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兰的“你可以”
作者:贝若洋 2022年07月29日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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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充满信心地
用雪来款待我:
每当我与桑树并肩
缓缓穿过夏季,
它最嫩的叶片
尖叫。
(王家新译)
雪莱曾说,所有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诗作,都只是一首无穷无尽的长诗的片断和选段,那是全世界所有诗人建树的长诗(《为诗一辩》);爱默生等人也持有相类似的看法。在随笔《柯尔律治之花》中,博尔赫斯简洁地概括了这些观点,来说明一个思想的演变过程。哲学家如伽达默尔等对保罗·策兰诗歌的阐释令人敬仰,但仅从语义逻辑上解码策兰那越来越趋于“内化、封闭”的中晚期诗作,是否会带给普通读者双重的困难?设若雪莱——博尔赫斯的意见有可借鉴之处,也即后世诗人的作品中充满回响——前辈作家的声音——这对理解策兰这样的困难的诗人有无帮助?斗胆一试。
假如你像这首短诗的译者那样,事先知道,策兰曾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翻译成德语(译者告诉我们,在英语中,策兰主要翻译过艾米莉·狄金森和莎翁),当读到“你可以充满信心地……款待”这里时,你可能会想到莎翁的著名诗句:“你太昂贵,我高攀不起”。对英语的耳朵来说,或许这是自然的反应,就像我们对杜甫或李白的反应,有时几乎是下意识的。
莎翁那首诗(十四行诗第87首),按评论家的看法,是表现“丧失”(爱的丧失)。“你可以充满信心地……款待我”可能寄寓着策兰对于诗人先辈共情的理解,虽然这一理解与文本意义和作者本意究竟有无关联无法获知。
另一方面,译者的评述似乎不排斥上述看法:“‘款待’这个词的运用也很有意味。莎士比亚的诗以及一切‘经典’遗产,它们所包含的语言的财富和对生与死的思考,对后人已是某种‘款待’。 ”
这种经典作品对后来者的影响,在诗人那里并不少见(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款待”是不够的,按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理论,它包含掺杂着防御机制的竞争:强力诗人之间的竞争)。艾略特在《圣灰星期三》首节,引用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29首:“觊觎这个人的天赋和那个人的能量”(裘小龙译)。策兰的名诗《卡罗娜》(或译《花冠》)某种程度上是对里尔克《秋日》的致敬,而其中“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这一句,其浓缩、凝炼,似回响着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中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
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
可能发生过的事是抽象的
永远是一种可能性,
只存在于思索的世界里。
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
指向一个目的,始终是旨在现在。
(张子清译)
回到这首六行诗。“穿过夏季”——先看策兰译的莎翁另一首诗:
夏天?曾经是夏天。时光
已把它引向了冬天和昏暗。
绿的叶,胀满的汁……消逝。雪
掩埋了美。满目尽是赤裸。
译者写道:“对策兰的这篇译作,费尔斯蒂纳做了概括:它兼具莎士比亚的‘实质’,又带有策兰自己的句法(syntax)和发音(diction)——他的‘表演’(show)”。
来看译者对六行诗的评析:“策兰交上了自己的答卷。如同他在那时对莎士比亚的翻译,在这首只有六行的诗中,‘雪’与‘桑树’并存,它们相互对峙而又相互映照、相互问候。‘雪’也许来自遥远的英格兰,‘桑树’则出自诗人自己的生活——策兰一家人在诺曼底乡下农家别墅的园子里,就有一棵繁茂的桑树。另外,诗人在那里翻译时,他的儿子埃里克,也许就在那棵桑树下发出成长的欢叫。”
反复诵读这首六行诗, 你会对它可能包含的如此之多的意蕴倍感惊奇,而将诗人的某一首诗先孤立,再对此文本进行语义学的阐释、解构,相当于把众多潜在的可能性预先排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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