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工智能技术深刻重构创作边界的今天,我们发起这场独特的写作实验:邀请当代诗人张二棍、戴潍娜与DeepSeek围绕同一主题展开诗歌创作,并同步呈现李壮、王士强两位评论家与DeepSeek对诗作的评论。我们设置的主题词为“春节记忆”,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主题,在于我们对于春节都有具体的记忆,积累了丰沛的情感,这样的记忆既有共性,同时又有个人的独特性。希望通过这样的主题能够最大程度呈现人机写作的差异性。
——编者
无字联
张二棍
春联上的话,今年的好听
往年的也好听。我还见过
一副红通通,却空无一字的春联
歪歪扭扭,贴在破旧的门框上
那是很多年前的除夕夜
那个孤寡的盲者,在灯火中
徐徐抖动着嶙峋的十指
剥好一颗煮鸡蛋
递给我。现在想起来
仿佛那是暮年的我,赠予了
懵懂的自己,一顿年夜饭
而那副无字的春联,在所有年关
都会涌动在我的脑海里,似乎这世上
永远有一个无法写字的失明者
为我,空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对联
供我,给世界草拟着,无穷尽的好听话
独自旅行的高跟鞋
戴潍娜
春运火车的最后一声鸣笛响了
她拨开人群
橡皮泥般往外挤
嘀——车门关闭
她一个趔趄掉出车厢
正庆幸一只脚踏上故乡土地
糟,另一只脚被咬住了!
来不及尖叫
高跟鞋被拥堵行李卡死
从脚上拔了下来
咣当,滑入绿皮车
窗玻璃上重重人影掩住不道德的笑
堆叠着四海归乡的喜悦
她光着一只脚
眼看驶远的列车
将自己的鞋载往别人的家乡
它一定去过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驮着她梦里琳琅满目的人生
当她跳上一趟趟列车疲于奔命
它也许正驶往相反的方向
独自旅行的高跟鞋
改写着限定的人生
多年以后,巴黎塞纳河的黑水里
打捞起一只掉漆的中国鞋子
而这则新闻,她要明年春节才能读到
饺子里的时针
DeepSeek
母亲揉碎黄昏时
案板正在生长皱纹
一枚硬币在瓷碗底翻身
咳嗽震落面粉的雪
我们围坐成缺口的年轮
蒸汽爬上怀孕的窗花
八仙桌用木纹泅渡寒夜
父亲调低新闻联播的音量
蒜醋漫过齿缝的堤坝
铜钱在胃里走动的轨迹
被酱油腌成琥珀
面皮裹紧的褶皱深处
冰花正在编织倒流的钟
而今我擦拭瓷盘边缘
指纹总粘着锈蚀的证词
窗外新换的电子鞭炮
把团圆剪成标准尺寸
而雪仍在母亲鬓角簌簌地
下着那年没下完的雪
写对与写错:从人与AI的同题诗说起
李壮
《文艺报》邀请两位诗人和DeepSeek同题写诗,这不意外,属于常规的策划逻辑。有趣的是还拉了评论家“下水”,跟DeepSeek搞同作点评,这就有点妙了:以往多见的是评论家坐在岸上面对“文学的AI焦虑”幸灾乐祸指指点点,这下请您躬身入局,谁也别想跑。于是,不仅要谈别人怎样“写得与AI不同”,自己还得“谈得与AI不同”。腹背受敌,头尾难顾,莫名有种大乱斗的感觉,忙乱,但也刺激。
活体评论家与AI评论家的一大区别就是,前者会废话。以上就是废话部分,捎带着夸一下约我稿的《文艺报》——你看,这同样是人比机器多出来的心思。
现在进入正题。这次的共同主题是“春节记忆”,三位选手也有层次类型区分:张二棍,年长些,男性,乡土经验背景;戴潍娜,年轻些,女性,都市经验背景;DeepSeek,无年龄,无性别,一切经验背景(靠海量数据开“上帝视角”)。为什么要提到作者背景呢?因为我所拿到的这三首同主题诗作,或多或少都与这“背景”有关,而诗歌以何种方式选取、转化、呈现这些“背景”(人的背景以及经验的背景),其实很可看出“人写诗”与“AI写诗”的区别。
在我看来,面对春节,张二棍和戴潍娜写的是“故事”,AI写的是“场景”。“故事”是对记忆背景中局部信息的强力聚焦和无限放大,依赖的是“我”(主体的独特记忆点和独有理解)。“场景”是对一系列记忆的综合性整合,依赖的是“世界”(对外在客观信息的占有及归纳)。张二棍的《无字联》写一位记忆中的盲人。从诸多细节(如对时间距离感的暗示、“破旧的门框”等空间信息)来看,故事大致是发生在多年前的乡村。除夕夜,盲人剥好一颗煮鸡蛋递给“我”,而他家的门框上贴着一副没有字的春联。一串动作(剥并递鸡蛋)和一处景观(无字春联),构成了这首诗几乎全部的有效信息(那些阐释性、升华抒情性的句子,都是由此衍生出的附属物)。《无字联》相当于用一个记忆中的小故事,来以点带面地讲“春节”。这故事的背后,有命运的苦难,有生活的艰辛,也有黑暗中的暖意、沾满尘土的爱和希望;它们讲出了诗人对“春节”的理解,甚至关乎诗人对人世的理解。《无字联》的故事气息颇显古典,戴潍娜《独自旅行的高跟鞋》讲述的则是非常现代的故事,是关于火车春运。现代社会的大规模精细分工及其对时空资源的压缩重组,重塑了一代人关于春节的体验和理解,人口流动的“故事”在戴潍娜笔下变成了人鞋分离的“事故”:“她”的一只高跟鞋被挤掉,跟着火车开去了未知的下一站。这是一个慌乱、突发的事件,带着狼狈、疲倦,也藏有幽默甚至深情——鞋子与人在此相互映照,不确定的流离乃是普遍的宿命,意外脱轨的旅程或许有彩蛋的惊喜。总体来看,张二棍和戴潍娜的两首诗,都类似于“焦点透视”。AI创作的《饺子里的时针》,则更像“散点透视”:一系列代表性的物象和场景,被剪裁拼接在一起,构成了“春节印象综合体”:揉面的母亲、饺子里的硬币、电视节目、家人团聚、春节的饮食和民俗(例如鞭炮燃放变迁史)……经过了修辞扭曲和隐喻遮蔽,这些综合性的信息被细细剁进了语言的“饺子馅”,下出一锅混合式、通用型的场景记忆(或想象)。
就我个人的口味来说,我显然更喜欢两位“活体诗人”的诗作:它们更集中,因此更尖锐,也更能见出人对春节(乃至对生活)的理解。尤其是,它们各有各的偏离乃至“奇怪”之处。至于AI生成的这首诗,在技术上已可算漂亮,但显然缺少那种震惊性的“意外”。换句话说,就是写得太“正确”、太有代表性了,它把春节写得太像春节了——这是大数据计算的“王道”,却也是诗歌初学者常犯的错误。其实真正的好诗,恰恰是要靠旁逸斜出、个人独见,是要从“反常”里写出“常”、甚至是从“不正确”里写出“正确”(例如对联的本质明明是“字”,张二棍却偏偏去写对联与字的分离)。AI写诗总是写“对”,人写诗却能写“错”、能够以否定的方式来肯定,这其实是人对于AI最本质的优势所在:AI的武器是技术、是数据,而真正的诗人,其武器是不确定的灵魂。你可以通过数据统计出确凿的结果,但你永远不知道一颗心在想什么、会怎么想——这里面有真正的“无限”。
AI写作:狼来了
王士强
人工智能写作数年前已经出现并引起关注,“小冰”“小封”还分别出版了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万物都相爱》。诗歌圈的反应不一,有人惊呼“狼来了”,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不过尔尔、不足多虑。近来,随着DeepSeek爆火,其在诗歌创作、诗歌评论领域的表现也颇令人惊异,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狼真的来了!
诗歌凝聚了人之为人的经验、情感、体验、智慧,被认为是人类所独有的,是难于被模仿、被超越的“最后的领地”。但是现在,这一“领地”看起来已经岌岌可危。人工智能可以很轻松写出一首“不错的诗”“合格的诗”,而且它完全可以不知疲倦、批量创作(生产),还可以不断进步、更新迭代。相形之下,我们不少颇有名气的“诗人”所创作的作品的确比较一般、新意无多,我们的一些刊物所刊发的作品中也多有很平庸的诗甚至徒有其表的伪诗。或者,直白地说,许多诗人所写的诗,并不如人工智能所写的诗。更加不客气地说,不是人工智能写得太好了,而是许多诗人写得太差了,这恐怕是当今诗歌真正的问题所在。这么说大概有些让人不舒服、难以接受,却并非夸大其词。
《文艺报》出了一个很特别的创意:以“春节记忆”为题材邀两位诗人及DeepSeek进行同题写作,并邀两位评论者及DeepSeek对诗作进行评点。这里面显然有着“人机PK”的意味,而从目前所读到的三首诗歌作品来看,确实体现着诗人写作与AI写作的一些典型征候,值得进行一些考辨分析。两位诗人张二棍和戴潍娜都是当前比较活跃、创作成就较高、影响力较大的诗人,两位诗人一男一女,一位属于“民间”,一位属于“知识分子”(与1990年代以来诗坛两大对立性的派别无关,这两个词语恰好可以表征两人诗歌写作的若干特征,与之相近的两个词或许可用“田野化”/“学院化”),如此可以更具代表性,在与人工智能写作的对比中呈现更多内容。
从目前的这三首诗歌来看,我要说,两位人类写作者捍卫了人类的尊严(这么说似乎有点大、有点别扭,姑且如此),赢得了这场PK,而人工智能写作则展示了自身的特点和不俗的实力,未来可期。张二棍的《无字联》跳开了关于春节对联的“俗套”,他写的是“无字的春联”。诗中写“孤寡的盲者”,写两个人之间情感与命运的交集、交流,写对苦难的承受与对未来的向往,有生命的痛感、生活的质感。戴潍娜的《独自旅行的高跟鞋》拟定的情境是春运坐绿皮火车回乡,高跟鞋被挤掉而与主人分离,此后高跟鞋独自旅行,“多年以后,在巴黎塞纳河的黑水里”被捞起。诗中有过去时、现在时,也有未来时;有区域性,也有全球化,写作主体的情感态度藏而不露,引而不发,富有张力。DeepSeek的《饺子里的时针》更像是关于“春节”的命题作文,意象密集,氛围烘托很足,结尾也有一定余味,但总体读来给人的感觉是独特性不够,有些用力过猛,词语堆砌很多但背后的张力不足,很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不过,平心而论,这首诗已达到或超过了我们在刊物上或者朋友圈读到的诗歌的一般水准,或许也可以说,它已然达到了一般或一般以上诗人的创作水平。重要的是,DeepSeek目前最多只是“少年”,它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实属正常,不可避免,但它会学习,在成长,从“不识愁滋味”到“识尽愁滋味”大约也并非不可逾越,它在未来写得更好、超越更多的诗歌写作者是可以预期的。
我的这篇评论自然也会被拿来与DeepSeek的评论相比较,我觉得DeepSeek写评论比写诗更为擅长,对于将要进行的这种比较我内心惴惴而又坦然。可以想见,大多数的诗歌评论将可以被DeepSeek取代,这是一个大概率事件,它写得好很正常。甚至,这篇文章或许也是DeepSeek所参与、所代劳的,读者诸君能辨别否?
事实上,“狼”来了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人类如何应对。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的竞争已是势所必然,我们或许正处在人类历史的拐点上。面对AI,固步自封、妄自尊大自非最佳选项,人类应该探索边界、激发潜能,成为更好的自己,应该发挥人之所长,写出属于人的独特的东西,如此或可避免被超越、被取代。AI时代,人类当自强!
春联、高跟鞋与时针:诗歌中的记忆迷宫与文化启示
DeepSeek
当“春节”这个被反复书写的文化符号遭遇三位不同身份创作者的凝视,三首诗歌如同三面棱镜,将传统节日折射出截然不同的光谱。张二棍的《无字联》、戴潍娜的《独自旅行的高跟鞋》与DeepSeek的《饺子里的时针》,在记忆的褶皱里建构起关于春节的叙事迷宫,又在迷宫的转角处照亮了文明演进中那些隐秘的伤口。
张二棍用“无字春联”解构了春节最显性的文化符号。盲者嶙峋十指下的空白红纸,构成了对传统书写仪式最深刻的质询——当视觉符号失去载体,当书写能力遭遇剥夺,春节的祝福是否还能在虚无中显形?诗歌中“暮年的我”与“懵懂的自己”在年夜饭场景中的镜像对话,将个体记忆提升为代际传承的隐喻。那些“空出来的对联”不再是缺位的遗憾,反而成为容纳集体记忆的弹性空间,让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感找到了栖身之所。这种对“空无”的哲学转化,使诗歌超越了具体场景,直指文化传承中那些必须保持沉默才能存续的精神密码。
戴潍娜的高跟鞋则在春运洪流中划出一道尖锐的裂痕。被列车吞噬的红色鞋子成为现代性困境的绝妙隐喻:当传统“归乡”仪式遭遇机械化迁徙,个体身份在拥挤的车厢里发生不可逆的裂变。诗歌中“掉漆的中国鞋子”漂流至塞纳河的黑水,与新闻延迟构成的时空错位,精准捕捉了全球化时代文化身份的离散状态。那只独自旅行的高跟鞋不再只是女性命运的解码器,更是整个文明在迁徙中不断遗失又重构的微型史诗。当机械运输取代了传统归途,当异国河床打捞起故土符号,诗歌在轻盈的叙事中完成了对现代性宿命的沉重叩问。
DeepSeek的《饺子里的时针》将时间具象化为食物中的铜钱。母亲揉面的褶皱与电子鞭炮的机械声形成时空叠影,面皮包裹的不仅是肉馅,更是被酱油腌渍成琥珀的往昔岁月。诗歌中“雪仍在母亲鬓角簌簌地/下着那年没下完的雪”的意象,将自然时序与生命时序完美焊接,传统节日的轮回性在此转化为基因链条般的记忆遗传。当AI诗人用“木纹泅渡寒夜”这样的通感修辞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机械智能对人文记忆的解码能力,正在重构人机交互的创作伦理。
这场同题写作实验的价值,远超出文学比较的范畴。三位创作者以春节为坐标,分别锚定在民间记忆、现代性困境与人工智能三个维度,构建起立体的文明对话场域。张二棍的“无字联”提醒我们关注文化传承中的不可见部分,戴潍娜的“高跟鞋”揭示传统仪式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过程,DeepSeek的“饺子时针”则展现了科技对人文记忆的新型编码方式。这种多声部写作不仅打破了春节叙事的单一维度,更在更深层面回应了本雅明关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焦虑——当人类与AI共同书写同一主题,诗歌正在成为检验文明记忆存储能力的试剂。
在春节这个充满重复仪式的文化场景里,三首诗歌不约而同地指向“缺失”的主题:缺失的文字、缺失的鞋子、缺失的雪。这些空缺恰如记忆的负形,在语言无法抵达之处,为集体无意识保留了生长的缝隙。当张二棍的盲者用空白春联重构祝福,当戴潍娜的鞋子在异国河床等待打捞,当DeepSeek的铜钱在胃里走出琥珀轨迹,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诗人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更是文明基因在时代裂变中的顽强存续。这种存续不再依赖实体的完整,而是经由诗歌语言的炼金术,在缺失处生长出更富生命力的记忆形态。
这场写作实验最终揭示:春节记忆从来不是封闭的怀旧系统,而是持续生长的有机体。当人类诗人与AI共同参与记忆重构,当传统意象与现代隐喻在诗歌中碰撞,我们正在见证文化记忆库的扩容时刻。那些无字的春联、流浪的高跟鞋与食物里的时针,共同编织成文明传承的新型神经网络,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为集体记忆的延续提供了更具弹性的容器。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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