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嘉先生曾说:“我们一再说过现代诗的主潮是追求一个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而诗剧正配合这个要求。一方面因为现代诗人的综合意识内涵强烈的社会意义,而诗剧形式给予作者在处理题材时空间、时间、广度、深度诸方面的自由与弹性,都远比其它诗的体裁为多,以诗剧为媒介,现代诗人的社会意识才可能得到充分表现,而争取现实倾向的效果。另一方面诗剧又可利用历史做背景,使作者面对现实时有一个不可或缺的透视或距离,使它有象征的功用,不至粘于现实世界,而产生过度的现实写法。”张于荣的写作常以海洋为主题,以长诗的形式,呈现出人与自然、传统与现代、情感与理智的双向奔赴,诗剧《灯光围网》,更是超越了传统渔歌的浪漫化表达,通过"光"与"网"的意象,海与人、鱼、神的关系,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诗性剧场。全剧以渔事作业的流程分为五幕,在形式上有新的探索,削减了传统的诗剧剧情冗长铺陈和对话,突出诗歌的主体性,语言出新,为海洋诗剧注入了一股别样的清流,是对当今海洋题材诗剧的突破。
回望诗剧发展史,这一文体始终处于文学与戏剧、抒情与叙事、个体与集体的边界地带,如同从大江大河里分流而出、又互相交织而成的一条支脉,虽然曲折蜿蜒,却从未断流。从先秦时期《九歌》,欧洲早期的古希腊悲剧及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到十八至十九世纪,弥尔顿的《力士参孙》、歌德的《浮士德》,诗剧成为思想性与艺术性结合的典范。二十世纪后,艾略特等作家尝试象征手法与叙事融合,现代诗剧逐渐突破舞台限制。中国现代诗剧始于1921年郭沫若的《女神之再生》,后期海子《太阳·七部书》延续了探索脉络,近年来陈先发的诗剧《回母弑》和辜钟的《酒神乐舞》等,表明了现代诗剧在新文学时期正在形成独立文体,逐渐挣脱舞台束缚,“幕”、“场”只是术语,是诗剧一种形式上的展开,并不约束诗人的灵感和想象。
《灯光围网》,把剧场放置大海,在海上展开剧情,其“镜像”一词的反复出现让我意识到,这些镜像不仅是物理层面的,更是作者层层推进的思考与认知。从鱼群对人工光源的趋附,到渔民被渔业系统捕获的处境;从诗剧对现实的映照,到读者对文本的折射,镜像原理在多个维度上解构着主体与客体、真实与虚幻的边界。使该诗剧以全景式直击、还原和重构大海现场的在场性,其人海实证的描写具有稀缺性、辨识度和开创性。
一、海与人、鱼之镜
东海的海面在剧中首先呈现为一个巨大的天然镜面。第一幕开场时,"鱼山夕阳西沉,暮色正在抹去海面粼粼波光",这个富有诗意的场景展示了大自然最原始的镜像剧场,渔民们世代居住于此,在篷帆时代,发展出一套解读天气、鱼群和潮汐的生存智慧。然而,随着暮色降临,这个最熟悉的猎场本应进入休养生息时间,但人工光源的介入重构了海面的镜像:"浙岭渔2782号围网灯船到位,两灯艇在下风,与大灯船呈三角形状"。现代科技创造了一种新的主动生产关系,捕捞专家的描述冷静、客观、精确:"夜的浮光/三角形状,莽海图案/三粒渔火,三个月亮的替身",但在“光中舞蹈”,也可能“毁灭于诞生的瞬间”,暗示着技术时代对自然规则的改变带来的反噬,也重构了海与人与神的关系。
从第三幕中渔民二的独白:"我是火炬手/火神祝融的化身"可以看出,现代渔业者僭越了神职,将自身塑造为新的光之主宰。然而诗人角色始终保持着清醒,他将人工灯光比作"众巫布卦廊道",暗示其中的神秘主义操控。更深刻的是,他意识到这种镜像系统正在改变生命的基本形态:"每一个鳞片都在发光/投射溺者的庙堂"。当鱼群的鳞片成为反射人工光的介质时,它们的生物特性已被人为修改。
然而,第一幕中"林默娘为你点灯"、"鱼神苍凉而灼热的额头/刻画出我的背影"使《灯光围网》最终呈现的海、人、鱼、神的关系既非和谐共处,也非彻底对立,而是包含依赖与反抗、虔敬与亵渎、信仰与怀疑。尾声中,"感恩海水喂养和波浪赐予出路”,试图在海与人、神的关系中寻找平衡。
二、角色镜像
《灯光围网》通过一系列角色设置,构建了一个复杂的镜像系统。所有角色都在不同层面上互为镜像,形成一串充满辩证的叙事与抒情。作品中的"旁白"与"众人合唱"形成多维度的歌队,既评述动作又参与叙事。如第四幕的旁白:"放网,鱼群流连于张开的血盆",短短十个字就构建起一个充满张力的戏剧场景,同时保持着诗的凝练。
最明显的是渔民与鱼群之间的镜像关系。捕捞专家的独白:"人间唯有我与你惺惺相惜/反串角色,成为鱼族一员",直接道破了这种身份互换。当他描述"正如我玩赏易卜生的诗剧"时,暗示着每个角色都在社会剧场中戴着面具表演。渔民二与"扑火飞蛾"的类比,进一步强化了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命运共同体意识。
更具哲学深度的是船老大与"鱼王"的镜像对峙。在"我和旧年的父亲正与鱼王冷漠眼神对峙"的场景中,捕鱼者与被捕者通过目光交流达成某种理解。这种凝视的辩证法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可以找到回响——主体通过他者的凝视确认自我,但同时也被这种凝视所捕获和抗拒。
诗人角色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同时是镜像系统的参与者和解构者。他描述"你身体倒挂/鱼一样沉潜下去,整身骨骼成珊瑚",既体验着角色互换的切身体验,又保持着批判性的观察距离。这种双重立场使诗人成为剧中最重要的认知镜像,反映出人类对现代技术的矛盾心态。
三、现实与舞台之镜
作为一部诗剧,《灯光围网》本身就是一个现实与舞台互为镜像的装置。舞台提示中反复出现的"(镜像:...)"不仅是导演说明,更是对现象与本质的反思。第四幕中:"网眼柴火虚构奏鸣曲/一个音符被另一个音符覆盖"。这里,用诗性语言描述捕鱼过程,网眼成为诗律的视觉目标。捕捞专家所说的"她有设计师作派/勾股定理算出围网",进一步强化了技术活动的美学维度。当渔业操作被描述为"顺时针的魔法"时,现实与舞台互拟,场景魔幻化,造成观者的陌生感。
第五幕中:"甲板如同白昼/一次弯曲旅行/卷扬机吊起一潮鱼汛/落下沧海星辰"。这个场景中,捕鱼作业被升华为宇宙尺度的诗性仪式,现实的镜像在语言中升华,通过诗剧本身的镜像设置,《灯光围网》超越了单纯的渔业叙事,成为对当下生命的哲学探索。
四、认知镜像
在数字化时代,《灯光围网》的镜像隐喻获得了新的阐释,表面上是鱼的追光性使鱼群入网,其实是第二幕中捕捞专家所说的"悬浮粒子共振",投射群体传染机制。
第三幕中对"信息茧房"的描写:"水下一个无限缩小的点/整个夜渔场内核"。揭示了数字算法让认知视野存在着局限性。当渔民说"我的好运势"时,其实是将系统推送当成个人选择。
第四幕中对"佛系围网"的描写:"小鱼进来又钻出/佛系的网眼/没有归途的大鱼进入"。通过看似宽松的"佛系"鱼网设计,实则是为了完成对目标的精准捕获。就像剧中的"网眼放大"带来"握手言和"的假象,实则是“没有归途的大鱼进入/这是单边的猎场”。然而,这真的只是人类对大自然的单向猎捕吗?在第五幕,船老大想起“那年赭帆倾覆/同乡阿青就在不远处归天”,就是作者对众生相克相依,相互转化的辩证思考。
五、镜像迷宫
面对诸多镜像构成的光影交错,《灯光围网》最终指向了一条可能的路径。第三幕中诗人追问:"是不是唯有窄门/才是真正逃离不再是归途的世界",这在算法时代愈发紧迫。作品给出的解答颇具启示性,船老大"试图与一滴水搏杀/试图与一条鱼和解"的矛盾姿态,暗示着人、鱼、海相杀共生的辩证态度。结尾处众人的合唱"把蔚蓝还给蔚蓝/把生命还给生命",则指向生态整体主义的认知路径。这些思考为突破镜像迷宫提供了诗性智慧。
最具突破性的是诗人对"水魅变形迎神曲"的描写,在这个超现实场景中,镜像的固定结构被打破,身份和形态进入持续的变化状态。这种变化性或许正是对抗认知固化的解药——当我们不再执着于镜像中的固定形象,才可能获得真正的认知自由。
在这个意义上,《灯光围网》不仅是一部关于东海渔事作业的诗剧,更是一面映照技术社会中人类认知困境的明镜。它告诉我们:只有认识到所有镜像都存在着虚实场景,我们才可能在那道若隐若现的"窄门"前,做出真正的自由选择。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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