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的诗,尤其是长诗,越来越频密地进入中国现代诗人们的视野。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初,马加起步时,他还单纯书写着种族生活细节小诗,隐属于四川诸多诗人类群中。近年来随着他一部部长诗迭加,其诗歌综合指数飙升。一种带着全球化视角的诗歌目光,一种质疑人类文明、万物同生共存、寻找新的种族家园的诗歌理想,一种宏观语境下精致、惊险的语言修辞。在国际诗歌界引起了惊愕的陌生化阅读。因此,一些欧美诗人强调了他的“革命性”。而我注意到:与前辈现实主义诗人差异的是,马加的诗歌手艺细微、精致而不乏现代。我想,如果我们忽略个体阅读,把他的诗放置在更广阔的背景下,会发现:不论是与国内还是国际诗歌主潮相比,它都呈现了不同的诗歌表情与性格,相反的诗歌情趣与味道,甚至完全相悖的诗歌设定。这无疑是我感兴趣的动向。
在本文,我更换解读方式。我发现他的长诗内部有一个若干种力组成的力学结构:
第一种力:聚合力,向心力——这是长诗内部一种向内凝聚、收缩的力。
第二种力:牵引力、驱动力——是推进长诗前进的力量,是一种向前的力。
第三种力:离心力、惯性力——是沿着某种曲线运动的一种向外的力。
第四种力:内张力、多向力——是一种复杂的立体力,向内、向后,多方向。
《应许之地》中的聚合力
我认为,长诗不是小诗的总和。三百条小鱼连在一起,也成为不了一条大鱼。大鱼身上的每一个鳞片,都是大鱼的气度。这个是出于对长诗、短诗结构上的判断。
短诗展现的,大致是诗人的感觉才能、修辞才能。而长诗考量的往往是诗人的情绪宽度和人文强度。短诗更多的是对自我生命的静态体验。而长诗则是主、客体之间全时空的交融感知。写长诗,诗人必须从个体的孤独生命中漂移出来,抒情主体进入广阔的时间(历史)、空间(世界)的虚化感知系统。因此,短诗处理的主要是个人的日常经验,长诗处理的是人与世界之间的人文经验。
聚合力,实际是长诗内部各子目录之间关系的一体化问题,相当于一支庞大军队的忠诚度和调动指数。诗人要运用强大的意识统治力,将各类诗歌元素统一起来、调动起来。这需要写作者对长诗中各类素材施加一种掌控,包括对各种修辞手法的布置与操纵,像水所具有的那种默默的溶解力,像火山内部由极致高温而产生的熔化岩浆的本事。
《应许之地》在四部长诗中综合性能最突出。它没有《雪豹》那么轻灵,没有《裂开的星球》那么沉痛,没有《致马雅可夫斯基》那么凌厉。但它的整体性、统一性最妥当。这部长诗既有开阔的视角,也有沉重的力量,内部还有太极拳一样的精湛手艺。“应许之地”这个命名非常贴切,又略含神秘。它既是历史性的宗教典故,又有未来时的应允、承诺的期货味道,还暗含着此时、此地不可改变的“当下感”。
1. 三种时态的聚合
有意味的是:作者在诗中设立了三个“时态地标”。这个全时空的标的,不但是彝族的,也是全球各民族共有的:
①应许之地→现在时
②祖居之地→过去时
③未来之地→将来时
应许之地:灵魂若即若离
那里星星与头的距离没有改变
但与我们的灵魂却若即若离
……
乳房的膨胀不是奶水而是糟糕的硅胶
而繁衍生命的任务给了白色的试管
祖居之地:那不是回家的路
达里阿宗之马、彝族的祭司火把节、传说中的大力士、萨拉博酒壶、马布吹奏乐、朵洛荷、亚图腾……
未来之地:有水无盐的生活
标准街区、大同小异食物、卡夫卡式城堡、透明的晶体、闪烁电子眼、没有泥土的呼吸、克隆产品、星球漂浮物……
马加表现出了一种高明的叙述能力。他把三种时间形态完全打碎、揉乱。读者很难找到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种“之地”之间的衔接。或者反过来说,他的手法也随心所欲,这是一种任性的、非理性的陈述。他糅合得如此了无痕迹,完全削平了应许之地、祖居之地、未来之地三者之间的界限。
不露痕迹而又融为一体,靠的是一种整体意念的聚合力量。
2. 诗歌材料的液化状态
长诗展现了广阔的人类生活:生态、科技、种族。
①现在时、生态:诗人尤其关注水
梯级电站,河流被切成数字香肠,河流中裸露石头的叹息……还有动物:偷猎者、杀戮者……
②将来时、科技:对未来的展望
试管婴儿、透明晶体、数字化居住区、星球的漂浮物……
③过去时、种族:反复出现彝族元素
古老的祭祀、种族的传说、神话中巨人的木勺、幸运的斗篷、童年丢失的木碗……
全诗古今交融、中外辉映、林林总总,在248行的地方,诗人突然排列出了52个词:群山、赤脚、铠甲、苦荞、石磨等等。这种“裸词罗列”是长诗的一种新手法(下文再述)。全球视角下,诗人充分展现了各民族千年的线性历史。但是你并没有感到他在摆资料、摆历史,因为材料都被他揉碎了。长诗对三种“之地”的描述,在结构上是零碎的,在价值判断上是含混的、朦胧的。
“幻灭—依恋—忧虑”这三个词,是这首长诗的主题:对当下“应许之地”的判断是幻灭,对“未来之地”是忧虑,对“祖居之地”则是深深依恋。但这个主题表现得非常隐晦,读者看不到直露表达。在诗节—诗行—诗组之间,你看不到哪一行倒地,哪一节流血,哪一组又在流泪。这是一种隐蔽的修辞手艺。你只是发现所有的句子都倾斜着,都暗中带着一种温度,或冷或热地倒向某一个方向。这就是诗化的、非理性的处理,长诗呈现了一种熔岩流、意识流的液体状态。
自然界中最好的力是看不见的。那么,最好的长诗形状应该像什么呢——像海水中不断立体变幻的鱼群?像空中任意翻飞,多坐标、多维度,同时移动的点一样的无数只鸟吗?
3. 长诗中的三颗小卫星
长诗内部是一个多元的世界。它不可能像排列整齐的兵马俑。
我发现,在《应许之地》的零散结构中有三处明显的“颗粒状”结节,像强力吸附于主体上的三颗小卫星:
①在第61行处,出现了一段“马”的叙述,共13行:
那时这种山地马肯定还没有灭绝……一个属于马的时代,骑手的光环黯淡,寻找马蹄铁的预言已经没有意义……
②在第87行出现一段“火”,共10行:
房间里没有火塘的位置……哦,火焰!一千年智慧的集散地……唯有火光能让围坐在四周的人/真切地看见那些黑暗中的东西……
③在234行的地方出现了“黑山羊”,共11行:
这里听不见黑山羊咩咩叫的呼唤……
或许只有返回到金黄体格的器官中……
人类的儿子才能高扬雄性和创造的旗帜。
这三段凝成“结节”的部分,正是作者土地主题中的三处“结晶”:马和火是彝族的亚图腾,而黑山羊,我觉得是彝族直接的明喻象征。彝族以黑为贵,如诺苏黑色民族。
此外,长诗中四次提到了母语,我把它算作溶进了“额外”的元素:
让母语鲜活的词飘浮于永恒的空白……
在戏谑之后母语的问候哽咽于喉咙……
不仅仅为了倾诉才选择母语……
让不同的母语在算术里获得新生……
从力学的角度,上述三段结节,也可以归类于“离心力”范围。在这里我把它视为一种对于主题的“吸附”。《应许之地》内部的几种力并不均匀。聚合力最成功,最成熟。牵引力则显得扑朔迷离。内张力分布比较匀称。
在力学之外,最后我发现了这首长诗的惊悚之处:死亡与灭绝!
可怖的人类灭绝场景,三种人的死亡或隐形死亡:
如果还有讲述者活着,他的眼睛/将面对滚滚而来的太阳……
应许之地,到了那个时候/诗人也许还存活于世……
但愿到那时候人还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这末日般的死亡,难道表明作者丧失了对人类命运的最后期许?
第一类死者是“讲述人”,第二类死亡者是“诗人”,第三类扩大为“人类”。
诗人并没有说明人类灭绝的原因。我猜想两种结局:核战;抽象的硅基人主导世界。这是主题的变奏:对未来更加忧虑,甚至是恐惧。
4.金子般的格言
诗人敢于正面、直面人类诸多生存困境:环境视角、人类学视角、民族视角、科技视角等。阅读中,我一直暗暗担心着,对于这些人人皆知、但全球精英们皆一筹莫展的难题,诗人怎么回答?一首长诗毕竟无法回避。
终于,在长诗即将结尾处,出现4行重量级诗句,这个关于“盐和水”“玛瑙和盘子”的格言,使全诗上升到了很高的人文云层。可以说,这就是马加给予这个星球的答案:
哦,你们给了足够多的水
而又拿走了仅有的一点盐。
如果没有了灵魂玛瑙上那红色的穗须
再积极的盘子又有何用?
如果我们把人类困境上升到“全球化”高度,会发现人类面对的是一个幸福与困惑的悖论——“物质丰富”而“精神枯萎”。
马加写出四行、两组比喻,“盐与水”的配比定律巧妙地回答了这一难点,并使这四行诗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全诗的主题。
“盐和水”的关系恰切地点破了物质丰富后现代人的灵魂困境。在诗人眼中,无限丰富的物质变成了酒中越来越多勾兑的水,而盐被莫名地“拿走”,被拿走的恰恰是人类的灵魂。诗人跳开了繁琐的论述,他以盐与水的关系宣告:人类不需要足够的、抽走了盐的水,而需要有滋味的生存,那才是应许的生活。
最后一行,马加随手写出了“积极的盘子”!好一个“积极”的修饰!明明是生硬的比喻,明明是半搭半靠的修辞,由于前面有了“足够多的水”,盘子的“积极”——努力多装再多装,忽然合理,甚至令人产生非它不可的正确错位感!
这一组格言一样的比喻,“盐与水”的配比定律算什么力呢?它只能是聚合之后上升的诗的“神力”。
《裂开的星球》的牵引力
长诗由于长度的存在,它必须前进,必须不断前进,从开头至结尾。
这个向前的动力,只能来自诗人发出的牵引。短诗则不同。短诗一出场“啪”地一个造型就有诗,原地转两个圈儿就有诗。而长诗的动力,是诗人预先埋伏的内在结构。短诗可以是共时性的一片断崖或瀑布剖面。而长诗是动画片,是必须不断流淌的、历时性的河流。
1. 疑问,是一种很强的推进
《裂开的星球》是一部罕见的、以疑问开篇并以一种贯穿的困惑为主题牵引的长诗。
它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的动力并非常见的“结构式牵引”。也就是说,它没有按照一种预先设置的逻辑关系,固定地向前一步步推演。它像屈原,一开口便是“天问”:
是这个星球创造了我们
还是我们改变了这个星球?
怀疑,是人们对现实的试探性否定。而诘问,是人类特有的质疑与反辩。所以“疑—问”构成了一种特别强烈的推进力。开篇“创造与改变”的连环疑问,站在全人类的大立场,一直追溯人类的远古,也一直叩问于遥远的未来。这个问题如此宏大,足以领率全诗。
而且,这疑问在长诗中重复了三次。对此,马加显然着意为之,分别设置了三次重复的“天问”,作为一部近500行长诗的推进器,足够多不算少,恰如三级接力推进的升空火箭:
开头的“启动发问”
结尾的“疑味深长”
中间的“续力助推”
2. 双引擎→双驱动
所有的读者都会注意到,这部长诗中出现了另一个强悍的、虚拟的三重意象——老虎:
哦,老虎!波浪起伏的铠甲
流淌着数字的光。唯一的意志。
这是马加为长诗增设的另一个牵引,即虚设的、凶猛而斑斓的、唯一的不可战胜的未来!
于是,这部长诗中出现了“双驱动”“双引擎”。
这首长诗中“未来”的形象如此威武、迷人、不可侵犯——老虎、波浪、铠甲,这三重惹不起的意象,暗含着“凶狠”“起伏”“坚硬”。三重意象之后,马加紧接着为“未来”揭开面纱,这次是“明喻”。他说,未来是“流淌着数字的光”,光是强烈的,数字稳定而可怕,而“唯一的意志”,强横如叔本华,不可改变!
对于疫情下的诗,这三重惹不起的意象是否应该有另一种解释:老虎、波浪、铠甲,暗含着“新冠”相关含义:
①老虎→病毒!
②波浪→蔓延!
③铠甲→防护!
对,这更像标准答案!
说实话,很多时候我一看见长诗就会产生一种阅读上的愁绪。我看到过太多的才华横溢、但却缺少牵引力的诗人们写的长诗。他们在好句子中转来转去,就是不能前进。诗意不停地旋转,就是不能延展与演化。导致一首长诗变成了短诗的集合,不断重复,原地踏步。读者面对这样的作品,会读得很累——就是我说的无数条小鱼堆积的假大鱼。
牵引力的珍贵性在于,它清晰地索求着诗人的思想逻辑和情感线索。它要求诗人拿出强大的思想烈度和情绪强度。因此,除了向前之外,牵引力也暗含着向左右两侧扩展的、宽向的放射力量:
这是应该原谅那只鸟,还是原谅我们呢?
是走出绝境?还是自我毁灭?
如何从嘴里吐出了生存的智慧,还是光滑古朴的石头?
这三组疑问,是三级火箭之外的补充动力,这样的小火箭也是总牵引力的一部分。它的喷射把双引擎的疑问向别的方向转移了一下,从而使置疑贯穿了全诗。
重复,是不是也属于另一种牵引?“老虎”这个意象在诗中出现了四次,而疑问则发出了七次。
3. 格言:推进,并升华
可以说,《裂开的星球》是灾难之诗,也是惊恐与惶惑之诗,是新冠背景下诗人与整个星球的一次对话。因此,以“疑问”作为主动力不仅是恰当的,也是强烈的、反诘的。
在一种阴郁的气息中,诗人对五大洲广阔的空间进行扫描与巡游。各类国际事务及各类灾情缤纷登场。新冠爆发的背景下,各类矛盾与冲突万花筒般涌出。这是人类史上没有前例的特殊战争,对于文学来说,这同时也是一个注定无人操纵过的最新命题。正如当灾难来临时,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告诉全人类方向,全人类一筹莫展——怎样缝合这裂开的星球?更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无解之谜。
这时,诗人拿出了一个办法。
面对钢铁般的疑问,诗人从不把准星瞄向靶心,而是将政治、经济从语言中像挤牙膏一样挤了出去,然后隐藏逻辑、收敛情感。发出了诗人的特权之语——他们忽然升到了高空,模仿着神的口气说话:
当天空变低
鹰的飞翔再没有足够的高度。
……
哦,女神普嫫列依!请把你缝制头盖的针借给我
还有你手中那团白色的羊毛线,因为我要缝合已经裂开的星球。
读者一眼就可以认出,这是古老民歌中的格言体。它仿佛在远古传说与神话一样的语言里传达了一种力量。这就是如前所说的“神力”之外的“魔力”!
《致马雅可夫斯基》中的离心力
第三种力:离心力、惯性力——离心力是一种向外的力量,沿着某种曲线运动。这其实是长诗必须具备的外延性。一首长诗不可能只有干巴巴的一根筋,它必须在多条岔路上向外放射与逸出,才能产生万千气象。这种力显然是考查诗人艺术储备的丰富性,以及意识的维度与情绪的宽度。在具体的阅读中,我们有时候可以看到,这种力常常在长诗中造成某种有意识的小面积停顿、徘徊、拓展,离心式的短暂不前进,其实是在加高诗的海拔。
在吉狄马加四首长诗中,《致马雅可夫斯基》是情感上最动情、最倾心的一首,也是诗意方式上最直露、最凶猛的一首。石厉评价这首长诗说:“马雅可夫斯基的语言血液仿佛通过天空的血管,流入这首诗中,或者说这几乎是不同时代的两股诗歌海浪的重叠。”
1.极致的夸赞,是否也能产生离心力?
石厉显然也是受到了阅读的震动——马加在这首诗中不仅展现了才华,也展现了对诗歌、对诗人的一往情深。读诗的时候我一再想,天下还会有人这样赞美诗吗?
①它的呼吸比铅块还要沉重
②只有你能吹响断裂的脊柱横笛
③你的目光也能把冰冷的石头点燃
④神授的语言染红手指,喷射出来
阶梯的节奏总是在更高的地方结束
⑤语言的铁毡上挂满金属的宝石/呼啸的阶梯,词根的电流闪动光芒
⑥你天梯的骨肋/伸展内核的几何,数字野兽的支架/打破生物学方案闪电脚后的幻变
⑦你诗歌的星星将布满天幕/那铁皮和银质的诗行会涌入宇宙的字典
⑧你的诗才是这个世界一干二净的盐
世界上任何的实体,任何的物质,任何的抽象,谁能承接这神一样的夸赞?马加或许是喝足了美酒,或许是吸食了什么仙气。他把诗写成了地球之光、宇宙之光!我不知道“吹响断裂的脊柱横笛”需要什么样的呼吸?但学过俄语的我略微知道“词根的电流闪动光芒”中单数与复数的六格变化。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明白“打破生物学方案闪电脚后的幻变”是什么含义?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诗人赞美诗人。他们说出的话人们不明白。
在全诗中,马加对马雅可夫斯基表达的敬意——不,甚至不应称为敬意——应该是景仰,是膜拜、顶礼!
①你是词语粗野的第一个匈奴
②穿越城市庞大胸腔的蒸汽机车/旷野上的文字的巨石阵
③语言中比重最有分量的超级金属
④浮现在词语波浪上的一艘巨轮,词语王国里的大力士
⑤那个年代——诗歌大厅里/穿着粗呢大衣的独一无二的中心
⑥黎明时把红色/抹上天幕的油漆工
⑦诗歌疆城里的雄狮/语言世界的——又一个酋长
⑧使徒/伟大的祭司,独自戴着荆冠/仅次于神的声音
这些夸赞也是了不起的!也“仅次于神的声音”写到这里,我不想一一解释这些天堂之语。我想说,难道你不觉得“极致”也是一种特殊的力量吗?极致,它把事物朝着极端的方向推下去,再推下去,一直推到不可思议的边缘,再边缘!这时候,力量就莫名产生了!难道你还认为这种力不是处于“离心”的状态吗?难道它不是偏离了中心,甚至偏离了一切吗?
2.诗人忽然绕到了月亮的背面
一个正在夸奖别人的人,忽然绕到了这个被夸人的背后,他突然点名般地说起了这个人的“宿敌”!怪不怪?长诗里的夸赞,突然变成了讨伐。这难道不是对“心”的大大“偏离”吗。
他的“宿敌”如此之多,我且把它分成两类。一类是政治、经济、道德、世俗,等等。我再分成8种人。不,应该是8个小集团:
①油滑的舌头
②伪善的君子
③善变的政客
④独裁者
⑤财富的垄断者
⑥奸商
⑦银行家
⑧打赢了又一场没有硝烟战争的资本
显然,①②是世俗的虚伪,③④⑤指向了政客,⑥⑦因前面增加了“奸”字忽成贬意,⑧把枪口对准了“资本”。他在后面的诗中把资本说成“一种隐形的权力”。
读者是否会感觉到:这不仅是马雅可夫斯基的“宿敌”,是否也是马雅可夫斯基身后站着的、长诗抒情主人公的感同心受呢?
“宿敌”的另一类,是诗歌中的异类、败类,我也把它们整理成了8类:
①沽名钓誉者
②投机者
③形式主义者
④小圈子里的首领
⑤发出咿呜之声的小猫
⑥只注重技术和形式的匠人
⑦没有血肉、疼痛、灵性的语言游戏
⑧没有通过心脏和肺叶的所谓纯诗
被列入诗歌对立面的宿敌们,个个都有着鲜明的相似性:前三个“者”是世俗的投机诗人。“首领”则是帮派代名词。前四组都属于确定的人群,可以把这些看作是二马(马雅与马加)对形式主义与功利主义的憎恶。“匠人”和“游戏”被厌恶的程度似有降低,但仍透着贬意。最后,我更奇怪:“纯诗”,明明应该是一个纯洁的“正面人物”呀——不,这时应该有读者提醒我,你前文不是提到过“一些欧美诗人强调了马加诗歌的‘革命性’”吗?噢,对了,如果与“革命性”相比,纯诗当然是一个“宿敌”。
综上,如同跳到月亮背后,有话想说的马加,在致敬他心目中的天才诗人的同时,不惜从背面向另一类诗与诗人开火。很显然,在长诗中他通过这位苏俄诗歌巨人之口,离心力般地贬刺当下的各类非诗元素、世俗元素,甚至纯艺术。这些,似乎超越了100年前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背景。从表达情感的烈度上看,诗中表达的应该是对当下全球化时尚诗歌潮流的嘲讽。读者也可以从中透析出与上述两组宿敌相反,马加的人文理想与诗歌理想。
从力的角度,这种“借助”显然属于一种偏于“致敬”主旨的“离心”之力。
3. 两处惜墨如金的转折
如果读者假设性地站在西方诗人的立场,会立刻感受到这首长诗对这位“生活在苏俄时期”诗人的称赞,与传统的评价相比,声调明显高出若干音阶。
我早年也是一个马雅可夫斯基之迷,一本厚厚的《马雅可夫斯基选集》伴随了我年轻时的多年生活。我知道出于对新生活的向往,这位了不起的诗人产生了巨大的诗歌能量。靠着激情与生命活力,他的诗竟然匪夷所思地将未来主义与批判现实主义结合到一起。我也知道他的晚期在诗与政治、个人与国家之间进行过痛苦的辨析、选择与挣扎。果然,连马加也在纠结那些与赞美相悖的不谐和因素。因此,在长诗中出现了两组说明性的、反拨性的文字。
其一:
我知道,你也并非是一个完人偶像
道德上的缺陷,从每个凡人身上都能找到
其二:
谁也无法否认,那些逝去的日子里
也有杀戮、流亡、迫害和权力的滥用
惊心动魄的改变,谎言被铸造成真理
不是别的动物,而是文明的——人
亲自制造了一幕幕令人发指的悲剧
在一首以赞颂为主调的诗中,这两段文字显得如此不谐调,甚至令人扫兴。但它对于历史来说是真实的。对于马加来说,把它写出来又是诚实的,不赞美反而使赞美更有力量。
无法回避的是,人们对这位诗人后期的变化与自杀充满疑惑。马加仅仅用两行诗来进行说明,显然不足消解。而且,马加回避了马雅可夫斯基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仅仅把这些疑团归结为“道德上的缺陷”,令我十分不解。
同样,对于苏俄时期的残酷清洗,五行“相反”的诗,力度明显不足。
在长诗中,马加引用了茨维塔耶娃的话:“力量——在那边!”接着说,就是“一个旷世的天才/对另一个同类最无私的肯定”,我以为不妥,不过马加的结论是对的:“她付出了代价。”我读过茨维塔耶娃的悲剧,1922年,她返回苏联时,马雅可夫斯基对她说:“这里有真理!”茨维塔耶娃回复说:“那里,有力量!”然而,当她流亡17年后返回苏联,那“真理”和“力量”却把她砸得粉身碎骨:她的丈夫被捕,之后女儿被捕;她领着小儿子,贫困交加;1941年8月26号,她申请作家基金会食堂洗碗工被拒;五天后,绝望的茨娃悬梁自尽;一个半月后,她丈夫被枪决;三年后,她参军的儿子死于战场。
刚刚我查到了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前的境遇。
《放开喉咙歌唱》1930年发表时(即诗人自杀的同一年),《苏联百科全书》上对诗人介绍是这样的:“十月革命以来,马雅可夫斯基与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是格格不入的。”帕斯捷尔纳克在1927年给朋友的信里写道:“我一直都认为,马雅可夫斯基与生俱来的天赋会在某一刻炸掉。”茨维塔耶娃则在他死后的回忆中说:“作为一个人的马雅可夫斯基在不断杀死自己内心中作为一个诗人的马雅可夫斯基……最后,诗人站了起来,杀掉了人。”我想,上面这些,是人们普遍愿意读到的文字。但马加似乎更愿意朝向遥远的年代说话。再次令我不解的是,他回避了制度与思想,而把“一幕幕令人发指的悲剧”的源流归结为抽象的“人”。
《我,雪豹……》中的内张力
第四种力:内张力、多向力。诗歌中的“张力”已经离开物理平面,成为一种复杂取向的立体的力。张力的方向,可以说是向内的,也可以说是向后的,向四面八方的。这种多方向的力,常常在长诗中造成绚烂多姿的华彩细节。张力考查的是诗人的修辞本领,它可以测量出诗人生命内存中的神秘因子与天才元素。
在马加四首长诗中,《我,雪豹……》是最轻灵、最柔软、最诗化的一首。他把雪豹写成了种族的图腾崇拜与精神的物化与幻化。“雪豹”内部有着一种“万物同生共存”的博大理念,没有敌人。但我仍然认为《应许之地》复杂而丰富。诗永远需要神秘,诗永远不可解释,在诗和诗之间也不必排什么名次。
其实所谓的“力”,与我的诗歌取向有些相悖。我并不百分百赞同以“力”对长诗进行评论,虽然我仍然愿意提出这种方式。一个人说出一句话,并不表明他赞同其全部。天下的事没有百分百。我想起周所同的一句诗:“我一边拒绝一边挽留”我简单衡量了一下,我不赞同诗歌力学的百分比大概是35%。
比如,《裂开的星球》牵引力好呢,还是《我,雪豹……》的牵引力强呢?我当然知道后者有强力牵引的仿佛装载在一艘船上一样的17节“车厢”。它的内部至少存在着三大驱动:
统治与共存,共6节:①开场-②历史-③统治-④震慑-⑤共存-⑥足迹。
王者与守护,共5节:⑦赞颂-⑧华彩-⑨王者-⑩家族史-11巡视群山。
死亡与审判,共6节:12信号-13高潮-14哭山-15幻影-16遗言-17道别。
不过,因为它的动力太明显了,我反而希望找到它内部存在的其它力。不言而喻,每首长诗里都暗含着四种力、甚至多种力。一颗萝卜里怎么可能只含有一种维生素呢!
1. 结构:溢出的力
《我,雪豹……》的三大驱动,像一座山峰的形状,两侧起势与收尾,而第13节的“死亡”是中间的高潮。我发现了不寻常并把它们挑了出来:其中有三节“岔”出了整体结构。
第8节:由主观角度溢出到客观
全诗都是“雪豹”的主观叙述,唯一不同的是第8节,明显在结构上“溢出”,这一节竟然完全是纯客观的“华彩”。诗人一连列出了许多组并列的、无修饰的纯粹裸词。
第11节:由主观陈述变主观镜头。
全诗的描述与叙述基本是不确定性的。而第11节则出现了一组精确的主观视角。雪豹如守护神巡视群山,主观镜头非常细节:远方的鹰,不远的地方,牧人的炊烟,黑色的牦牛,小河白色冰层……这是全诗中罕见的、具象的、真切的景物。诗中的力明确转换并放大,仿佛忽然投射到了显微镜头之下。
第15节:由现实转向超现实幻影
前14节,全诗基本在现实尘世的影像中。第15节,突然出现幻影:转世、罪孽、赎罪、九条命……这种死后的重生、生命根源的追溯、对来世的渴望,使长诗越出了原有的现实框架,因死亡而出现了超越时间、隔绝空间的升华。
2. 修辞:多方向的力
在长诗《我,雪豹……》中,马加展示出了强大的修辞功底,各类修辞手法几乎涵盖了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现代诗全部的语言探索成果,可以说是气象纷飞:
我的皮毛,燃烧如白雪的火焰
我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
我的眼睛底部
绽放着呼吸的星光
充满强度的脚趾
敲击着金属的空气
在这雪山的最高处,我看见过
液态的时间
这是修辞手法的大展示,也是诗歌句子内部多种力量的交汇与辉映,象征、移情、通感、不谐和修饰等,用得炉火纯青。
①白雪的火焰——是冰与火。
②呼吸的星光——是气与光。
③金属的空气——是钢铁的透明。
④液态的时间——最好的金句,是实与虚、双重流淌。
3. 创新:40个裸词与12个“是”
马加在长诗《我,雪豹……》的第7节与第8节两节中突然别出心裁,在语言修辞上大胆实验。我无法把它们归入什么力,只好以“创新”这个含糊的评价指代。
第8节后半段,是40组“裸词”,如前面《应许之地》中的52个“裸词”一样:是非句子的、片断的纯粹词组——即无连接,也没有逻辑,更没有句子成份:
失重、弧线、欲望的弓、气味的舌尖、接纳的坚硬、颌骨的坡度、分解的摇曳、呼吸的波浪、死亡的牵引、生命中坠落的倦意、边缘的颤抖
这种裸词的排列,过去我似乎没有读过。这个创新的合理性在于,马加写的是雪豹——而这40组“裸词”,由于完全删除了语法关系和句子附庸,获得了额外的速度,从而使诗的阅读变得像雪豹一样飞快!这真是难得的相得益彰。是否将来会构成长诗写作中如排比一样的传统手法?或许可以认为是现代诗一种新的加速方式。
第7节有12个“是”,还有几个“暗”是,简化为8个:
①是光铸造的酋长
②是被感觉和梦幻碰碎的逃窜的晶体
③是勇士佩带上通灵的贝壳
④是玫瑰在空气中的颜色
⑤是碎片的力量
⑥是国王的头饰在大地的又一次复活
⑦是岩石上的几何
⑧是穿越深渊的0
前五个“是”组合都奇特:酋长、晶体、贝壳、颜色、力量。但因为都是被修饰的名词,所以尚好理解。而后面三组“是”,却似是而非:“头饰”复活没问题,但“岩石上的几何”是什么呢?谁能明白——是岩画?是雪豹图案?是动物抽象线条?
最难懂的是“穿越深渊的0”。“0”是什么,是深渊里的白雪?是纵身一跃后消失的身影?是马戏团里狮子穿越的火圈?写诗的马加,进入了随心任性的境界。他想什么写就怎么写,谁也管不住他。在一首长诗无比宽大的地盘上,他尽情地伸展拳脚,玩弄着无限广阔的词汇与语言。里面的力,什么内张力、外张力、惯性力。说有多少种,就有多少种,想飞起就飞起。
结语
以“力”的名义分析长诗,其实分析不出什么子丑寅卯。
这种塑料式的西式手法,不过是以某种视角,借题发挥般地把诗抚摸一遍,导读一遍而已。对诗真正的、刻骨铭心的评价,还是要靠审美式的、感悟式阅读。力,可以使人感觉到方向、强度、宽度,但却摸不到温度,缺少生命气息。而感觉、感悟、感动,包括阅读中的直觉,却是综合性的、暗中调动一切知觉系统的全息阅读。
肯切地说,吉狄马加的四部长诗,无论国内还是国际,都属罕见的、持续性的史诗写作。它们显然渗透着诗人多年的阅读与积累,内中既有惠特曼式的宏伟、聂鲁达式的从容,也有埃利蒂斯式的现代性与先锋修辞,当然更含有民族文化、民间史诗的多种元素。长诗在展现了丰富的诗歌手段之外,也流露了诗人诸多诗歌与人文的生命内存属性。《应许之地》的宏大与高远,表明了马加的诗歌志向与野心。《裂开的星球》显示了马加介入现实的诗歌倾向。而《致马雅可夫斯基》则明确展示了马加对抗时尚的强烈诗歌立场。高纯度的《我,雪豹……》含有少数族裔代言者的气度。
在诗的长河中,某些作品的价值,往往与其背后的时代语境紧密相连。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起,中国的诗歌大潮已经持续了50年。在它即将暗淡退潮之时,吉狄马加的一首首长诗,可以看作是向世界诗坛发出的呐喊。这种呐喊不仅仅继承和吸纳了半世纪以来中国现代诗几乎全部先锋探索,也回光返照式地继承了中国现代诗沉重、悲悯、受虐般的人文传统。
这一次马加的诗引起各国高端诗人们的广泛关注与认同,也足以成为中国现代诗的亮点。当年朦胧诗属于集体性闪光,但诗歌艺术上并没有被高看,国际诗坛普遍认定的结论是“回归”与“追踪”。这一次的关注是个人写作。得到的认同虽然包含了友谊因素,但国际诗界的老手们还是敏锐地嗅出了马加诗歌强悍的、稀缺的“革命性”及其斑斓的语言能力。
说到这里,恕我使用一个老词“放眼全球”。自全球疫灾前后,不敏感的人们也嗅出了世界众多平衡正在发生着改变。自二战以来,本星球近80年持续的和平出现了大面积的裂罅,人类第一次全球化进程或遭受阻或中断。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看,马加长诗出现的时机恰逢当今全球某种乱局的开端。
在油腻而倦怠的和平年代,这种雄阔、强悍、凝重的诗,与冰冷而抽象的世界诗歌主潮相比,有点像粗砺的枯木出现在花草斑驳的诗歌原野。更不必说与当下中国现代诗庞杂而强大的口语时尚大相径庭。在全部汹涌向前的阵列中,总是会出现一只向后挥动的手臂。当一首诗或一个人假定性地成为了全部反作用力的代言,滚滚时尚的指针微微晃动。我相信,如果没有战争与灾难,全球性的、碎片化的、极简诗歌生态背景不会轻易被改变,但马加的诗可能成为一种人文复兴式的启示,至少是一种提醒。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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