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走的时候，正是人间四月
倒春寒过去还没多久
高温正式发起第一波攻击
阿婆走的时候，土矮房前的杏儿极酸
让她想起了过去

她说，那时候她十五、六岁
或是十六、七岁
她说故乡很远很远
翻过几座大山，走了几天几夜，渡过江，坐过船
穿过高山之间的沙坝
来到这啊，一来就是五六十年

说着说着，阿婆望向群山环绕
除去簸箕那么大个天，看不到天外
说着说着，阿婆眼泪凝固在眼角
噙不住的，就沿着脸上的沟壑滚了下来
阿婆说，家在哪里不晓得
只知道从四川来

可四川那么大啊，我铺开地图
寻找与云南接壤的部分
阿婆说，从没有回过家，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阿公走了很多很多年了
她在望不到尽头的群山里守寡

从青涩到成熟，从成熟到沧桑
阿公走的时候，小儿子才六岁
后来，小儿子也去了

聊着聊着，阿婆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望着泥土垒起的半截围墙
阳光恰好照了半边
有几朵泡桐花缓缓飘落

鸡鸣时，阿婆走了
没人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夜晚
太阳升起来时
阿婆奄奄一息，嘴里呼出残余的农药
阿婆走的那天我没有哭
田边有很多荼靡在风中打颤
在她曾经坐过的位置
溪流依旧

阿婆的葬礼甚是隆重
五个女儿，十里纸火
被拐卖了的回来了，远嫁的也回来了
附近的相爱相怨了半辈子
这一刻也只剩下啼哭了

阿婆终其一生没回过娘家
她再没有翻过几座山，渡过江，坐过船
再没穿过幽深的峡谷与沙坝
或许在那个叫小江的地方，她也曾
靠近过家山的附近
只是边角的轮廓也是相见不相识

阿婆走了，没有娘家人送行
亦如她来时一样
悄无声息
她说她是偷偷跑出家来的
家里人不知她是生是死
那个战乱年代
哦，或是战争刚刚平息

她不记得那是哪一年
就像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只记得，那江啊……
波澜壮阔，绵延不绝
只记得，那山啊……
磅礴壮观，一望无际
阿婆没有这么丰富的形容词
她说的是，江啊，好大！

阿婆走后很多年，坟头的草一米多高了
清明祭时，我告诉她
我去过江的那边了
江啊，好大！
江水啊，一望无际
那个两省四县交接的地方
这边是云南，那边是四川……
这边是会泽与巧家
那边呢，是宁南和会东
您的故乡呀，大约是凉山吧

风有些大，吹得杜鹃花殷红殷红
夕阳落了下来
黄昏像极了阿婆的沉默
徒留坟头草兀自飘摇
阿婆不再回应我
只有山风一阵一阵
吹过松林哗哗作响
多少像极了船划过江水的声音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如果阿婆也会这首诗歌的话
我想，这黄昏的漫山遍野
或许会附和着山的另一头
那个叫凉山的某个角落
会有人
在恍恍惚惚间心跟着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