇!
  11. 完整榜单>>
  1. 玉溪元江:志愿服务队为乡村儿童思想道德建设添“诗意”
  2. “诗意北疆・相约东胜”诗歌作品征集启事
  3. 翻越高山,跨过河流,把诗歌带回家
  4. 当千年鼓乐碰上现代诗——中外诗人观赏大唐芙蓉园鼓乐表演
  5. “文明会有不同,但诗歌让我们得以沟通”——中外诗人走进秦始皇帝陵博物院与长安十二时辰主题街区侧记
  6. 2025国际青春诗会(中国-拉美国家专场)走进西北大学
  7. 2025国际青春诗会(中国-拉美国家专场)在陕西西安启幕
  8. 中拉诗人共写一首诗献给秦岭
  9. 2025国际青春诗会 | 艾诺依访谈
  10. 2025国际青春诗会(中国—拉美国家专场)诗歌座谈会在京举行
  11. 完整榜单>>
  1. 抚远观日 | 白庚胜
  2. “我为乌兰察布写首诗”征集启事
  3. 每日好诗第48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4. 8月2日《诗刊》社将组织20多位全国著名诗人走进乌兰察布!
  5. 北疆诗韵·乌兰察布:《诗刊》社第四届自然诗会开幕
  6. 第四届自然诗会举办, “自然诗人奖”“生态诗学家奖” 揭晓 | 附颁奖词、获奖感言
  7. 当草原遇上诗歌!《诗刊》社第四届自然诗会在乌兰察布启幕
  8. “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全国青少年儿童诗歌征文大赛
  9. 当草原遇上诗歌!《诗刊》社第四届自然诗会在乌兰察布启幕
  10. 今晚8点|诗歌大擂台(第32期)
  11. 完整榜单>>
  1. 《诗刊》征集广告词
  2.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3. 玉溪元江:志愿服务队为乡村儿童思想道德建设添“诗意”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7.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8.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9. 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诗人名录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
  11. 完整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