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春作伴
——1980年日记摘抄
王燕生
7月19目星期六
听说接舒婷,梁小斌自告奋勇要陪我去。原以为他们认识,结果去了一对瞎子。
出站口。“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一朵素雅的花朝我移动,镜片后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举着的那个名字上。她就是那株有着“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的木棉,怎么看也不像灯泡厂女工。外地的都来齐了。《诗刊》穷,连严辰夫妇还住办公室,腾出的几间平房安排不下,只好请北京的江河、顾城、常荣发扬风格,当“走读生”。为了有个照应,与青春作伴,我睡资料室阅览台。天热,有几本杂志当枕,想也能入梦。筹划近两个月的“青年诗作者创作学习会”的帷幕即将拉开。思想解放运动犁开了大地坚冰,使一大批文学新人破土而出。中国新诗这架真善美三轮马车,又轰隆隆奔驰在雨后原野。组织这次活动的条件已经成熟,其必要性也显现出来。这是一次奠基,也是一次检阅。会名经过一番思量和推敲,不称“青年诗人”,是为了他们保持谦虚,不要滋生骄傲情绪;强调“创作”,又突出了“学习”。考虑过用时下流行的“学习班”这个名头,邵燕祥认为那有太多的“文革”水火痕迹,我也有同感。
7月22日星期二
昨天,无花无酒中诗会开始。《诗刊》四位领导欢迎大家到来,并通报了此次活动的宗旨。我一一介绍了青年诗作者,并公布分组名单,指定了召集人。下午文化部文研院顾骧给大家介绍了当前文艺情况。
今天进入自我介绍阶段,除徐敬亚、王小妮这对情侣,其余人大都只是神交。谈个人经历,也谈艺术主张,在交流中渐渐熟悉。年纪大些的如张学梦、杨牧不说,连年仅二十四岁的梁小斌、顾城,心灵上也留下很深的“文革”创伤。他们在动乱和仇恨中长大,希望诗中多一些理解和同情,向人的内心世界进军,改善人性。在海滩上放过猪的顾城说,政治口号一类只是一阵风,人类、大自然要长久得多,比如一只瓢虫背上的花纹,就比许多国徽的图案美丽长久。
本来只邀请十五位青年,插队延安的梅绍静返京探亲赶上了,也加入进来,她已有《晨光里》三首诗决定八月号发,对她有所了解。没想到又杀出一个花木兰,东北师院徐国静不知从何处到消息,也来毛遂自荐。看过她发的诗和带来的诗稿,我找燕祥商量。她的精神取得胜利。至此,队伍扩编为十七人。
吃饭是在隔两道院墙的北京京剧院解决的,交点管理费。自己买饭菜票,就那么几道菜,完全可以各取所需。
黄昏来临,照例响起“空袭”警报,我照例把大家撵出房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喷洒刺鼻的滴滴涕溶液。“四害”除了几十年,它们活得至少比我顽强。
7月23日星期三
请艾青讲课是作为重头戏安排的,这位喝大堰河乳汁长大的大诗人,今天举着奶瓶来喂养新一代。为了有的放矢,按照艾青的意见,我事先让大家把想听的内容写成条子,送到他家中。他说话平缓,没有太多的起伏跌宕,不像有些诗人神经质地慷慨激昂。但是,平易、睿智、幽默而有风趣,不时闪出思想的火花。他谈了这样一些方面:“关于我自己”、“关于突破”、“关于生活、想象、真实的世界的关系”、“关于诗的散文美”、“关于写得难懂的诗”、“关于欧化与民族化”、“关于流派”、“关于时代的特点”、“对青年诗作者的希望”。广泛而深刻的内容,激起了每个人的心灵波澜。以前隔山隔水,隔着岁月读他的《诗论》,今天,他的新时期诗论却是对着大家说的。看着双鬓微白的老人,我想,他是如何把沉重的苦难转化为巨大的财富的呢?接顾城妈妈的电话,说了许多顾城还小,不懂事,让我多加管教和照顾的话。言之殷殷,真可谓“慈母手中(电话)线”啊!常荣上午来迟了,我把她堵在门外一顿好批,直到她眼泪簌簌流下。我也弄不清为什么这么冲动,难道是“为了集体荣誉”?也许是堵车或她不舒服呢?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唉,粗暴!
7月27日星期日
互相交换传阅作品和听课、座谈交叉进行。严辰、荻帆、柯岩、燕祥实行承包制,言传身教,每人带几个学生。上大课和单兵教练相结合,抽象与具体相结合。
昨天上午,请高莽(乌兰汗)谈苏联诗歌,与我们当前情况有些相似,也提倡写自我,也向欧美诗学习。下午,袁可嘉这位诗人兼翻译家侧重介绍了英美诗歌。我们长期处于与世界隔绝的状态,他们帮助打开一扇窗子。
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弦绷得太紧,今天彻底放松——游十三陵,让年轻人知道,“北京”不仅是虎坊路这个小院。
严辰、荻帆、燕祥亲自陪同大家,蔡其矫这位年轻人喜爱的朋友也加入了队伍。在神路合影留念,那匹石骆驼温驯地让徐敬亚骑到了头上。诞生于“大跃进”、毛主席挖过土的十三陵水库的蓄水已经不多,倒是那个当了四十八年皇帝,有二十年不上朝的朱翊钧,任历史的潮音灌满他的地下宫殿。
走出地宫天地新
啊!好绿的树,好亮的云
叹一声阳光无限好啊
听一片春鸟唱人生!
花了一笔参观费
看了一片血淋淋
……
来自大漠深处的杨牧,刚从发霉带腥的地宫升入阳光,就吟出了这样的诗句。
8月1日星期五
28日蔡其矫来讲课,他是准备得最认真的一个,我曾两次去他家里。他精选了十多个欧美作家的诗,有些是没有翻译介绍过的。我让打字员小康打印了二十多份,人手一份,耳朵可以听,眼睛可以看,大家反映印象深多了。
30日张志民来讲课,这是位随和宽容的长者,他的诗自成一家。他的《社里的人物》和《西行剪影》曾是我阅读的范本。他谈了“诗与人”、“诗与生活”、“诗的形式”、“诗与语言”、“诗的技巧学习”。他希望青年人不要挑食,不要忌口,学海无涯。讲课中途,江河离场,回了宿舍。我有些生气,追上去批评了他,说要学会尊重人。他却说尊重是对等的,讲课人首先要尊重我们。看来,这堂课不合他的胃口。我还听到这样的议论,老诗人引导青年诗人是理所当然的,但同样存在青年引导老年的问题。这话有点“狂”,但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根据领导布置,我把大家谈及的有关诗歌创作的看法综合整理成简报,报作协及中宣部。内容涉及到“诗与政治”、“诗与时代”、“诗的社会功能”、“诗的传统与借鉴”、“诗中的自我”、“关于现代派诗歌”。观点并不一致,不过,在青年中具有普遍的代表性。江河和徐敬亚认为,在人云亦云、墨守成规的条件下,必须把新的观点推向极端,否则,不足以引起重视。
8月6日星期三
按预定计划,2日安排大组发言,踊跃且气氛热烈。叶延滨打头炮,他把这次收获归纳为“找到了三点”,即找到了认识自己的那一点,找到了自己在社会位置中的那一点,找到了自己与人民共通的那一点。顾城说他有种巨大的痛苦,幻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矛盾的痛苦,社会要改造我,我要保存自己的痛苦。尽管他想净化灵魂,结果仍成为社会的俘虏。他说得压抑而沉重。高伐林、常荣、梁小斌、舒婷、王小妮、张学梦、徐敬亚、才树莲都争得了发言的机会。流沙河路过北京,听了大家的发言,感触颇深。他说他那个时代开会,不是扣帽子,就是抓辫子,这种畅所欲言的局面,恍如梦中。4日开始进入创作修改作品阶段。张学梦在房门上贴下“诗人难产病房”的字条,在这里他生下了《宫墙下》。“我是新生活的歌者。我的头颅,我的喉结,高过这宫墙的牙齿”。这是他晚饭后和诗友逛天安门得到的灵感。
室内太热,许多人去了陶然亭公园,坐在亭台间,围在绿阴下,石头为凳膝当桌,别有一番情趣。
“渤海二号”钻井船翻沉事故震撼了诗人的心。夜间,舒婷久久伫立在会议室那幅中国地图面前,涛声拍打着心岸。这位一向以柔婉诗风见长的女诗人,此刻义愤填膺,今天写完了《风暴过去之后》。同一题材,高伐林写出了《长眠在海底的人的起诉》,再次表明他写诗的社会责任感。杨牧进入创作状态要早一些,早几天他就写出了近百行的抒情长诗《天安门,我该怎样爱你!》,奔放的激情和冷峻的思考,赞颂与焦虑交织在一起。
梁小斌带来的诗中,《金苹果》和《练习曲猜想》可以不动了,他着重修改《雪白的墙》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他曾犹豫是用“中国”还是“祖国”,燕祥和我认为还是“中国”好些,透出些冷峻,而“祖国”太甜,和这首诗的主调不符。
正是炎炎夏日,却进入了收获季节。我也忙中偷闲,三天来把各地来稿抓紧审理完毕,复了二十七封信。
8月11日星期一
前天,请来了黄永玉。这位因画了那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而被批得全国闻名的“黑画家”,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写诗的天才。去年和今年《诗刊》发了他几组诗,有人以为诗坛又升起了一颗新星。他的诗平易而老辣,以含泪的微笑面对刚逝去的那段荒诞岁月。像“比苍蝇还不卫生”这样描绘“四人帮”的诗句,也只有他写得出来。他讲课随意而精彩。他说:“我像一个火鸡一样,瓦片碴、碎玻璃、烟头都吃”,“吃东西忌口的,身体一定不好”。“古代的、外国的,能吃的都吃,消化不了的,拉出来”,“要有一个好胃口,会吃还要会拉,不要便秘”。“不管嗓子多哑,唱诚恳的歌”……他的即席作画,也让大家开了眼界。
昨天游颐和园。太阳晒得头昏。春天已经走远,秋季还未到来,有什么办法呢?选这个季节是考虑到几位在校大学生不必请假。
今天,作协副主席冯牧来看望大家并作报告。他自谦不懂诗,只能“门外谈诗”,但谈得好。他说:“没有诗,就没有文学,就没有人类的精神文明,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没有诗就不可能形成一个先进的、有文化教养的、对人类有所贡献的民族。”真希望多一些这样“不懂诗”的人来领导文艺,真希望所有的政府官员都来听听。冯牧是读诗的,而且读了在座一些年轻人的诗,他对于青年人在艺术上的探索给予了肯定。他认为把这种探索看成是大逆不道,看成是洪水猛兽,看成是不值得一顾,都是不正确的。对于“新诗要在民歌和古典诗歌的基础上发展”这条金科玉律,他认为“这个口号至少是不完善的”。这是迄今为止在公开场合我听到的向权威挑战的言辞。对于才树莲这位二十岁的农村姑娘来说,一下子结交了这么多诗哥诗姐,听了这么多名人大家的讲课,竟有一种一盆小花搬进大花园。眼花缭乱的感觉。而几乎年长她一倍的张学梦也说,他带来的“篮子”装得满满的,回去还得好好挑拣。
8月15日星期五
昨天请陈涌讲课。他说世界观是重要的,但不是一切,作家与生活的关系、经验的深广度、才能大小、知识深浅,都起作用。他抨击了十七年中那种政治好,艺术就好,甚至政治就是艺术的错误指导思想。今天下午,臧克家、田间、贺敬之代表新诗曾有过的高度和辉煌来看望大家。过去仰望的星座,一下子落到了面前。鼓励和期望是他们传递的火炬。带点忌讳的“自我”被贺敬之肯定,他说没有自我就没有艺术,青年觉得心和他贴近了。不过,他更强调如何反映客观世界是区别大小诗人的标识,勉励大家多写诗,多写好诗,多写人民需要的好诗。高潮已过,进入华彩乐段的尾声,临时动议,明天把队伍拉到北戴河。
8月19日星期二
找人武部政委巴山,住进区委招待所。在海风和涛声中,愿青年朋友驾着诗帆远航。年轻人有使不完的劲,来的当天在海水中泡了一下午,晚上不是漫步于老虎滩月色之下,就是又去劈波斩浪。而且通宵不睡,凌晨三点多钟就摸向鸽子窝,看大海日出。
徐晓鹤在诗刊社院内曾爬到树上摘海棠果向女孩子献殷勤。在这里又有人经不住诱惑,摘院内半生不熟的苹果。
搞到一台敞篷车,组织大家游览山海关、老龙头及姜女庙。
人熟了,玩笑也多了,男同学说,找老婆就找徐国静,找情人则找常荣,找朋友呢,舒婷最合适。
玩归玩,闹归闹,正事谁也没忘,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诗最后润色,而燕祥布置的写简短的“诗歌宣言”(和作品同时刊出),让大家颇绞了一番脑汁。
今天上午,由邵燕祥主持作小结,每个人都有很深的感触,并流露出惜别之情。临了发生一段小插曲,当燕祥宣布明天返京时,舒婷闹独立性,舍不得北戴河,要留下。气得温文尔雅的燕祥拂袖而去……
河北也在此开诗会,两支人马会师,好不热烈,晚上一同会餐。因听说前一阵子鲁院有人在这里“出过事”,我坚决不让上白酒,只喝葡萄酒和啤酒,还特意安排王小妮盯住常荣,别让她多喝。倒不是怕出事,是我见过她醉后的痛苦状。
8月22日星期五
昨天请来首都新闻、出版界人士和大家见面,为此次活动画上句号。中央台、《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十月》、《北京文学》、《中国文学》、中国青年出版社负责诗歌的同志都来了。他们认为《诗刊》为扶植新人作了件大好事,表示要为推介新人创造更多条件。
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回家。今晨早早起来忙着采购,除了拿手的糖醋排骨、虎皮扣肉、珍珠丸子、炸藕盒外,一共备了十来道菜,又剁肉拌馅,忙得不亦乐乎。舒婷、王小妮、才树莲、张学梦、杨牧、陈所巨、高伐林、徐敬亚、梁小斌、徐晓鹤、孙武军应邀前来。抱歉得很,由于住房狭窄、条件简陋,除徐国静去看姐姐,北京的我一个也没请,好在以后见面机会多。
我掌勺炒菜,大家一齐上阵包饺子,热热闹闹。这就算我给大家饯行了。路还远,好走!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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