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萨拉热窝到布里斯班（组诗）

萨拉热窝：愤恨餐厅^①

一口波斯尼亚炖锅中是炖烂的

大块头牛肉，沉浮的土豆和胡萝卜

再配洋葱嵌肉、奶油饺子、混合沙拉

音乐回旋着一种巴尔干的悲情和忧伤

当家猫出门散步，流浪猫就进来了

普林西普刺杀斐迪南大公的拉丁桥

来自中亚的阿拜像，就在不远处

往东，是鸽子广场、阿里帕夏清真寺

出售甜点和银、铜工艺品的贝格巴扎

抬起头，看见宣礼塔上的高音喇叭

高过天主教堂、东正教堂、犹太教堂

奥斯曼、奥匈和南斯拉夫建筑遗存

一毁再毁，构成另一部萨拉热窝史

“表象之下一言难尽的破碎……”^②

山坡上的紫椴、欧石楠，绿树掩映着

红瓦白房、十八世纪的黄堡

忽发现，你不是在一家餐厅里

而是在一口炖锅的底部

狄那里克山脉碗状倾斜并环绕的底部

品尝萨拉热窝啤酒后，开喝李子白兰地

像米里雅茨河里的灰鸽、细嘴乌鸦

小口饮用来自帕莱的清冽甘泉

低低回旋的音乐，开始激越起来

如同库斯图里卡电影中的巴尔干乐队

跋涉在山地、平原、荒凉的乡村

如同一匹马“情欲炽盛而焦躁不安……

并且追寻它所宣称的自己所恐惧之物”^③

交谈者，都是压低了嗓门的对饮者

波斯尼亚语的屈折变化中

混杂着塞尔维亚语、克罗地亚语

其中一位，好像来自《哈利·波特》

长长的白胡须被香烟熏黄了一圈

有人谈到令人骄傲的冬奥会

有人谈到克罗地亚的“心碎博物馆”

有人谈到特斯拉的身份归属

和他的发现：“宇宙是一台伟大的机器”

交谈到最后，是1992年的残酷内战

一千四百二十五天的围城……

炮火、恐惧、饥饿、地道、黑市……

留给今天的一半城池、一半坟……

在光线昏暗的愤恨餐厅

捣碎一块牛肉如捣碎一个男人

或者捣碎一个人的虚幻影子——

穆斯林？正教徒？天主教徒？犹太人？

——如何将他（他们）重塑为

一个想象的亲密共同体？

“爱那么远，恨却那么近”^④

一只蹑手蹑脚的流浪猫进来了

它有一双神秘的波斯眼睛

望着你，仿佛在问——

“你站在恨一边，还是爱一边？”

贝尔格莱德落日

太阳从多瑙河和萨瓦河上落下去了

两河交汇处，辉煌而肃穆

一种混沌的巴尔干黄

一种魔幻的东方红

——一枚巨大的恐龙蛋落下去了

不，是恐龙蛋的蛋黄

一个又一个时代，落下去了：

罗马、拜占庭、奥斯曼、南斯拉夫……

当一尊铜像碎在城南小山坡“花宫”

一张不太老的老地图撕裂成七张新地图

卡莱梅格丹堡垒的剪影

塔楼、纪念碑和烟囱的剪影

阔叶松和榛子树的剪影

乌鸦的剪影。人的剪影：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拥抱的情侣

来自中国和土耳其的游客……

因目睹这壮丽一刻

而微微颤抖

红和黄的：贝尔格莱德

也在不易觉察地——颤抖……

去巴尼亚卢卡路上

从萨拉热窝到巴尼亚卢卡

丘陵起伏，平原舒展

秋阳下村庄，随意散落着

红瓦白房和铁皮石屋

散落碎石、草垛、原木

一闪而过的宣礼塔、东正教堂

波什尼亚克族人和塞族人的墓地

宁静，和平，相安无事

好像大地已忘记曾经遭受的

种种苦难、不幸和创伤

……紫椴叶默默飘落

黑山羊和波黑牛缓缓回家

地平线像是神明的描画

落日磅礴而庄严，渲染着

故土的情愫和别绪

这个时候，你感到自己

仿佛天然属于“这里”

而不是暂时离开的“那里”

而遥远的“那里”，正在变成

一个可见、可感的“这里”……

魔笛

一百三十个孩子被拐卖到特兰西瓦尼亚

一百三十个孩子组建了儿童军团

一百三十个孩子得了停不下来的舞蹈症

一百三十个孩子葬身于野兽之腹

一百三十个孩子被捕鼠人带进大河

一百三十个孩子进了洞穴修道院

一百三十个孩子成为哈默尔恩的祭品……

中世纪过去，在好心人的故事里 

一百三十个孩子由花衣吹笛手引导

穿过山洞，消失于魔笛的魔法

去了一个没有恐惧只有爱和音乐的世界

卡彭塔利亚湾

海面上走来一个人

当闪电扎根为一棵巨树

长出新枝绿叶的时候

他长须齐胸，白发飘飘

浑身沾满海藻、贝壳

走在海面，如履平地

绕开海蜇狂舞的有毒触须

率领浩浩荡荡的鳕鱼和石鱼

海面上走来一个人

他带来海之腥味、风之音乐

声称要为自己收集的

南极光，寻找新的星星

人们对着大海发呆

在陆地上出生、受苦、死去

却对他一无所知

只有孩子们看见了他

海面上走来一个人

使雨季多了一个晴朗日子

芒果开花，阔嘴鹬归来

多了一个白日做梦的日子

他不是奥德修斯、库克船长

可能是一个名叫埃利亚斯的人

也可能是亚历克西斯·赖特^⑤

来自中国的黄皮肤先人

怀特故居^⑥

看上去群岛已经诞生

但人人都生活在孤岛上

像怀特一样，在悉尼郊外

原住民的“迈罗山山顶”

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因为“澳大利亚的巨大空虚

向四面八方延展……”

于是养牛、种树、写作

种下常绿之树和落叶之树

合为一体的《人树》

写出蛮荒中的壮美、丰饶

平静海面下的惊涛骇浪

1990年9月，怀特死后

相伴半个世纪的Manoly Lascaris

又为其守护故居十三年

每一位带着《风暴眼》而来的

寻访者，像亨特老太太那样

祈愿获得风暴眼中心的

宁静和救赎

悉尼百年公园，马丁路20号

几棵参天大树浓荫下

故居像一个谦卑的立定

抵御过岁月的流逝和侵蚀

大门紧锁，人去楼空

但它仍在宣谕——

“虚空迟早要塞满的，

不管是用水，还是孩子，

用尘土，还是某种精神。”

天在放晴，而云在下雨

天在放晴，而云在下雨

贴着海面低空飞行的

云——一只沙漏

雨，流泻的黑沙

将部分的海变成墨池

黄金海岸，La Calabrese公寓

从六十一楼看下去

沙滩上游人

比沙子大，比贝螺小

海，铺向无止境的远方

渐次：蓝，灰，黑……

仿佛，雨在提醒——

越是遥远的、幽暗的

就越是时间在涌动、倾泻

就越是时间冷酷的挥霍

塔斯马尼亚歌谣

石头，石头，石头

石头，在海上漂移、沉浮

石头是座岛：大写的“心”

如果一颗心感到了悲伤

就去惠灵顿山登攀、远眺

浪潮，给你一支宽慰的歌谣

“世界的尽头”，一个新命名

车厘子在布鲁尼果园闪烁

水母透明，有水中舞蹈的欢欣

“世界的尽头”，塔斯马尼亚

大帆船追逐桅杆疾驰的倒影

抹香鲸正从巴斯海峡去向南极

袋獾——“塔斯马尼亚恶魔”

它有白昼的隐蔽、悄无声息

它有夜晚的十一种低吟和啸嚎

入夜，醉酒的流浪歌手在唱：

“你在北极，我在南极，

相隔地球上最为辽阔的思念。

——冰川哭了，海面高了

陆地远了，岛屿睡了

在两个仿佛的世界尽头……”

镜子，布里斯班

镜子使布里斯班的阳光

和景象，不断繁殖——

高楼繁殖高楼：孤独的和林立的

镜子抬头，繁殖流云

俯下身，繁殖蓝楹花和皂荚树

镜子繁殖亚热带的布里斯班

繁殖海岸线、河流、绿地、街道

繁殖皇后大街的金属蝴蝶

不繁殖圣斯蒂芬大教堂的焦石

玻璃丛林，缭乱的镜子

梦，迷宫，虚妄，恐惧，预言

“上面有时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地球那边博尔赫斯，深知

镜子之诡异、多义之秘密

来时火车上，遇两位威严老太太

一位戴墨镜，一位手执遮阳伞

到布里斯班去，就是到阳光之城去

到一面镜子的正面和反面去

注释：

①愤恨餐厅是一家知名的波斯尼亚餐厅，有近百年历史，位于波黑首都萨拉热窝的米里雅茨河畔。

②语出刘子超《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

③语出丽贝卡·韦斯特《黑羊与灰鹰》。

④塞尔维亚作家、196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伊沃·安德里奇语，转引自埃米尔·库斯图里卡自传《我身在历史何处》：“他们的爱是那么地遥远，而他们的恨又是那么地近。穆斯林望着伊斯坦布尔，塞尔维亚人望着莫斯科，而克罗地亚人望着梵蒂冈。他们的爱在那儿。而他们的恨在这儿。”

⑤亚历克西斯·赖特（1950— ），澳大利亚当代原住民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格洛格酒之战》《希望的土地》《卡彭塔利亚湾》等。她的曾祖父是十九世纪下半叶流落到澳大利亚的中国人。

⑥帕特里克·怀特（1912—1990），澳大利亚小说家、剧作家，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英文作家之一，197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人树》《风暴眼》均为怀特的小说代表作。希腊诗人Manoly Lascaris是怀特的男性伴侣，两人相识于1941年的埃及，在悉尼共同生活了26年。两处引文均出自怀特自传《镜中瑕疵》。

“头条诗人”总第1108期，《花城》2025年第4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