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多下班的时候
我给老家爹娘打了一个电话
娘说  麦子昨天就开始割了
今天共割了三块地
还有两块地  今晚去地里等收割机
我说  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
你们该歇歇就歇歇  吃好点儿
不要总干活不照顾自己
娘说  今天把麦子收回来
就没有事儿了  娘又问到孩子
说快放暑假了  还让他回来呆一段吧
说前几天做梦还梦到了他
从过了年还没见过他呢
又高了吧又胖了吧  学习好不好
我说  我们都挺好的
你们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等不忙了  和爹到这来再来住一段
家里如果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娘说  行行  二小昨天也打电话了
家里没有事  你爹收拾三轮要去地里了
你们也不要太忙了 也要照顾好自己

放下电话  我感到揪心地疼痛
办公室寂无他人
内心的悲伤真是使我想大哭一场
爹娘都年过六十  家里那十亩麦子
一共又要收一百多布袋吧
爹娘怎样费力地把一袋袋麦子
抬到破旧的三轮车上
拉回家里  再一袋袋地卸下来
何况有的麦子不干  还要拉到村西大公路上去晒
我们以前晒麦子都是把麦子扛到房上
爹自从去年开始腰疼
再也扛不动一个麦子布袋
娘做过疝气手术  不能费大力气
又有高血压心脏病  左腿又静脉曲张
而我这个三十多岁的农家子  气力正壮
可我却在三百里之外的城市里面
徒然无助地坐在办公室里为扛不到布袋而悲伤

我心里无比想请假回家收麦子
但我知道现实面前行不通
若是爹娘病了领导自然必须准假
可是家里收麦子请假回去
恐怕不被批准还会遭人耻笑


你父母那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
你就不应该让他们种地了
该让他们享享清福了  可你
还让他们种着十来亩地
说是回家帮他们收麦子
这是孝顺还是不孝  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何况用这个理由请假
连自己也感到有些底气不足
我曾对爹娘说过  不行就别种了
留下一点儿地  其他可以都包出去
累坏了身体也不值
不过我也知道我说得很勉强
因为我这个扎根城市未稳的农家子
现在连常回家看看都做不到
更无法把好的生活给自己的爹娘
前两年自己买了那栋小房子
我想让爹娘来住一段
可爹娘刚住了两天就要回去
我问他们理由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
最后支支吾吾
娘说看看你们就行了
有些惦记家里的鸡和狗还有菜
爹说在这样的楼里住着有些闷得慌
我知道我不能过多勉强
早晨我送他们去车站回家的路上
看到广场上公园里晨练的城市大叔大娘
我脸上带着笑容可内心里逐渐凝结着冰凉
也许爹娘一生辛苦劳作
却与这种城市幸福的晚年生活无缘
他们的生命就只属于老家的那片黄土地上
我又想起买了房后回了一次老家
爹娘还给了我两万块钱
他们知道城市里房子贵得惊人
爹似乎有些抱歉地说
就给你们添这么一点儿吧
装修的时候花钱也挺多
能买点儿什么就买点儿什么
我说我不要  但我知道爹娘是真心给我
不拿着  真又怕伤了他们的心
爹似乎看出来我的局促和犹豫
抽着一支烟 像是在宽慰我 说
现在生活比你们小的时候好多了
俺们再干几年  等二小买房的时候
也给他添两三万 他再有了孩子
给他看两年孩子  俺们就不干啦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情景那番话
我那五十九岁的老爹
面色黧黑满头白发可又满脸希望


我那让我无比心疼的爹娘
他们一生劳苦  但从来乐观坚强
他们总是说日子比以前好多了
你看现在想吃什么就能买什么
你们两个又都上了大学
我们高兴  村里人也都羡慕
但我记得爹曾说起过
爹娘刚结婚的时候
住在奶奶家一间小东屋里
屋里除了两床被褥  只有
一张旧木桌 一把凳子
还有一个旧铁桶  一个小土炕
四十年过来
爹娘这对地地道道的农民
用自己的辛勤劳作  盖起了四间红砖房
家里也制备齐了一切家当
从人拉的小排子车换成牛拉的大辕车
车轱辘从小胶皮换成大胶皮
再到机动三轮车摩托车
中间有过多少艰辛和汗水
那是爹娘肩膀上几十年来
收获的几十万斤粮食的重量
我记得弟弟四五岁的时候
娘病了有多半年  家庭太拮据
家里有十来个月没有吃到一点儿肉
我记得我十四岁快过年的时候
我和爹每人背着多半袋黄豆
去卖给做豆腐的人为了过年买年货
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
爹把养了十来年的黄牛卖了
为的是给我凑足学费
我记得太多太多的情景
爹娘干了太多太多的活
受了许多许多的苦 而我这个农家子
现在坐着宽敞凉爽的办公室里
不能给父母分一点儿忧 帮一点儿忙
即使前些年村里过麦收秋也逐渐机械化了
爹娘有了空闲   但仍不肯歇息
又承包了离家较近的两亩地开始种菜
打理菜园是个精细活儿   一亩园十亩地
辛苦繁琐的劳动使爹娘每天清晨就起
天黑得看不见了才从菜地回家
每天吃完晚饭就十点多了
爹娘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现在日子确实比以前好过了
可是爹娘老了  身体也开始添毛病
但他们仍然不肯歇息
收十亩地的麦子 他们并不发憷
我知道我和弟弟是他们的骄傲
他们一点儿也不顾惜自己
只是希望我们兄弟俩生活的更好
可是可是可是
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有什么好
只要到了收秋过麦的时候
我知道  村里一定会有人说
看看你们  两个儿子却一个也指望不上

在这个初夏麦子熟时的傍晚
我无法平静内心的巨大的悲伤
玻璃窗下的街道仍是人流熙攘
在我眼里却像一部年代古老的默片
透过这个城市喧嚣的夜色
我似乎看到了老家中午炙热的太阳
太阳下面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的麦田
收割机停止来回轰鸣
爹娘忙碌地接着收割机储粮仓流泻出的麦子
吃力地挪着搬着一个个布袋  他们很劳累
但又是流着汗水又带着笑容
新闻里说今年气候和雨水都挺好
麦子应该收成不赖
而现在的老家  夜晚应该黑了下来
今天是农历五月十三
芒种节气已经过了五天
今天晚上十点多老家的麦田里应该有月亮
还有收割机来回轰鸣的灯光
在每个亮灯的收割机的地方
应该都有一群人
割到自己麦田的人家忙碌着装布袋搬布袋
没有割到的人们说笑着凑上来帮忙
这几个夜晚只是属于农村收割麦子的晚上
我想我家收麦子的时候也会有人帮忙吧
但我这个三十多岁气力正足的农家子
在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的格子里干坐着
只是徒然地望着老家的麦田悲伤

今夜我不知道爹娘把麦子拉回家已是几点
但明天天一亮  父亲就会早早起来
带上早已准备好的玉米种子到地里
让带着播种机的小四轮拖拉机
把玉米种子播进麦茬地  春争日夏争时 
早一点儿播种的玉米更能茁壮成长
明天  今年爹娘收割麦子的季节
即将告一段落
而我内心却年复一年地增加着遗憾和悲伤
其实从一个月之前
我只要有出差或出城的机会
就会留心城市外面的麦子
麦子从绿变黄  从嫩黄到金黄
农历四月里小满节气已过
我的心就开始莫名地忐忑和紧张
老家的麦子快熟了
故乡小县的贴吧里不断有割麦子的信息
可是我爹娘六十多岁的肩膀
是否还能承担今年十亩麦子的重量
明天  麦子收了玉米种了
但我知道爹娘还有另一个战场
除了十亩地的粮食
两亩地菜还在等他们打理
黄瓜豆角西红柿萝卜茄子大葱
施肥掘地担水种菜除草然后收菜
爹娘把摘的菜一样样搬到三轮车上
爹再拉到集市上去卖
一站半天儿在太阳底下吆喝
嗓子嘶哑干渴满脸大汗
可只要没有剩回菜来
就感到庆幸和很光彩
有时菜一摘十来篓子
拉着菜去卖的时候  爹常自我念叨
不知今天能卖完还是得剩回来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一次
第二天大清早去菜地里摘菜
一共摘了六七篓子西红柿还有其他菜
爹扛了一篓子放到车上
我一扛  身子趔趄半篓西红柿滚了一地
爹没有生气没有批评也没有嘲笑
我知道  爹对于我干这些活并没有过多指望
而我十来年没干力气活了
我恨自己
我觉得这样的情景  是最大的没出息
我和弟弟先后走在离开爹娘离别家乡的道路上
那路上铺满了麦子玉米茄子豆角大葱和白菜
我们踏着它们 上大学找工作成家生子
我还有了自己的小单元房  但现在
我却连一个装满蔬菜的篓子都扛不起来
扛不起来就扛不起来吧  可是我可以扛半篓
我仍然希望自己今夜能回老家
扛整个一晚上的麦子布袋 即使是半袋半袋
我想把以后十年的麦子都收出来
只是只是  我不能回去
我也不想给弟弟打电话  这几个晚上
他注定也是忧伤无眠的晚上
我无比无比的悲伤  我不想唱歌不想喝酒
现在我真真只是想独自去找一个建筑工地
一口气扛上几百袋水泥
一直累瘫到这座城市冰冷的地上
然后痛痛快快地不停息地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