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一种世界观——以杨碧薇的《下南洋》为例

作者:吴辰   2025年05月27日 10:26  《艺术评鉴》    560    收藏

摘要:杨碧薇的组诗《下南洋》,以当代知识分子的敏锐视角,从远方与故乡、过去与未来等维度,重启对“下南洋”的探索,重新发掘这一特定的历史行为背后的文化含义。借由“下南洋”,诗人解构了新诗中既有的叙事框架,展现出中华文明在海洋语境中的流变与交融,进而对当代人类的命运、精神、存在、归宿等议题进行多方位的思考。这次书写上的“下南洋”,还指向了文明对话的复杂性:汉语写作既是对故土文化的追索,亦成为重构世界性视野的媒介。‌在独一无二的诗学实践中,诗人用源头式的勇气,将“海洋”作为一种新的世界观正式提了出来。海洋中包含的家园属性、蕴含的变革力量,正是今天所欠缺的,也是诗人所呼唤的。

关键词:下南洋;海洋;世界观;海洋诗歌


2017年上半年,海南的诗歌刊物《海拔》在第一时间刊发了杨碧薇的组诗《下南洋》,这是一组规模阔大的诗歌,共计18首,写到了中国、越南、柬埔寨、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六个国家,每个国家各3首。在此之后,杨碧薇断断续续地写着《下南洋》,并于2021年在长江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了诗集《下南洋》。诗集共分为上下两辑。上辑《下南洋》,共计30首诗,除以上18首外,又补充了关于老挝、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的篇目。下辑《去南方》,共计27首诗,收入了写海南、广东、广西、云南等地的诗,这些地方亦与南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用相当规模的组诗来表现一个主题的主题写作行为,在今天的新诗领域里并不多见。从某种程度来说,杨碧薇的《下南洋》是不可取代的。


下南洋



据杨碧薇在创作手记《南洋观看,中国想象,世界梦想》里介绍,她“下南洋”的脚步并没有随着诗集的出版而停止,“从2017年至今,《下南洋》写了四年半,目前仍在继续”【1】。果不其然,她之后还写了《造一艘船去诗巫》(2022)、《无尽》(2022)、《在泰顺看木偶戏》(2023)、《辛亥新春》(2023)、《春城》(2024)等诗,都可纳入“下南洋”系列。而关于南亚的诗作《水中象国》(2023)、《在纳加阔特》(2023),也与南洋题材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视为“下南洋”的变奏。

目前,关于杨碧薇的《下南洋》,已经有蓝紫的《自我的变奏及神秘性》、谭毅的《重叠时空的告别之声》、杜鹏的《感官体验的戏剧化》以及郑世琳的《像植物一样生长》等多篇研究文章。而作者还没有完成她的南洋书写。读完《下南洋》已经发表的部分,读者们会有一种跟着诗人从泉州一路南下,直到南洋尽头的感觉。如题所言,《下南洋》首先是一组关于大海的诗,诗中的大海,不但是一个自然的存在,还是一位寄托了人文和信仰的神灵,更是一种世界观。站在陆地上的我们,也许会觉得这种世界观荒诞不经,但是,其中却蕴含着一种变革我们当下文化的巨大力量。


一 远方或故乡


在大多数诗人的心中,“远方”是一个永恒的蛊惑,似乎他们非常享受这种“在路上”的感觉。海子就曾经说过,远方的幸福来自于“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杨碧薇的《下南洋》从云南写到了海南,从海南又写到了新加坡、印尼,横跨几千公里,其地理位置不能不说是“远”的。但是,和很多诗人漫无目的地行走于城市与荒野之上不同,杨碧薇一路向远方却是追随着洋流和季风。“下南洋”,这个短语本身就带有一种强烈的盼望和明确的目的性,而“下”字急促的发音正是那个命令,迫使她不得不动身。她的远方,并不是一片虚无缥缈,既有未知的忐忑,又充满了希望,而这个希望正是源自于人之所以为人的对美好、对自由、对幸福的想往。

作为一名曾长期驻足南方,并在海南生活过的诗人,“下南洋”一词所蕴含的深刻含义,杨碧薇一定是深有体会的:贫困和战乱,使大批沿海子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到东南亚去谋生,这一去,就是关山路遥,这一去,就是有去无回。在明清两代,“下”这个动词,不但有“南去”的意思,更有着向蛮荒之地去开垦的意味,这里边虽然仍有一种“天朝上国”式的傲慢,却也未尝不道出了一个事实,即远方并不是充满了浪漫想象的小布尔乔亚式的风景名胜,而是一个到处都是未知和危险,但却又不得不为之义无反顾的地方。

杨碧薇对当初下南洋子弟们的艰辛是有着切肤痛感的:“这一次,我要走得更远,/打包所有的无解,去南洋放逐自己。/亲爱的妈祖,他们说那里有和海南一样甜的菠萝蜜,/发达者视之为天堂,落魄者恨之如地狱;/每个前往冒险的人,生死各占一半概率。/我不图找到金山,/或在宗祠留下大写的传说,/只因神秘的冲动在煮着我的生命,/它不让我驻足,即使我已在天涯海角享受安宁”(《海口天后宫》)。中国几千年来赖以为生的农业文明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即太过于依赖土地。土地是一个常量,它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但与之相对的,却是人口这个变量。当人口在以几何倍数增长的时候,作为常量的土地就会摇摇欲坠。《海口天后宫》中提到的“神秘的冲动”正是源自于此,它是一种具有文化母题和神话原型意义的存在;它可能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地为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所感知着。所以,一旦人决定要走,他就必须离开,这不仅是为自己找寻一个出路,更是为后人腾出一方空间。沿海子弟们都知道,所谓名和利,只不过是自己离开海南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岛的借口;面对生死未卜的旅程,这些不啻于无法把握的天上的浮云。他们只盼望着南洋有“和海南一样甜的菠萝蜜”,能让自己在快要忘记家乡的时候吃上一口,让自己在甜味和记忆中沉沦。

人一旦踏上了下南洋的旅途,将永远无法回头。在《黎先生》中,生于胡志明市,长于胡志明市的华人黎先生“第三次去中国”,“扫墓访故,了他祖父遗愿。/他说老宅早已不在,故园遍野落葵,/车奔马驰的潮州,远非祖父口述光景;/族中远亲清淡相见,无甚言谈”。一旦离开,故乡便变得陌生。物是人非之后,连族人亲戚也难以辨认出当年远行者们的模样,那些生与死、成功与失败,到最后也只存在于故事当中;留下来的人,他们的后人是无法理解下南洋者们的艰辛的,一旦踏上了小船,生死便不由自己,他人自然就无从知晓自己的故事。可是,即使是久居异国,故乡却成为了一种基因,烙印在了他们灵魂的深处。在越南经营服装店的黎先生,对中国人的现状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他对中国人精神大步后退的根本原因分析得一针见血:“他闲时玩票做导游,比我更了解/古怪的中国人。‘是包包里越来越鼓的人民币,/助长了他们的怪脾气,’他曾这样说,‘购物时,又爱和我攀亲近,以讨点便宜。我只好常常强调,我不是中国人,/我是越南人,土生土长的越南华人。’”然而,他始终无法摆脱从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对故园和老宅的怀念,即使这些自己家族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早已灰飞烟灭,仍是无法阻止黎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越南返回广东潮州。在越南、中国的一次次的失望,仍是无法抹煞黎先生心中对故乡的眷恋,这是一种类似于洄游的冲动,是后现代乡愁中返乡的冲动。

下南洋,在故乡和远方之间横亘着的是大海,大海能够让两者变得很远,也能使两者变得很近。新加坡有不少海南籍的华人,符姓,又是海南大姓。在《海南会馆》中,当初那个“誓不出嫁的符家大小姐”早已习惯了在新加坡的海南会馆品味家乡的记忆:“无非是每周五晚八点,/老友们聚一聚,饮几盅雷公根”。虽然“烧水时若听到海南话,/水就沸得欢快一点;择菜时听到海南话,/手指活动得顺畅一点”、“在突然大起来的家里,/琼州戏的唱词,竟一句一句,/从空镜子里往外涌”,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故乡文昌已经不再是她那时的故乡,狮城却在他们的辛勤耕耘下长成了故乡的模样。对那些下南洋的人们而言,大海将故乡变成了远方,却也使远方变成了故乡。这里边蕴含着的朴素辩证法,造就了一种与陆地截然不同的文化气氛。在故乡与远方的位移中,他们不但是文化的接受者,更是文化的创造者,甚至,他们就是文化的本身。故乡和远方的界限,在大海面前不再泾渭分明,游子们身在远方,却在创造着故乡。


二 过去或未来


在杨碧薇的《下南洋》中,南洋文化常常是作为当下中国本土文化的对照出现的。20世纪的中国风云变幻,现代文明在带来生活便利的同时,也毁坏掉了许多优秀的文化遗产。面对越来越面目全非的文化,杨碧薇有此一问:“为何我的热爱,竟分解为无边的倦怠?”(《一蓑烟雨任泉州》)于是她“决计开始更漫长的行程”,而这一行程始于诗人与四百年前的一位大哲之间的神交。杨碧薇写道:“四百年前,我的未婚夫辞别鲤城,/宦游神州,上北京,下云南,著书讲学。/多年后,为着他断送在剃发刀下的壮志,/我在我有限的文字里,骤添险峭一笔。”(《一蓑烟雨任泉州》)不用多加猜测便可知道,诗人口中的“未婚夫”就是泉州籍的思想家李贽,正是这位敢于挑战现有社会规则的前辈,才使诗人有了下南洋的勇气,使她一路走到南洋的尽头,在异国他乡寻找重启当下中国社会文化的可能性,“在骑楼消失的地方,我用肉身驮起它的废墟”(《消失的骑楼》)。不得不承认,这是大海的馈赠,正是大海的烟波浩渺,才给了南洋华人社会与中国本土以分别发展的可能性。从此,两条不同的线索平行前进,以当下中国社会为原点,分别指向了过去与未来。

而借助诗人行走南洋列国的脚步,读者可以将这两种截然不同又有千丝万缕关联的文化进行比较,在两相对照之下,寻回为中国本土当下文化所丢失了的传统精神资源。这正如诗人在《苏门答腊的忧郁》里说,“如果你也能,用更深的汉语来思考问题”。又如她在《造一艘船去诗巫》里致敬现代知识分子先贤、清末华侨领袖黄乃裳,“从故国旧谷仓挑出/依然健美并值得珍爱的/种子”,目的是创造一个新的故乡。据杨碧薇在诗后的注释,黄乃裳“曾参与公车上书,并在福州创办《福报》。戊戌变法失败后,遭清政府通缉,曾短暂赴上海避难。1899年,政治理想‘北上’不成的黄乃裳果断‘南下’,举家迁往新加坡,期间在南洋各地考察移民点。1900年,黄乃裳将诗巫选为垦地,称之为‘新福州’,召集1118名福建移民前往诗巫开展建设。如今,拥有30万人口的诗巫是马来西亚沙捞越州第三省省会”。不得不说,杨碧薇为创作《下南洋》做了大量的功课。这首诗里的黄乃裳和诗巫,更是寄托着诗人的理想。而当这些理想无法实现时,诗人就用诗歌“造一艘船”,通往梦想中的“诗巫”。这就是诗中既具象又虚幻的“应许之地”,在“皮鞋”与“荒草地”的张力间,诗人揭示了移民群体对文化根脉的执着固守与精神漂泊的双重属性。而这,也是我们在“造船”时必然面临的困境,虽然“造船”难,但还是必须造,只有这样,才能从过去通向未来。‌

在《下南洋》里,诗人一直在时间的海洋中追问过去和未来。在吉隆坡,诗人如一枚“局外闲棋”,却仍然想和街边陌生的警察聊一聊过去,聊一聊“远去的兰芳,我马帮的外公,/他那些洪门的同袍”,而他们都“消失在/南洋的小水花里”。在返回宾馆的途中,诗人“还想回头多看一眼的,/是吉隆坡路边一所小小的华文学校——/白天经过那里,里面传出的诵读声,/是我最初学到的唐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吉隆坡夜色无上》)这首诗中提到的洪门,与南洋有很大渊源。诗人的外公也是洪门子弟,笔至此处,诗歌捎带了一抹本事的意味。至于兰芳,知道的人较少。据杨碧薇介绍,1776年,广东梅县籍华侨罗芳伯在西婆罗洲(现称西加里曼丹)坤甸成立了“兰芳公司”;1777年,“兰芳公司”更名为“兰芳大统制共和国”,简称“兰芳共和国”。兰芳共和国作为华侨在海外创立的第一个“共和”政权,前后历时112年,直到被荷兰殖民者所灭。不论兰芳还是洪门,那些曾经在时间里浮现过的人们,如今已经消失在时间之中,而他们带来的为中华民族所共有的文化遗产,却一直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我吸饱甘露和深情,愈发枝繁又叶茂”(《马六甲三保山》)。

但是,这也不是诗人最终想要的;她所要追寻的,远不止充满符号意味的中国元素。于是,诗人继续前行,一路向南直到新加坡,而著名的牛车水带给她的是更大的失望:“掌灯而立,目所触之夜色,/在肉骨茶的鼎沸中,酥软了玻璃的质感。/我想在汉语里完成的路,/又一次,在这个低仿的故乡,/被新茶泼下的软骨拦断。”低仿!多么意外又精确的词!诗人一语道破了那繁华之处的本质,“我已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无路可去,/惟恐夕死而朝闻道,不甘。/走了这么久,没得到半个故园。丢掉的故乡,却已被新来的他乡人改写。”(《牛车水》)诗人仿佛坦然接受了这“世界大同”一般的喧嚣,开始静静地欣赏沿途的印度神庙、欢喜佛,却又在南洋的尽头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当蓝梦岛的老水手面对那个独自坐在船尾上的中国姑娘,“操起许久不用的国语告诉她,我的祖上来自福建。我没去过中国,现在老了,也没打算要去”(《蓝梦岛老水手》)的时候,诗人找到了她这次南洋之行所要寻找的东西。而在来自苏门答腊的船员阿华那里,诗人更加确定了足以承担起中华民族精神的东西,正是来自于汉语内部的力量,虽然阿华“体会不了‘更深的汉语’”,但是诗人和阿华都知道“此刻就是好的,诗歌就是好的”,这足以“细细地,把我们交错而过的残轨修补完全”(《苏门答腊的忧郁》)。语言所要弥合的,不仅是诗人与阿华之间的裂痕,更是横在南洋华人与中国本土、历史与未来、现代与传统之间的裂痕。

《下南洋》组诗中,时间并非是线性的,常常表现为一种曲折的形态,杨碧薇让她的诗句往返穿梭于时间的河流中,连接了过去和未来。《海南会馆》一首诗,整个就是昏黄色的。在日暮的余晖下,杨碧薇为读者娓娓讲述着一个现代的故事,然而这个故事句句离不开过去。从新加坡樟宜机场到海口美兰机场再到文昌,总共不到四个小时的飞机旅途穿越的却是大半个世纪。这正是“下南洋”这一特殊的文化社会现象所造成的独特心理体验:过去历尽千辛万苦,出生入死才能到达的异国他乡,在现代交通运输的帮助下显得唾手可得。随着中国国内现代化建设的日新月异,那个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南洋,反倒更像故乡。在这样的一种时间错位中,“下南洋”这一历史事件对亲历过的人们而言,是再多次往返也无法复制的,太短促的旅途让人只会去留心身边的美景,而来不及思索太多,只有真正与惊涛骇浪搏斗过的人们才会处乱不惊,真正在无风的洋面上迷茫过的人们才会不去理睬异域的风物。于是,他们开始思考过去和未来,他们决定将那些我们民族曾经拥有的、最为美好的精神资源带到这片远方的土地:“我愿意留下,把我的诗铆进这土里。/夜晚我仰头看珍珠做的星星,它们大声说:/写过诗的地方就是故乡。”(《造一艘船去诗巫》)

在中国本土与南洋诸国之间,大海的存在阻断了文化和交流,但同时,也将被下南洋的先人们带出来的传统文化,很好地保存了下来——虽然它们在形式上可能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只要有语言和诗歌作为催化剂,其内部所蕴含着的变革性力量很快就能爆发出来。这正如杨碧薇所言:“无限的语言,/都在无言的奔涌中消弭,/也有可能,它们捎上我的一部分/去了另一个家。”(《湄公河入海口》)又如《郑和:刘家港独白》中的郑和式自况,这里要提一句,杨碧薇与郑和都是云南人,诗人写郑和,某种程度上,有一部分是在写自己:“千百年后,你一定能看到我/成为汉语里一枚闪亮的词/成为一个新的源头/成为海的自由的一部分。”这首诗将中国历史上伟大的航海史诗转化为“孤独与荣耀无法言说”的现代独白,既保留了历史人物郑和的生平壮阔感,又以“成为汉语里一枚闪亮的词”的隐喻,揭示了语言对文明记忆的承载功能和诗人的创作野心。这一书写突破了传统史诗的宏大叙事框架,在历史人物与作者个人相叠印的创作理念下,让历史碎片如星辰般散布于语言的海洋,形成了独具杨碧薇口吻的轻盈浩大的女性史诗范式。‌

“若是未曾离开斑斓的云之南/我会以为一眼望到头的平淡,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感谢大海,它给我另一种艰辛的幸福/它激发我未知的潜能/让我与无数个陌生的自己/在陌生的风景中相遇”(《郑和:刘家港独白》),“多少次,我也曾潜入这缸梦中,/与珊瑚、扇贝、五彩的热带鱼同俦,/……四围无声,呼出的水泡像一串串新摘的葡萄。/每每那种时刻,我感觉自己/离岸上的世界很远,离真实的奥妙很近”(《蓝梦岛老水手》),大海是宽广的,陆地上的喧嚣在它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而正是在大海的宁静中,人和人的心才能够彼此倾听,过去和未来才有彼此了解的机会,诗人和老水手、阿华等形形色色的南洋人物才能产生心灵的互动。


三 作为信仰的大海


大海,对于那些下南洋的人们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信仰。如杨碧薇诗中那老水手所说,“我是海上人。/海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人间是一个世界,海是另一个世界,/我的生活,就平衡在两个世界的出入之间。/我也曾把灯火通明的岸上视为天堂,/但真正支撑我不跌倒的,还是那片/蔚蓝的向往。”(《蓝梦岛老水手》)正是由于对大海以及大海彼岸美好生活的坚信,成千上万的热血男儿才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片生死未知的蔚蓝。他们走得如此坚决,“不待胭脂巷熟悉的面线糊老店开门。/不待去开元寺求平安,/不待清扫七子戏繁华深处/零落的飞絮。”(《一蓑烟雨任泉州》)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在妈祖庙里的神像面前“趁日头清明,烧上最好的三炷香”(《海口天后宫》)。因为面对狂风巨浪,只有代表大海的妈祖才能为人们所依靠,人与船漂泊于大海之中,也就只能听候大海的安排,所有的野心、狂妄在大海面前都微不足道;人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持香默祷,敬虔下跪”(《海口天后宫》)。

而对那些已经成功地下了南洋的人们来说,大海这位神祇则从宗教性内化成为了一种亘古不变的真理。遭遇风浪时,人们转向大海以及象征大海的妈祖,一次又一次地发下宏愿,口口声称要“为着我对海的怕和爱。/来年三月二十三,若我还能站在陆地上,/将继续叩拜进香,/向你献上海鲜和瓜果,以及我/在海上丰富的孤独。”(《海口天后宫》)但是,当风浪成为生活的常态,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生,我在浪的刀尖上摸爬滚打/将命悬于这滴凛冽的白光”(《蓝梦岛老水手》)的时候,仪式化的祷告显得苍白无力,那些风浪和对大海的信仰一起成为了“刻在骨上的细节”,甚至有时候,连这些细节也会“轻轻忘记”,甚至前方未知的危险对他们而言还带有“微小的亲近”。(《蓝梦岛老水手》)于是,他们忘记了祷告,因为那些祷词已经写进了自己心中,他们在大海上讨生活,每一次行动都是对大海的礼赞。他们从大海中来,也必将回到大海中去,大海本身就代表了对神灵、对真理的追寻。

作为信仰的大海,其核心在于实践。正如一刻也不会停止的洋流,在大海中悲喜苦甜不停地变幻着色彩,诗人已经意识到了大海不会把自己的谜底吐露给人们,它更愿意让人们生活在永恒的谜面里,所以,人需要用自己的行动和肉身去丈量故乡与远方的距离。正如诗人所说:“在骑楼消失的地方,我用肉身驮起它的废墟。”(《消失的骑楼》)在大海中,处处都是总结,处处都是开始,而一个一个的传说,正是由大海的一代代子嗣们的行动与肉身写就的。

最后还要提一下。《下南洋》组诗最初有一个副标题:《或自我之诗》。杨碧薇透露的,或许也是说,下南洋的旅途,正是自我建构的过程。这一过程是艰难、复杂的,《下南洋》中有一首很漂亮的小诗《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恰恰指涉了自我建构中的艰难、矛盾与复杂,但同时又透露出诗人的选择之坚定。如题目所示,“从……回”有某种难以把握的流动感;诗中“琼州海峡”“雷州半岛”等地理符号构成物理性的海洋分界,可诗人“北眺”的视线却未被地域限制,反而通过“太平洋的汐流”将个体感知延伸至更广阔的洋流系统,这是一种面向未知的敞开。“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一句,是全诗要领,暗示了诗人心之所向的归属:诗人将陆地与海洋对举,陆地被异化为“他者”,而海洋则成为承载漂泊感的容器。这与杨碧薇对“下南洋”主题的关注相呼应——海洋既是历史中的移民通道,又是现代个体精神漂泊的隐喻。今天,当诗人再下南洋,是为了自我的找寻和构建,为了解答自己关心的问题,即“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该如何定位自身,该用何种眼光看待当今的中国与世界,我们应致力于构建一个怎样的未来”【2】

杨碧薇的“下南洋”,就是一个重构精神信仰、建设未来的写作实践。在这一实践中,作为世界观的大海给了诗人以丰富的给养,为她指明了精神的归宿和未来的方向。《下南洋》也给了那些沉迷于在大地上诗意栖居的人们一个警醒——去看看大海吧,也许你会找到心中的南洋!


注释:

【1】【2】杨碧薇:《南洋观看,中国想象,世界梦想》,《诗刊》2021年第12期。


本文系海南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当代海南作家城市书写研究”(Hnky2024ZD-7)的阶段性成果。


吴辰,文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副教授。




原载《艺术评鉴》2025年第1期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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