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福楼拜的名著《包法利夫人》

作者: 2024年11月15日20:42 浏览:17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写于2024年11月12日午后
很多年以前,看过法国作家古斯塔夫.福楼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多年过去,只记得所有主人公的名字和大致情节了。近几天又重新看了一遍这部小说。我国著名法文翻译家傅雷先生评价福楼拜“完美”。这部小说虽是悲剧,但从语句描写和表达作者想表达的方面而言确实完美。

小说的男主人公夏尔.包法利是一个平淡而有些木讷的人。中学时期,他常常遭到班上调皮同学的讥笑和戏弄,老师也不太喜欢这个没有特点的学生。夏尔一直按照母亲给他安排的道路行走。先是学医,当了一名合格的外科医生。然后又娶了一位有一定家产的四十五岁的寡妇杜布克夫人。他这位妻子怕他喜欢别的女人,几乎对他处于监视状态,但她是爱他的,他深夜出去给病人看病,她都担心他的安全。夏尔对她没什么夫妻感情,但也中规中矩。有一次,杜布克夫人的代理人把她的财产全部卷走潜逃了。夏尔的母亲指责这位儿媳妇害了自己的儿子。杜布克夫人又急又气,很快就死了。

这之前,夏尔去贝尔多给一位五十多岁的乡下老头鲁俄老爹治疗摔断的腿时,认识了他的女儿爱玛,这时的爱玛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她长得很漂亮,深棕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大大的近乎黑色的眼睛。夏尔见到她后就总是想见她。她帮父亲管理着家务和农事。

爱玛.鲁俄(这是她未出嫁时的名和姓)出生在法国外省的一个乡下。她的母亲在她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父亲鲁俄把她送到卢昂城的一座修道院接受教育。在那里她没有醉心宗教,反而对那些浪漫的壁画和一些法国作家和诗人的作品感兴趣。她总是想象浪漫的爱情,想象着一个头上插着白羽毛骑着黑马的王子向她奔来。她幻想着美好浪漫的一切,自己仿佛是这浪漫中的女主人公。而她从修道院完成学业回到家,觉得百无聊赖时,遇到了夏尔.包法利。

这时,夏尔的妻子杜布克太太死了。夏尔喜欢爱玛,于是他很难为情向鲁俄老爹说明他想娶爱玛,善良的鲁俄老爹很感激夏尔治好了他的腿,在他征得女儿同意后,答应了夏尔对女儿的求婚。

婚礼第二天,爱玛就从头一天的兴奋变得毫无生气。她本来想借结婚这件事来找到她心目中的爱情。可真正结了婚,成了包法利夫人后,她马上就失望了。夏尔说话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没有爱好没有情调,长得矮小,眼睛又小,吃饭喝汤总是发出很大响声,这所有的特点都令爱玛厌烦。她总是希望发生一些事来改变这种让她难受的平淡局面。

有一次,俄毕萨尔的一位侯爵因为夏尔曾经治好过他的病,邀请包法利夫妇去参加他们举办的宴会。爱玛在那里见识了上流社会的生活,羡慕不已。舞会上,一位风度翩翩的子爵教她跳华尔兹舞。爱玛对他充满了好感。乘坐马车回家的路上,夏尔捡到了那位子爵遗失的雪茄烟匣。回去后,爱玛把烟匣珍藏起来,时常拿出来看,想着这一定是子爵的情人送给他的。她总是想着那场舞会,想着子爵,对现实生活越来越烦腻,这也影响到她的身体状况。夏尔看着妻子这个样子,于心不忍,于是夏尔和妻子离开他们生活的小镇多斯特,搬到一个新的小镇永维。这时爱玛怀孕了。

刚到永维,药剂师鄂梅就热情接待了包法利夫妇。和他们在金狮旅馆吃晚饭。在吃饭时,还有一个在公证人事务所当见习生的青年莱昂。莱昂一见到爱玛,就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他主动和爱玛交谈起来,爱玛喜欢什么他就附和什么,这样纯真的爱玛对这位见习生颇有好感。莱昂也经常去爱玛家看她。夏尔因为经常要外出给人看病,经常很晚才回家,有时深夜还要出去。这就给了莱昂和爱玛大量单独相处的时间,一来二去,两人互生情愫,不过还停留在精神层面。

爱玛生下了女儿,她给女儿取名贝尔黛。她本想生个儿子,因此对这个女儿没有什么喜爱之情。把她放到奶妈那。一次去看女儿,碰到了莱昂,于是她挽着莱昂的手臂一起去罗莱奶妈家又一起回来。她和他经常坐在自家的花园里聊天,感受心中的浪漫温情。

但爱玛有时又受到贤德女人观念的困扰。因此她又装出故意冷淡莱昂的样子。莱昂受到冷落,巨大的热情就像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他感到绝望,于是他决定离开永维这块伤心地,去巴黎学习法律。

莱昂走后,爱玛立刻就悔恨自己冷落莱昂。她从此烦躁不安,看什么都想发火,她对丈夫特别冷淡,对女儿也没有好感,觉得女儿长得丑。有一次,小贝尔黛爬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衣带,她一把推开女儿。贝尔黛的脸磕在五屉柜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大哭起来。这时爱玛才于心不安,她赶紧一把抱住女儿。夏尔赶紧包扎了女儿的伤口,安慰妻子没什么事。莱昂的离去让爱玛觉得生活比在多斯特时更加乏味,她非常苦闷,这种焦虑又没人可以倾诉。她都快受不了了。

然而这种情况没有持续下去。有一天,一个叫鲁道尔夫.布朗杰的四十多岁的有钱人带着一个仆人找夏尔看病。夏尔给仆人放血治疗。鲁道尔夫看见美丽的爱玛,马上决定一定要占有这个漂亮女人。鲁道尔夫是个情场老手,他很快就想出了对策。

机会说来就来。永维举行农业评比会。爱玛挽着鲁道尔夫的手臂参观。老成的鲁道尔夫对什么好像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包括对爱情包括对责任。爱玛简直为他的谈吐和风度而着迷。

第二天,鲁道尔夫就来到包法利先生家,说改善包法利夫人身体状况的办法是骑马。夏尔说没有马,鲁道尔夫说他有马,于是夏尔很高兴地答应了。

次日,鲁道尔夫牵着两匹马来找爱玛,爱玛和他一起骑马上山。在山上,粗野的鲁道尔夫去掉了虚伪的绅士风度,把爱玛拉到一个水塘边。爱玛满面泪水,顺从了他。这泪水不是羞耻,而是羞涩与幸福。她兴奋地感到自己有情人了!自己报复了让她反感的夏尔!从此,爱玛对鲁道尔夫的痴恋一发不可收。她常常一大早就跑到离家较远的鲁道尔夫的庄园和他幽会,享受那种情欲的快乐。他们互通情书,鲁道尔夫也经常深夜到爱玛家的花园和她幽会。爱玛一天没见他都觉得难受。她还给他买贵重的马鞭、雪茄烟匣、披巾,自己也买些贵的物品。而这正是奸商勒儒一步步引导爱玛陷入债务漩涡的策略。爱玛没有钱,他就赊账,给她开期票,延长还款时间,由此利滚利。爱玛沉浸在她的爱情里,顾不上这些。她想让鲁道尔夫带她出国,去意大利的热那亚,离开这里。鲁道尔夫答应了。于是爱玛又去勒儒那儿置办一身出远门的行头。她幻想着未来生活的快乐。

可是鲁道尔夫开始讨厌她的纠缠,他已经从她那里满足了他的本能欲望。他不想出国,更不想带上她一起,那样会要一大笔费用。于是夜里他给她写了一封分手信,第二天打发下人把信送给爱玛。满怀喜悦的爱玛看到信犹如晴空霹雳,当时就想从楼上跳下去自杀。当她从窗口看到鲁道尔夫的马车驶过街道时,她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她由此得了脑膜炎。夏尔连续四十三天在床边陪着她照料她,也不出去给人看病了。爱玛身体慢慢恢复后,夏尔决定带她到附近的城市卢昂的剧院去看戏。

在剧院他们遇见了三年没见的莱昂。这时的莱昂在卢昂一家律师事务所当见习生。他一见到爱玛,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占有她。

夏尔让爱玛留在卢昂看完第二天晚上的戏再回永维,自己先回去了。于是莱昂第二天去旅馆找爱玛,对她表明自己的爱意。没想到,爱玛拒绝了他的求爱,说应该保持纯洁的姐弟感情。莱昂不甘心,请求第二天再见爱玛一面,爱玛同意了。

莱昂走后,爱玛给他写了一封绝交信,准备在第二天见面时给他。

第二天,爱玛抵挡不住莱昂的攻势,在马车里莱昂占有了她。

从此两人又是如胶似漆,为了去和身在卢昂的莱昂幽会,爱玛骗夏尔说她每个星期四都要去卢昂学弹钢琴,夏尔深信不疑。有一个星期四晚上,爱玛没有回来,夏尔急得要死!赶着马半夜三更去卢昂找她。在街上遇见了爱玛,爱玛说她病了,叫他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找她。

相处时间久了,爱玛和莱昂互相厌烦起来。莱昂嫌爱玛老去找他影响他的工作和前途;爱玛觉得他们在一起就像她的婚姻一样乏味。

这时勒儒疯狂向爱玛逼债,爱玛才还上一笔又一笔更大的债务在等她。法院发来公文,要爱玛偿还八千法郎的巨额债务,若到期不还,就没收家产。爱玛心急如焚,能去借的她都去借了,可就是借不到钱。她去卢昂找莱昂借钱,莱昂一个子都没借给她。她去找公证人纪约曼借钱,纪约曼想乘人之危,占有她,被她严厉拒绝了。她说她需要得到人们的同情,但不出卖自己!走投无路下,她想到了鲁道尔夫。鲁道尔夫说他没有钱。爱玛愤怒地指责这个自私无情的男人。

就在这种时候,她依然认为造成她现在这种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夏尔.包法利。

最后,万念俱灰的爱玛在药剂师鄂梅的库房打开一瓶砒霜,将白粉全部放进嘴里。她回到家,躺在床上,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夏尔在床边伤痛欲绝,不知所措。

爱玛死了。

爱玛死后,除了勒儒,还有一些和爱玛生前有一点联系的人也来追债,甚至是虚编的债务,夏尔变卖了很多家产还是还不清。对爱玛的思念和沉重的债务让他心力交瘁。

为了清偿债务,他打开了爱玛生前的一处隐秘的抽屉,发现了她和鲁道尔夫以及莱昂那些来往的情书。他一下子近乎崩溃!他如此深爱的妻子啊!

有一天傍晚,当年幼的女儿贝尔黛喊他吃饭时,发现他坐在墙跟不作声。轻轻推了推他,发现他死了,手里拿着一绺用来纪念的爱玛的头发。

好心的鄂梅先生帮着把夏尔全部家当卖掉,还完所有债,只剩十几法郎了。他把贝尔黛送到她奶奶家,同一年,奶奶也死了。贝尔黛只能去她一位姨妈家,姨妈太穷,只能把她送到纱厂当童工养活自己。

爱玛的悲剧起因在于她的幻想,她是一个幻想型的女子,把爱情想象得特别浪漫美好。当现实和想象相去甚远,她就极度失望,希望出现一些新的情况来打破这种平淡乏味。而她的丈夫夏尔.包法利忠厚老实,虽然深爱她,但不是她理想中的人选。她越是拿他和理想中的标准比,越是讨厌他,只有在临死前才对他表现出一点温情。她先后委身于两个以占有她为目的的极度自私的男人,又最终被这两个男人抛弃。在她走投无路需要帮助时,他们表现出的是见死不救。

爱玛是个非常可怜的人,又没有多少可以值得同情之处,这就是她的悲剧所在。

——兰军
2024.11.12 13:38
湖南.长沙.城市.25℃午后



                            第一部

                            第一章


单是把儿子(兰军注:指夏尔.包法利)抚养大,让他学医,找到多斯特这个地方开业还不够,还得给他找个媳妇。这一点她(兰军注:指夏尔.包法利的母亲)也替他办到了:她找的是杰普城一位执行吏的老婆,她丈夫早死了,今年四十五岁,每年有一千二百法郎的收入。

这位杜布克夫人虽然长得丑陋,瘦得像干柴棍,脸上的疙瘩多得像春天的树芽,却不乏向她求婚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包法利老太太不得不把这些人一一排挤掉;其中有一个猪肉铺老板,有教士撑腰,还使出狡黠的计谋,但还是给包法利老太太巧妙地击败了。

夏尔本来以为结了婚处境会好一些,他可以比较自由!可以随便行动和用钱,谁知老婆却成了管束他的人:在别人面前他只能说这些话不能说那些话,每星期五都得吃素,他穿什么衣服得由她决定,对一些交不起费的病人他得依照她的命令说一些使人难堪的话。他的信她都拆开看,他的一举一动她都暗暗监视,在有女病人来看病时,她就在诊疗室外面隔着板壁听他们讲话。

每天早上她都得吃巧克力,还要求其他种种照顾。她不住地嚷神经痛、胸口痛、心绪乱,连脚步声也会使她头疼。身边要是没有人,她会寂寞得受不了;要是有人她又会厌烦得要死。晚上,夏尔回屋里来,她会从被子里伸出那双瘦长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在让他在床沿上坐下之后,她就开始诉说她的烦恼:他把她忘掉了,他爱上别人了!有人早就告诉过她,她会痛苦的。最后她要求他,为了她的身体,给她一点糖浆,并要他多给她一点爱情。


                               第二章


兰军注:有一天晚上快到十一点了,一个人骑马来到夏尔.包法利医生家,递给包法利先生一封信,要求包法利先生立刻到贝尔多农庄去,有人腿骨跌断了。从包法利家到贝尔多要走二十七公里路,而天又黑,包法利夫人担心丈夫在路上出事,决定让农庄来的那位马夫先走,夏尔三个钟头以后,等月亮上来了再动身。早上四点左右,夏尔用大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然后动身到贝尔多去。

夏尔上楼去看病人,看见他在床上躺着,在被子里发着汗,棉布睡帽扔得远远的。这是一位五十左右的矮胖老头,皮色很白,蓝眼睛,前半个脑袋光秃秃的,耳朵上戴着一副耳环。他旁边椅子上有一大瓶白兰地酒,他不时倒出一些来喝,给自己提精神;但是一看到医生,他的精神就提不起了,一直持续了十二个钟头的叫骂声现在停止了,他开始低声呻吟起来。

他的伤势毫无复杂之处,夏尔不能指望有比这更好治的伤。这时他想起他的老师们在病床旁边的做法,他也用各种各样好听的言辞安慰病人,外科医生这种抚慰的话和他们手术刀上涂的油作用是差不多的。为了做夹板,他们从车棚里找来一捆板子,夏尔从里面挑了一块,锯成需要的形状,然后用碎玻璃刮光;这时女佣人把床单撕成绷带,爱玛姑娘开始缝衬垫。因为她找针线盒的时间长了一些,她爸爸就大发脾气;她没做声,但在缝着的时候,几次把手指刺破了。这时她就把指头放到嘴里去吮吸。

她的指甲白得使夏尔吃惊,晶莹有光,指甲尖很纤细,刷洗得比象牙还光滑,剪成杏仁形状。但她的手却不美,或许也不够白,关节处显得有些干瘦,手掌也太长了一些,而且不够丰满,缺乏柔和的线条。她真正美的地方是她的眼睛,她的眸子虽然是棕色的,但由于睫毛的原因,却显得黑油油的。她看人时很大方,眼光显得天真而大胆。

包扎完毕后,鲁俄先生邀请这位医生先“吃一口”再动身。

他们先谈到病人,然后谈到天气,严寒和夜间在田野里奔窜的狼。鲁俄姑娘(兰军注:指鲁俄老头的女儿爱玛)对乡下毫无兴趣,特别是现在,农场上的事几乎全仗她一人料理。这房间很冷,在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在打哆嗦,这使得她丰满厚实的嘴唇显露出来,在不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爱咬住嘴唇。

白色的衣领往下翻,露出了她的颈项。她的头发光滑发亮,中间被一条纤细的随着头顶轮廓略有起伏的线条分开,形成乌黑的两整片,在脑后连在一起,扎成一个厚实的发髻,两边仅仅露出耳尖,在鬓角处发丝呈波浪形,这种发式这位乡下医生还是有生第一次看到。她的两颊带蔷薇色。在她上衣的两个纽扣间,像男人似的挂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

夏尔上楼和鲁俄老爹说了再见,下楼到房间里准备动身,他看见她在窗口站着,前额靠着玻璃,她在看窗外的菜园,那里豆角架给风刮倒了。她转身问道:

“你找什么东西吗?”

“我找我的马鞭,小姐。”他回答说。

说着他就在床上、门背后和椅子下面找了起来。马鞭掉在小麦袋和墙之间的地上。爱玛姑娘看见后就伏在小麦袋上去捡。夏尔过意不去,也抢着去捡。当他伸手过去时,由于这姑娘在他下面弯着身子,他的前胸擦过她的后背。她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在把马鞭递给他时,转回头望了望他。

他临走时说三天以后再来贝尔多,但是第二天他就来了。以后,每星期他按规定的时间来两次;此外,还时常作为偶然路过来这里瞧瞧。

一切进展得很顺利,鲁俄老爹的腿按一般规律痊愈了起来,在满了四十六天之后,人们已经看到他在房子里试着一个人走路了。大家开始把包法利先生看作是一位很有本领的人。鲁俄老爹说就是伏依多的一流医生,甚至卢昂的一流医生来给他治疗,效果也不会更好一些。

在夏尔这方面,他也不问自己为什么这样高兴去贝尔多。每逢这样的日子,他总是起来很早,跨上马就跑开了。他催马向前,最后下马把靴子在草地上擦干净。在走进农场前,他总是把黑色手套戴上。他欢喜看到自己走进场院,让转动的栅栏门碰到自己的肩头,看公鸡在墙头啼叫,看孩子们迎着他跑过来。他喜欢那仓房和马圈,他喜欢鲁俄老爹。这老头常常拍着他的手说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喜欢看爱玛穿着小巧的木屐在厨房里刷洗得很干净的石板上走动,高高的后跟使她显得高了一些。当她在他面前走过时,木屐底急促地起落着,碰到她的皮鞋底,发出吱吱的响声。

她通常送他出来总送到第一级台阶。在马还没有牵过来的时候,她就待在那里。已经说了再见,他们就不再说什么。她在清新的空气里站着,微风拂动着她颈后细软的短发,吹起她的围裙带,在腰后翻动着宛如飘带。有一次,在化雪季节,院子里的树干上湿漉漉地淌着水,房顶上的雪已经在融化。她走到门口,又进去拿她的遮阳伞。她把伞撑开。伞是绸料的,像彩虹一般的颜色。太阳光透射过来,在她白皙的脸上抹上一层闪动的彩光,她在伞下微笑着,浸沐在轻微的暖意里。檐前落下的水珠可以听见一滴滴地打在丝质的伞面上。

在夏尔经常去贝尔多的头一些日子里,包法利夫人每次少不了问病人的情况。可是当知道了鲁俄先生有一个女儿之后,她就出去打听;她了解到鲁俄小姐是在玉绪林修道院(译者注:玉绪林是天主教一个组织,他们主要从事妇女教育工作。)长大的,是受过所谓“好教育”的人,她会跳舞,懂地理,会画画,能刺绣,还能弹一手钢琴。一个人会这些也就算到顶了!

对这女人她本能地产生厌恶。为了发泄闷气,她开头冷言冷语地暗示,但夏尔却没听懂。后来,她用了比较尖锐的言辞,但夏尔仍不加理会,怕引起争吵。最后她正面进行质问,这时,夏尔不知该怎么回答。鲁俄先生伤已治好,他干吗还去贝尔多?原来是因为那里有个人儿,有个能说会道还会绣花的聪明姑娘。他喜欢的就是这些;他想讨一个城里的小姐!

由于烦腻,夏尔后来也就不去贝尔多了。爱露依丝(兰军注:包法利先生妻子的名字)在一阵奔放的感情中,又是哭又是亲吻,然后让他手按着祈祷经发誓不再去那里。他依从了,但他顽强的愿望却对他软弱的行动产生反抗,他以一种天真的方式安慰自己,认为这样禁止他去看她,正给了他爱她的权利。而且这寡妇瘦括括的,牙齿长得挺老长,不论什么季节她都围着一条小黑围脖,头垂在她肩胛骨之间。她骨头一把,套在袍子里,就像剑入了鞘似的。袍子太短,露出了她的脚踝骨和那副交叉搭在灰色袜子上的大鞋带。

兰军注:在初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给包法利先生这位妻子管钱的那个公证人带着他事务所里所有的钱坐船跑了。这下爱露依丝变得一贫如洗了。夏尔.包法利的父母跑来指责爱露依丝给夏尔带来了不幸。爱露依丝眼泪纵横地扑到丈夫怀里,要他保护她。夏尔试着替她说几句话,结果他的父母一气之下走掉了。

但是已经受了打击,八天以后,当她在院子里晾衣裳时,忽然吐了一口血。第二天,在夏尔背朝着她拉窗帘时,她叫道:“啊,我的天主哟!”她吁了一口气,就昏了过去。她已经断气了!这么突如其来的死真使人难以相信!

在把她安葬完毕之后,他回到家里。楼下一个人都没有;他上楼到卧室里,看见她的袍子还挂在壁橱旁边。他靠着写字台,一直站到天黑,沉浸在忧伤的沉思中,她毕竟爱过他啊!


                             第三章


考虑到夏尔痛苦的处境,鲁俄老头感到自己有责任尽可能殷勤地照顾他。他让他别脱帽子,和他说话时声音也放低了,就仿佛他是一个病人似的。他给他讲故事,夏尔有时会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但一提到他的妻子,他又会沉闷下去。等一会儿咖啡送了进来,他又不再想她了。

他对独身生活慢慢习惯起来,想到妻子的时候也就比较少了。由于不再受管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心情,这使寂寞显得比较容易忍受。现在他可以改变吃饭的钟点,回来和出去也不必向谁解释。累了时,他可以躺到床上,手腿随便伸开。他很好地照顾自己、怜恤自己,也接受别人的安慰。另外他的妻子死了,对他的业务也不无好处;在那个月里人们都一再说:“可怜的年轻人!多么不幸啊!”他的名字传开了,找他看病的人增多了;同时他可以毫无拘束地到贝尔多去,他感到一种隐约的希望和模糊的快乐;当他对着镜子刷胡须时,他感觉自己的面孔比过去好看了些。

有一天,三点左右,他来到贝尔多,所有的人都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但开始他没有看见爱玛,因为护窗板都关上了。爱玛在炉子和窗子之间坐着做针线,她脖子上没披什么,在她裸露的双肩上可以看出一颗颗细小的汗珠。

按照乡下规矩,她说要给他倒点什么喝。他说不用了,她却不肯,最后她笑着提议陪他喝一杯橘皮酒。她从橱柜里拿出一瓶橘皮酒,又踮脚取下两个小酒杯,她把一个杯子倒得满满的,在另一个杯子里简直没倒什么。碰了杯之后,她把杯子送到自己嘴边,由于她的杯里几乎是空的,她得仰起头来喝,她头往后仰,嘴唇往前突,脖子伸得长长的。在她什么也没喝着时,她乐得笑了起来,她从两排细白的牙齿间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舔掉杯底的酒。

她重新坐下,继续做活,她在补一只白棉线袜。她低着头,不讲话,夏尔也沉默着。从门下吹进来的微风,给石板地面洒下少量尘土,他望着尘土徐徐移动,一切都是静止的,他能听到的只是自己太阳穴脉管的跳动和院子里一只下了蛋的母鸡的咯咯的叫声。爱玛在做活时不时用手掌抹自己的面颊,使它凉一些,然后又把手放到柴火架的铁柄上去凉一凉。

她说从这个季节开始以来,就常常感到头晕,她问海水浴会不会对她有好处。她谈起修道院的情况,他也讲学校的情形,两人的话都多了起来。他们上楼到她房间里去。她给他看过去用的乐谱本,看作为奖品得到的一些小节,还有扔在橱柜底层的一些橡树叶编的花环。她还和他讲起她的妈妈和她妈妈埋葬的地方,甚至指给他看一块花圃,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五她总在这里摘了花放到她母亲坟墓上。她很想到城里去住,哪怕只住一个冬天也好。随着她讲话内容的不同,她声音有时清晰,有时尖利,有时突然带上忧郁的色彩,声调抑扬起伏,最后几乎变成喃喃自语;她一时高兴地睁大着天真的眼睛,一时眼帘半闭,目光充满烦腻的表情,脑子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晚上回来时,夏尔把她说的话一句句回忆了一遍,想把她的话都回想起来,弄清了它们的意思,来从里面看出在他认识她以前她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他想反正向她求婚不会冒任何危险,他决定一有机会就这样做。但每次机会来了,他却又怕措辞不当,不敢开口。

谁把女儿娶走,鲁俄老爹都不会难过,反正女儿在家也帮不了他什么忙。当然,他心里也并不怪她。她太聪明了,不宜于干地里的活,务农这一行本来就是倒霉的玩意儿,谁见到在这行里出过百万富翁?

当他看到夏尔在他女儿跟前时总爱脸红,他断定这是不久要向她求婚的征兆,因此他就预先把一切考虑起来。他感到夏尔身材有些矮小,不是他理想的女婿;但是人们都说他行为端正,生活俭朴,学问也不错,同时他肯定不会在陪嫁上找麻烦。

“要是他来找我求亲,我就把她给他。”

在圣.米谢节(译者注:九月二十九日是纪念圣.米谢的节日,圣.米谢是基督教传说中七大天使之一。)期间,夏尔到贝尔多来玩了三天。最后一天,夏尔决定一到篱笆拐角处就开口,最后在他们走过那里时,他喃喃地说:“鲁俄老先生,我有件事想和您谈一谈。”

兰军注:鲁俄老爹知道夏尔想说什么,告诉他自己还是要问问女儿的意见。

第二天九点钟,他回到农庄,进屋时爱玛脸涨红了,为了显得没什么,她勉强微笑了一下。鲁俄老爹拥抱了未来的女婿。关于钱财方面的问题他们都暂时没谈;反正时间还多,得等到夏尔服丧期满之后才能结婚,也就是说差不多要到第二年春天才能结婚。

冬天就在等待中度过了。

爱玛本来愿意婚礼在夜间点着蜡烛进行,但这想法鲁俄老爹却不能理解。结果婚礼还是白天举行。

                             第四章


新娘事前曾央求父亲,让大家不要照旧习惯闹新房。但他们的一个鱼贩子亲戚(这人送来一对鲽鱼作贺礼),却不管这个,开始对着钥匙眼往屋里喷水。这时正好鲁俄老爹走了过来,忙让他别这样做,向他解释说,他女婿是有身份的人,这样闹不合适。但这个理由却令这位亲戚感到难以接受,他心中暗暗责怪鲁俄老爹傲气,走到一个角落里和另外四五个客人待在一起;这几个人由于碰巧在饭桌上一连几次被奉给了次肉,感到受了亏待,这时正低声议论着主人,并用隐晦的语言咒他家衰败。

夏尔不是一个喜欢说笑的人,在举行婚礼时一直不声不响。在酒席上上汤之后人们照例要对新郎说些俏皮话、双关语、奉承话和调笑的话,这些他也都应答得很差劲。

但在第二天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人们简直会把他当作昨日的新娘,而新娘反倒表情平常,没显出任何使人感到特别的东西,连脑子最灵的人也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在她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都聚精会神瞧她。而夏尔却什么也不隐藏。他把她称作“我的太太”,用亲热的称呼和她说话,逢人便问她在哪里。他到处找她,好些次他把她拖到院子里去,人们从远处通过树间空隙看到他用手搂着她的腰,身子俯过去陪她走着。他的头把她上衣的花边都弄乱了。

婚礼之后过了两天,新婚夫妇就离开了这里。

夏尔夫妇快到六点钟时到达多斯特。街坊们都走到窗口,来看他们这位医生的新夫人。

这时爱玛坐在扶手椅上,当人们把她的东西散放在她四周时,她陷入沉思。她想到装在纸盒里的她自己的花束,不知万一她死了,人们会把它怎样。

在最初几天中,她尽想着把家里作些改变。她把蜡烛台上的罩子取下来,请人糊上新护墙纸,把楼梯油漆一新,又在花园里的日晷四周装上板凳,她甚至还打听有什么办法可以修一座小喷水鱼池。最后,她丈夫知道她喜欢坐车出去散心,就给她买到一辆廉价的旧包克车,装上新车灯和花皮防泥板,倒简直像一辆迪尔毕里车。

这时他沉浸在快乐之中,再无半点人间的忧烦。面对面吃一顿饭,傍晚在大道上散散步,她的手理一理发丝,甚至看到她的草帽挂在窗钩上,还有许多夏尔过去从不觉得能给他什么乐趣的东西,现在都成了他无限幸福的组成部分。在早上,当两人肩并肩躺在床上,睡帽的花边半掩着她白皙的脸孔,他看着阳光照射在她脸上细细的毫毛上。她的眼睛,在这样接近看时,显得比平常更大了,特别是在她刚醒来一连很快眨几下的时候。她的眸子,在暗处看是黑色,在亮处看是深蓝色,好像是由许多层不同的颜色叠成的,靠里颜色深,越往外看颜色越淡。他似乎感到自己的视线消失在她眸子的深处,在那里他看到自己的缩影,从头到肩都映在里面,衬衫领口敞开着,丝巾包在头上。他从床上起来,她起身到窗口目送他出去。她胳膊肘倚在窗台上,两盆天竺葵把她夹在中间,她的睡衣松松地披在身上。夏尔在街上踏着界石,把马刺装上靴上,她从上面和他说着话,有时用嘴扯下几片花瓣或是叶子朝他喷下来。这些碎片在空中飞舞飘扬,像鸟儿似的盘旋着,徐徐下落,沾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的那匹老白马蓬乱的马鬃上,然后落到地上。夏尔骑在马上,给她一个飞吻,她向他点一点头。她把窗子关上,他才动身离去。他骑在马上顺着大路走着,路上尘土飞扬,像一条带子,没完没了地向前延伸。他一时走在低洼的小路上,树叶茂密地交织在一起;一时走在田垄上,麦杆高到与他的膝盖相齐;阳光照着他的双肩,他吸着清新的空气,心里充满了昨夜的欢情,心神恬静,周身轻松。他一路回忆着幸福的时刻,就像人们在饭后回味他们已吃下肚的美味的口蘑。

到现在为止,他在一生中有过什么幸福可言呢?难道中学时期能算幸福吗?那时他整天待在围墙耸立的学校里,孤零零一个人,班上同学净是一些比他有钱或是比他聪明的孩子,他们笑他的口音,讥讽他的穿着,他们的妈妈在会客室看他们时,皮手笼里总带些糕点。后来,在他学医时,他手头从来没有足够的钱来请一请哪一个做工的姑娘跳一跳舞,否则说不定谁能成为他的情人哩。再后,有十四个月他和那寡妇生活在一起,她的脚在床上冷得像冰块。而现在他却有了这样一位心爱的漂亮女人作为终身伴侣。现在对他来说,整个天地都在她的衣裙之中。他责备自己对她爱得不够,想再回去看看她。他快速回到家里。跑上楼去,心里扑通通地跳着。爱玛正在房里梳洗;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跟前,在她背上亲一个吻,惊得她叫了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要不住地抚摸她的梳子、戒指和披巾。有的时候,他会整个嘴贴在她脸上,亲一个响亮的吻,或是沿着她赤裸的手臂亲一连串的小吻,从指尖一直到肩头。这时,她会半笑半恼地把他推开,就像妈妈对待在身旁缠绕的孩子一样。

在结婚以前,她一直相信她是爱他的,但是爱情应当带来的欢乐却没有到来。她想准是自己想错了,爱玛暗自纳闷,过去在书中,“幸福”、“爱情”和“欢乐”对她都是那么美丽的字眼,在人生中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第六章


她看过《保尔与维吉妮》(译者注:《保尔与维吉妮》是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的小说,于一七八七年出版。描写生活在一个岛上的一对男女少年,很富有诗意,当时甚为流行。);她向往那竹子做的小屋子,黑人多曼戈和小狗费戴尔,特别是那位好心肠的小哥哥,他友情感人,爬到比教堂钟楼还高的树上给你摘红果子,或是光着脚在沙上跑,给你送来一只鸟窠。

到她十三岁时,为她进休道院,她父亲亲自送她进城。这天他们在圣.日耳维区的一家小客店里。吃晚饭时,用的盘子上面有拉瓦里叶小姐(译者注:拉瓦里叶小姐是法国贵族小姐,因美貌闻名,多年生活在宫廷里,深受路易十四宠爱。)的故事。解释这一传说的文字对宗教、温柔的心和宫廷的豪华生活大加渲染,但是到处是刀磕的印记,字迹已不很清楚了。

在修道院初期,她不但不觉得生活枯燥,反而很喜欢和修女们待在一起。她整日生活在脸色苍白、挂着铜十字架和念珠的女人当中,周围是教室的温暖气氛;神坛前香烟缭绕,清凉的圣水和蜡烛的亮光,散发出一种神秘静穆的气氛使她昏然欲睡。在做弥撒时,她不听讲,而只看《圣经》里带天蓝色框子的插图,她喜欢患病的羊羔、被利箭射穿的圣心,或是那背着十字架在往前走时倒下身来的可怜的耶酥。为了苦修,她有时试着一天不吃东西。她用心思索,想许下什么心愿。

在做忏悔时,她往往给自己编造一套犯了什么小罪的话,为的是在那儿多待一会儿,跪在阴暗处,双手合十,脸靠着栏杆,听教士喃喃低语。在讲道时人们常常作些比喻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恒的婚姻等等,这都在她内心深处引起意想不到的喜悦。

如果她的童年是在商业区的店铺内室度过的,她可能会对大自然发生热爱,通常这种热爱都是通过书本培养起来的。但是她对乡野太熟悉了。她已看惯耕犁和乳品,听惯了牲畜的嘶叫。她长期处于平静的环境之中,反而滋长了一种对不平静的事物的向往。她爱海洋,只因那里有风暴;她爱绿苗,也只因它长在断壁残垣之间。一切事物都应对她有某种好处。凡属不能直接满足她感情需要的,她一概斥为无用之物。她的性格与其说是艺术型的,毋宁说是多愁善感型的。她寻求的不是风景,而是感情的刺激。

有一个老姑娘,每月有八天到修道院来帮助做针线活。她是一古老贵族家庭出身,大革命时期她家衰败下来,为此大主教对她特别照顾,让她在膳室里和修女们同桌吃饭,饭后她和她们说几句闲话,然后再去做活。在修道院寄住的姑娘们,常常从教室溜出来找她。上一世纪的情歌好些她都会唱,她一边做针线,一边低声哼着。她围裙口袋里经常都揣有一本小说,常常偷偷地借给大姑娘们看,而这位老姑娘自己,在歇息的时候,也一大章一大章贪婪地读。她这些小说谈的无非是爱情,情人,在寂寞的绣楼中昏厥过去的受难贵妇,在驿站给人杀死的信使骑士,每页都有马给杀死,阴暗的森林,感情的折磨,盟誓,啜泣,眼泪,亲吻,月下的小舟和林中的夜莺,还有那种勇敢得像狮子、温顺得像羔羊、善良得人间少有、哭泣时泪如泉涌衣着华丽的高贵男子。在六个月之中,十五岁的爱玛都一直看着这种从古书租借处租来的沾满尘土的书籍。后来,在看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时,她被许多历史上的东西吸引住了。她向往着古代的家具、禁卫室和中世纪的行吟诗人。她盼望自己能生活在古老的庄园里,像那些腰身细长的女庄主一样,整日待在尖尖的拱门下,胳膊支在石头上,手托着下巴,盼望远处田野中驰来一位骑黑马插白羽毛的骑士。对著名或是不幸的女人,她一般都有深切的崇敬。

在音乐课上她唱的歌曲都是关于金色翅膀的小天使、圣母、湖水以及船夫等等;这些恬静的作品,歌词幼稚,曲调简单,但却使她瞥见了感情世界中变化多端的诱人景象。

在爱玛的头上方,一盏煤油灯挂在墙上,照亮了在她面前展现的一幅幅描绘人世的画幅。这时,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迟迟未收的出租马车在大道上行驶的声音。

在她母亲死去的头些日子里,她哭了好些次。她请人给自己画了张像,并在上面装上死者的头发。在寄给贝尔多的一封信里,除了满纸凄伤悲观的话语外,她还要求死后和母亲葬在一起。老头子以为她忧伤成疾,特意跑来看她。她在心里却暗暗得意,因为她一下子就进入了这种灰色人生的理想境界,这种难得的境界,一个平庸的心灵是怎样也无法达到的。她听任自己沉浸在拉马丁(译者注:拉马丁(1790—1869)是法国浪漫派诗人,前期作品大多关于宗教,爱情和大自然;许多诗都流露出伤感情调。)式的缠绵悱恻的感情中。她谛听湖上的竖琴声和天鹅临死的哀鸣,听败叶沙沙下落,听贞女飞升上天,听天主的声音在幽谷中喃喃絮语。日子久了,对这些她感到厌倦,但对此她却不愿承认,让这种情绪继续了一段时间,但最后她却吃惊地发现自己已平静下来,她心上再没有半点凄伤的感情,正像她额上没有一丝皱纹。

好心肠的修女们,一向以为鲁俄小姐一定会献身天主,这时吃惊地感到她似乎离她们越来越远。她们一再教她崇拜圣者和殉道者,并且反复讲谈如何克制肉体而使灵魂得救。但正因如此,她就像一匹缰绳拉得过紧的马,突然停住时,马衔就从嘴中脱落出来。她虽说充满热情,却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她爱教堂只因为里面有花朵,爱音乐只是为了它的歌词,爱文学也只是为了获得感情上的刺激。她对宗教信仰的神秘性有反感,正像对教会的清规有反感一样,这类东西和她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在她父亲把她接回家去时,大家对她的离去并不难过。修道院院长甚至感到在最近这段时期,这姑娘变得对修道院毫不尊重。

爱玛回家后,开始还对管理雇工有些兴趣,后来对乡下厌烦起来,又开始想念修道院。夏尔第一次到贝尔多来,正是她感到人生毫无乐趣的时候,她觉得再没什么可学,再没有什么值得感受。

可能是由于急于想改变环境,也可能由于这人的到来引起了她情绪的波动,她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那美妙难言的爱情。过去这东西对她说来就像一只有玫瑰色翅膀的大鸟,飞翔在诗意般美丽的天空中。现在她不能想象,目前她过的这种平静生活就是她过去梦想的快乐。


                              第七章


有时她想,现在应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是人们称作“蜜月”的日子!饱尝幸福的滋味,无疑应当到那些有响亮名字的地方去,在那里愉快而悠闲地度过新婚之后的这一段时期。他们应当坐着长途马车缓缓地走在陡峻的山道上,蓝绸子窗帘遮住太阳,听赶马人的歌声在山中回荡,听山羊脖子上的铃声丁当,听远处的瀑布隐隐作响。当红日西沉,站在海湾边上,呼吸柠檬的香味;然后,在晚间,站在别墅的平台上,独自两人,手牵着手,望着星星,计划着美好的未来。她觉得世界上应当有什么地方,专门给人幸福,就像某种土壤特别适合生长某种植物,这种植物在别处却无法长好。难道她不可以待在一个瑞士的农舍里,手臂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或是怀着愁情待在苏格兰一所草房里,丈夫穿一身紧袖口长衣襟的黑丝绒大衣,脚踏软靴,头戴尖顶帽?

这些想法她或许也想向谁倾吐,但这些难以捉摸的不安情绪像云彩一样变幻莫测,像风一样飘忽不定,怎样向人诉说呢?她找不到适当的言辞,也没有机会和勇气。

她觉得如果夏尔能察觉到一点她的情绪,哪怕能偶然一次窥见她的心思,如果他愿意为她分忧解愁,她本来有好多心里话都可立刻倾吐出来,就好像树上成熟的果子手一碰就会纷纷掉落。但是,当他们在生活上越来越近时,在内心她却离他越远了。

夏尔的谈话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内容平庸,就像衣着寻常的行人,引不起任何情绪、笑意或者幻想。他说他在卢昂住时,从未想去剧院看一看巴黎来的演员。他不会游泳,不会击剑,也不会打枪。有一天,她在小说里碰到的一个有关骑术的用语,问他也解释不了。

一个男人难道不应和他相反,什么都得懂,在各方面都是能手,能让你领略爱情的力量、人生的美好和各种神秘东西?可是这一位,什么也不能教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他以为她很快乐。他这样安然自得,这样迟钝却又安详自若,甚至她给他带来了快乐,这都使她生气。

有时她画素描,夏尔笔直地站在一旁,瞧她俯身在草图上,眨动着眼睛看自己的画,或是用拇指把面包心搓成小球(译者注:充作橡皮,用来擦画。),这对他是极大的乐趣。在她弹钢琴时,她的手指越是动得快,他越觉得她了不得。她满怀信心地弹着琴键,手掠过整个键盘,一口气从高音弹到低音。这古老的钢琴钢丝业已弯曲变形,经她这一弹,声音倒也洪亮,如果窗子开着,整个小镇都能听见。

从另一方面看,爱玛管家是很能干的。在把账单寄给病人时,她信上的措辞是那样委婉,一点显不出是在催账。星期天,当他们请哪位邻居来吃饭时,她总有办法弄出一样出色的菜来。她能用葡萄叶子垫底,在上面把青梅垒成金字塔的样子;把罐子里的蜜饯倒出装在盘子里端上来,她甚至还说起买几只玻璃盅来装饭后吃的点心。所有这些使得包法利在人们心中受到更多尊重。

夏尔由于有这样一位妻子,对自己的估价就比过去高了许多。他把她的两幅很小的铅笔画画稿,用大得不相称的框子装起来,用长长的两根绿绳挂在大厅里的护墙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指给人看。在人们做完弥撒出来,总看见他穿着那双漂亮的绣花拖鞋在大门口站着。

他回家很晚,通常要到十点钟,有时候要到半夜。回来后他要吃东西,由于女佣人已经睡觉,就由爱玛伺候他。为了吃得痛快,他把大衣脱下。他把他碰到的人,到过的村子和开出的药方,一一讲给她听。他对自己非常得意,把剩下的洋葱煮牛肉一下吃光,干酪一块块地吃,大口大口地把一个苹果吃掉,把水晶瓶里的水喝完,然后就上床睡觉,仰身躺着,马上打起呼来。

由于长时期戴惯了布睡帽,他戴丝头巾就老不能紧贴耳朵,早上头发乱七八糟地搭在脸上,加上枕头带子夜间爱散开,头发会沾上许多白色的鹅绒。他经常穿一双结实的靴子,从脚背到脚踝骨斜着有两道深深的皱褶,往上靴筒直挺挺的,就像绷在木头腿上似的。他说这种靴子“在乡下穿是够好的了。”

对他这种节省他的母亲是很赞许的。包法利老太太似乎对儿媳妇有些成见。她感到她“过于讲究,和他们的经济情况不相称”;木柴、白糖和蜡烛用得过快,“就像这儿是个富豪家似的”。厨房里燃着的煤火简直够烧二十五道菜!这种训导包法利老太太不停地给爱玛听着。两人“媳妇”“妈”整天地叫着,但叫的时候嘴唇免不了有些颤动,大家说的都是温和话,但声音里却带着怨气。

在杜布克太太(兰军注:夏尔.包法利的前妻)在世时,包法利老太太觉得自己是比较受重视的;可是现在,夏尔对爱玛这样爱,她感到自己受到冷落,自己应享有的权利受到侵犯;看到儿子快活,她心里有难言的凄伤,就仿佛一个破了产的人,从窗外看到人们在自己先前住的房子里吃饭。她以回忆往事的方式和他讲起她过去为他花费的心机和所做的牺牲;并拿这和爱玛现在对他的漠不关心作比较,证明他对爱玛这样专心一意地爱是毫无道理的。

夏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尊敬他的母亲,对妻子也有说不完的爱;他觉得这一位的看法完全正确,可是又觉得那一位没什么可非议之处。在包法利老太太走后,他小心翼翼地试着把从母亲那里听到的一两句无关紧要的批评话照原样讲给她听。这时爱玛会用一两句话反驳掉,然后就打发他去看他的病人。

尽管如此,她仍然按照自己信奉的理论,设法培养爱情。在明月当空时,她在花园朗诵她所记得的各种情诗,给他低回婉转地唱一些伤感歌曲;但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心情平静,而夏尔也不显得爱情更浓或感动更深。

她像敲击打火石一样敲击自己的心,却没有迸发出一点火星。她是一个实际的人,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她不能理解,正如不以传统形式表现出来的东西她不能相信。这时,她毫不费事地得出了这样的看法:夏尔的感情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他表现感情的举动已成为例行公事。他拥抱她有一定时刻,这成为许多按习惯要做的事情之一,正像吃完一顿单调的晚饭之后,人们照例准备吃一点点心一样。

一个看猎场的人,因为包法利先生给他治好了肺炎,送给包法利夫人一只意大利种的小母猎狗。她常常带着它出去散步;为了散一会儿心,她有时出去走走,免得自己老望着那万古不变的花园和尘土飞扬的大路。

“天哪,为什么我要结婚?”

她暗自揣想,如果遇上另一种机缘,她会不会有办法碰到另一个人。她没法想象,这假想的情况如果是事实,会是什么样子,她会过着怎样不同的生活,这位不知名的丈夫会是怎样一个人。肯定的,谁也不会像现在的这一位。他可能很漂亮,聪明,有地位,招人喜欢。她在修道院时的老同学没准都是嫁的这样的人。她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她们会住在城市里,街上车马喧闹,剧院人声鼎沸,舞厅灯火辉煌。她们过的是那种使人心旷神怡的生活。而她呢,她的生活冷得像窗子朝北的阁楼,厌烦的情绪,就像无声的蜘蛛,在暗处织着蛛网,布满她心房的各个角落。

在林阴道上,透过茂密的树叶照射下来的带着绿色的阳光,照在平平的地衣上。脚从地衣上走过,发出喳喳的响声。太阳快要落山了;在树枝之间,天空呈淡红色;那排成一线一般粗细的树干,衬着金黄色的背景,就像一排棕色的圆柱。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叫了嘉利(兰军注:爱玛养的狗),从大路快步走回多斯特,倒身坐在安乐椅里,整个晚上没有讲话。

但到了九月底,她生活里发生了一件不平常的事:她被邀到俄毕萨尔去,到安戴维里叶侯爵家做客。

大热天时,侯爵嘴上长了疮,夏尔给他动了个小小的手术,就神奇地把他治好了。他觉得邀请这两位年轻夫妇到他的庄园来,不会使自己失去身份,也不会造成什么不便。

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钟,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坐上他们的包克车,动身到俄毕萨尔来。

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刚刚黑下来,有人在点园子里的油灯好把路照亮。


                              第八章


兰军注:晚上七点,晚宴开始。

佣人斟上冰过的香槟酒。爱玛嘴唇接触到冰凉的酒,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她从来没看见过石榴,也从来没有吃过菠萝。连这里的白糖她都觉得特别白,比别处细。

饭后,女客们都上楼到内室去准备参加舞会。

爱玛细心地打扮自己,就像个第一次登台的演员。她按照理发师推荐的样式梳头,穿上她摊在床上的那件细毛衣。夏尔的裤子在靠肚子的地方绷得很紧。

他说:“这鞋套带跳起舞来准碍事。”

“还跳舞?”爱玛问。

“当然!”

“你简直是疯了!人家会笑你的。你在座位上待着吧。”

“再说,这更适合医生的身份。”她接着说。

夏尔不说话了。他在房里来回走着,等爱玛打扮好。

他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到她坐在两支蜡烛中间。她黝黑的眸子显得更黑了。她鬓角的发丝微微隆起,透出蓝色光泽。发髻上一朵蔷薇在摇曳的枝上徐徐颤动,叶梢闪耀着几滴人造露珠。她穿一件淡橘红色的衫子,上面点缀着三小束有绿叶扶衬的蔷薇花。

夏尔上前要吻她的肩。

“别闹!”她说,“你要把我的衣裳弄皱了。”

爱玛在一行人中站好,她的舞伴轻握着她的指尖,等待音乐开始。这时她感到微微有些心跳,但不久紧张的情绪就消失了。她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着身子;在轻盈向前滑动时,脖子轻微地晃动着。有时别的乐器会全部停止,只剩提琴的声音;在它奏出动人的旋律时,她唇边会泛出笑容。接着,所有乐器又同时演奏起来,小号发出嘹亮的声音,脚合着节拍移动,裙子飞起轻轻擦过,手一时拉在一起,一时分开,对方朝下望的眼睛会一下抬起来,凝视你的眼睛。

男客中有一批(大约有十五六个)年纪由二十五到四十不等,夹杂在跳舞的人群里,或是在门口过道边谈话。尽管他们的年龄、服装和面孔各不相同,却有一种共同的大家风度,把他们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他们的衣服缝工分外考究,衣料也像格外柔软;一圈圈头发,贴近太阳穴,亮光光的,抹了更高级的头油。他们的肤色是阔人的肤色,白白的,显然是饮食讲究,善于摄生的结果,衬着细瓷器皿的光泽、缎子的闪光和精致家具的漆色,显得更加白皙。他们的硬领比较矮,脖子可以随意转动;长长的胡子垂在往下翻的领口上;他们擦嘴的手绢上面绣着他们姓名的缩写,散发出一种怡人的香味。那些开始老起来的人还带有青年的神态,而年轻人脸上又显得相当老成。他们的目光、表情淡漠,流露出情欲经常得到满足的人那种安详自若的神情。他们举止温和,但里面隐含着一种特殊的粗暴。表现为对一些较易驾驭东西的控制;他们玩纯种马,追逐浪荡女人,从中施展自己的威力,满足自己的虚荣。

舞会气氛有些沉闷。灯也暗了下来。人们纷纷到弹子室去。一个男仆踩在一张椅子上,打破了窗上两块玻璃。听到玻璃响声包法利夫人转过头,看见园子里有好些乡下人,脸贴着窗子在往里面瞧。这时她回忆起贝尔多的情景。她眼前浮现了农庄和那浑浊的池塘,她父亲穿着干活的衣裳在苹果树下站着,她自己则和过去一样,在牛奶棚里用指头从一罐罐的牛奶中把奶皮揭起来。过去这段生活,在她的脑中一直很清晰,可是在眼前这种使人目眩的景象前,却一下从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简直不相信自己曾过过这样一段生活。她现在是在舞厅里,舞厅以外,一切都笼罩在暗影之中;她这时在吃掺了野樱桃酒的冰淇淋;她左手托着镀银的贝壳状盘子,半闭着眼睛,小勺放在牙齿当中。

在夜里三点钟,华尔兹舞开始。厅子里只剩下在庄园过夜的人。约十一二个,大家都跳着华尔兹舞,只有爱玛不会跳。

这时,一个大家亲昵地称作子爵的敞口背心紧贴在胸上的男客再次过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跳。他说他可以教她,说她一定会跳好。

他们跳了起来,开始很慢,后来慢慢加快。他们旋转着,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灯,家具,护墙板,地板都在转,就像在转盘上似的。在从门边经过时,爱玛衫子的下摆飞起,蹭着他的裤管,他们的腿别在一起。他俯下头,她朝上望,两人的目光碰上了。这时她感到一阵眩晕,忙停了下来,一会儿他们又开始跳起来;子爵以较快的步伐离开了大家,带着她向走廊尽头跳去。在这里,她气喘吁吁,几乎要倒下去了,她把头靠在他胸上歇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带她跳了回来,但旋转得慢了一些,把她送回座位上。她仰身靠在墙上,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在她睁开眼睛时,她看到厅子中央一个女客坐在一张小凳上,她面前跪着三个男客(兰军注:应该是单腿点地那种跪请)。她选中那位子爵,提琴开始响了起来。

人们都看着他们两人跳,他们跳过去又跳回来,她身子笔挺,低着头,他老是一个姿态:身子躬着,胳膊肘弯成半圆形,下巴往前伸着。这女人华尔兹舞跳得真不错!他们跳了很久,别人都看呆了。

夏尔扶着栏杆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上楼去,他的腿都差不多要支不住了。他在牌桌边站着,虽说一点不懂,却一连站了五个钟头。因此他把靴子脱下来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长气。

爱玛在肩上披了一条围巾,打开窗子,倚窗站着。

夜色黯黑,下着几点小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洗去了她眼帘上的困意。舞会的音乐还在耳边萦回,她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来多享受一会儿这种豪华生活,马上她就要脱离这种生活了。

东方现出了鱼肚色。她盯着这座楼房的许多窗子望了很久,想猜出昨夜她注意到的那些人住在哪些房间里。她真想了解他们的生活情况,进入他们的圈子,和他们发生联系。

但四周冷冷的,她打了个寒噤。她脱衣钻进被子,蜷着身子在已经睡熟的夏尔旁边睡下。

夏尔请佣人把他的包克车套好。车在台阶前停下,等把行李都塞上车之后,包法利夫妇就向侯爵和侯爵夫人告别,动身回多斯特去。

爱玛静静地瞧着车轮向前转动。夏尔坐在长凳边上,两臂张开,挽着缰绳。那匹瘦小的马在过宽的车辕间小跑着,缰绳松松地搭在马臀上,上面给汗水浸湿了。捆在车后的箱子,撞击着车身,发出巨大而规律的响声。在他们经过迪布维尔高地时,忽然间有几个骑马的人,嘴里衔着雪茄烟,笑着从他们旁边驰过。爱玛感到中间有一个就是那位子爵,她回过头去已看不清了,只见他们的头在天边随着马的奔驰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

又走了一公里,后鞧断了,他们得停下来用绳子接上。

夏尔在对马具最后查看一遍时,瞥见地下马腿之间有一样东西。他捡了起来,是一只雪茄烟匣,四周滚着绿缎子边,中间有家族的徽记,形状像高贵马车的车门。

“里面还有两只雪茄哩,”他说,“该我今天吃过晚饭抽。”

“你抽烟?”她问道。

“有时抽,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把捡到的东西放进兜,拿鞭子打马继续前进。

他们回到家时晚饭还没准备好,爱玛大发脾气,纳丝塔茜(兰军注:夏尔.包法利家的女佣人)傲慢地顶嘴,爱玛喝道:

“给我滚!混账!我不要你啦。”

在女佣人给他们铺床时,他们在厨房里暖和一下。夏尔抽起烟来,他嘴往前撅,不断地吐口水,每抽一口就把烟拿开一下。

“你要把自己弄病的。”她鄙夷地说。

他把烟放下,跳到唧筒前一咕噜喝了一杯冷水。爱玛抓起烟匣,一下扔到衣橱顶里边。

第二天日子显得特别长。她在小花园里的小道上来回走着,在花圃、樱桃树或是神甫像前停停,她怀着惊异的情绪望着这些她一向那样熟悉的东西。舞会已经显得那么遥远了!是什么把前天夜晚和今天晚间分开得这样远?俄毕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里,凿开了一个洞眼,就像暴风雨在一夜之间使山岩裂出一道道缝隙似的。但对此她也无可奈何。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漂亮的衫子和缎子鞋放到五斗柜里。鞋底还沾着地板上的滑腻的黄蜡;她的心也是这样:在接触了豪华生活之后,上面也留下一层难以磨灭的东西。

对舞会的回忆成了爱玛生活的重要内容。每逢星期三到来时,她早上一醒就会对自己说:“啊!从上次到那里以来,已经一星期了!”“……已经两星期了!”“……已经三星期了!”慢慢地人们的面孔在她脑中模糊起来,跳舞的情景她已经忘掉,那些男仆的制服和房间的样子也记得不那么真切了,许多细节都慢慢淡忘,但惆怅的情绪却始终留在心里。


                              第九章


在夏尔不在家时,她常常从衣柜里把她藏在内衣里的绿缎子雪茄烟匣拿出来。

她瞧着它,把它打开,甚至嗅嗅里边那种马鞭草夹烟丝的味道。这是谁的?……也许是子爵的。或许还会是他情人送给他的。这花准是在小巧的红木绣花架上背着人绣的;绣花人在上面也不知花了多少钟头。蹙眉深思,软软的发丝搭在绣花架上。帆布底子上的每一个孔隙都渗透过爱的气息,每一针都传出希望或回忆,所有这些交织的丝线都不过是默默感情的流露。然后一天早上子爵把它带走了。当它被放在壁炉宽阔的横档上,躺在花瓶和蓬巴杜式台钟之间时,人们曾说了些什么呢?她现在在多斯特,而他已经在巴黎了,多远啊!巴黎是什么样子呢?巴黎,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名字!作为消遣,她低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在她听来这名字像教堂的钟声一样响亮。

“他们明天就可以到巴黎了!”

她在想象中跟随他们,在闪烁的星光下沿着大道走着,穿过一个个村落,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坡。在跟了一段之后,总会在某个地方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她的遐想也就此结束。

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用指尖划着,在纸上游历这座城市。她在大马路上走着,在每个拐角的地方,在街与街之间代表房子的白色方块前,她都停留一下。最后,眼睛看累了,她会合上眼皮。这时她会看见煤气灯的火苗在暗夜中随风摇曳,在剧院的圆柱前,一辆辆四轮马车,哗啦一下把踏板放下来。

她订了一份妇女看的杂志《花篮》和一份《沙龙仙女》。她贪婪地一字不漏地阅读所有报道,赛马、晚会和首场演出的文章。她对歌星首次登台和商店开张都很感兴趣。她熟悉最新的服装式样,知道上等的服装店在哪里,“布洛尼树林”和“歌剧院”有什么节目。她在欧仁.苏(译者注:欧仁.苏(1804—1857),法国作家,著有《巴黎的秘密》、《流浪的犹太人》等。)的书里仔细看对家具陈设的描绘,她看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的小说,从中寻求自己欲望在幻想中的满足。甚至吃饭她都把书带着;当夏尔一面吃饭一面和她说话时,她一个劲儿看她的书。在看书时,她老想到子爵。她把他和书中人物联系起来。但这个以他为中心的圈子慢慢扩大,原来集中照在他身上的光环逐步扩散开来,离开了他,照亮她梦中世界的其他部分。

在她眼里,巴黎比海洋还大,笼罩在玫瑰色的云雾中。但活动在这翻腾海洋里的芸芸众生却可清楚地分成若干类。爱玛看到的只不过是两三类,这些人却把他人掩住,成了整个人类的代表。一类是外交人士,他们活动在四壁都装有镜子的客厅里,脚下的地板闪闪发亮,椭圆形的桌面上铺着带金穗的丝绒桌布。那里有后摆拖地的袍子,有重大的机密,有隐藏在笑容后面的忧虑。然后是以公爵夫人为中心的一类人:他们都脸色白皙,每天四点钟起床;女人们,这些可怜的天使,裙子下摆镶着英国式的花边;男人们,这些外表平庸未受人赏识的人才,为了寻欢作乐把马累死也不管,在巴登消夏,到了四十岁娶个有家产的老婆完事。再就是在人们半夜吃夜宵的餐馆里,一群五光十色的女人和女伶,在雅座间的烛光下,高声说笑。他们这些人,挥霍起来赛过帝王,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愿望和荒唐无稽的狂想。至于人世的其他部分她就看不到了,没有明确的位置,就仿佛不存在似的。而且,越是离她近的东西,她却越想回避。她周围的一切,这惹人厌烦的田野,这些愚蠢的小市民,这种庸俗生活,在她看来只是人间一些例外现象,是她偶然陷入的特殊环境。在这以外,则是广阔无垠的幸福与感情的王国。

春天又来临了。当杏树开花时,她因天气转热,常常感到呼吸困难。

从七月初起,她就老扳着指头算,到十月还有多少礼拜,她想安戴维里叶侯爵说不定还会在俄毕萨尔举行一次舞会。但九月过去了,既没有信来,也没有人来。

在这次可悲的失望之后,她的心又重新变得空虚起来,老一套的日子又开始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老是那个样子,像老过不完似的,什么东西也没带来!别人的生活,不管怎样平淡,至少总有可能发生点什么。只要发生一件事,有时就可能引起无限的变化,整个局面就会改变。可是她呢,却什么也盼不到。这真是天意!未来就像是一条黑洞洞的走道,尽头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门。

她不再弹琴了。干吗还弹呢?有谁听她呀?她永远也不可能穿一件短袖的丝绒袍子,在音乐会上出现,坐在艾哈德牌的钢琴前面,轻巧的手指弹着象牙琴键,听赞叹的声音像和风一样在她周围萦绕;花许多气力去练习是不值得的。她把画板和绣花布也扔进衣柜。“有什么用?”“有什么用?”针线活儿也使她心烦。

“我什么书都读过了。”她说。

然后她闲待着,把火钳烧得红红的,或是看下雨。

星期天,当响起声声晚钟时,她心情是多么低沉!她呆呆地听着这破钟的声音频频传来。在屋顶上,一只猫缓缓走着,迎着苍白的阳光,把背高高拱起。大路上风吹起阵阵尘土。远处不时传来声声狗吠。钟声规律而单调地响着,最后消失在田野上。

冬天很冷。窗上每天早晨都蒙上一层薄霜,太阳光从上面透过,就像透过磨砂玻璃一样,带着几分白色,有时整天都是这个样子。到下午四点多钟,又该点灯了。

天气好的日子,她下楼到花园里走走。露水给白菜镶上一根根发亮的丝,长长的,从一棵白菜挂到另一棵白菜上。这里没有鸟叫,一切都像睡着了似的。樱桃树上盖着稻草,葡萄藤盘在屋檐下,像一条生病的大蛇。

于是她回到楼上,关上门,拨拨炭火;炉火的热气使她眩晕,她感到烦闷重新回来,更加沉重地压在身上。她很想下楼去和女佣人谈谈,又感到难为情,不愿这样做。

但是最使她受不了的是吃饭的时刻。这时,她坐在楼下的小房间里,炉子冒烟,门嘎吱作响,墙往外渗水,石板地也很潮湿。人生的苦痛都好像一齐盛在她盘子里似的,闻了牛肉味,她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恶心。夏尔吃得很慢;她则嗑几颗榛子,要不就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刀尖在漆布上画线玩。

现在她对家务事完全不管了。

爱玛变得越来越乖僻任性。她给自己要菜,要来了又一点都不吃。有一天她整天只喝了一杯淡牛奶,第二天却喝了几十杯茶。她常常执意不出门,完了又感到闷得受不了,打开窗子,换上薄衣裳。她在把佣人狠狠骂一顿之后,又送她一些东西,或是让她出去到附近遛遛。有时她把钱包里的钱全扔给穷人,尽管她心肠并不软,对人也不易产生同情,像多数乡下人的后代一样,他们心灵里总保有某些东西,类乎他们父辈手上的茧子。

快到二月底时,鲁俄老爹想起女婿给自己治好了腿,亲自给他送来一只上好的火鸡,在多斯特待了三天。夏尔在给人看病,由爱玛陪着他。他在房里抽烟,往壁炉里的柴禾架上吐痰,絮絮叨叨净谈些牛犊、母牛、鸡鸭、农事和市议会,在他走后爱玛关上门竟有一种轻松感,这使她自己也觉得吃惊。此外,她毫不隐讳自己对一切事物或一切人的蔑视,她有时故意发一些古怪的议论,别人赞成的东西她总加以非难,对坏事和不道德的事她却表示赞赏,这使她丈夫吃惊得睁圆了眼睛。

难道这种痛苦将永远继续下去?是不是她将永无出头之日?而她并不比那些过幸福生活的女人们条件差呀!在俄毕萨尔她看见过一些公爵夫人,她们的腰比她粗,风度还赶不上她。她恨上帝不公。她头抵着墙哀泣着。她向往沸腾的生活,化妆舞会和那种放荡不羁的欢乐,这些一定会带给她难以想象的刺激。

她越来越苍白,又老爱心跳。夏尔让她用缬草根熬水喝,用樟脑水洗澡。所试的这些办法似乎都只使她更不耐烦。

由于她老抱怨多斯特不好,夏尔就以为她这病准和这里的水土气候有关。在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就认真考虑到别处去开业。

兰军注:为了让妻子改善健康状况,夏尔只能忍痛决定离开待了四年的多斯特,举家搬到另一个殷实的大市镇永维寺去。

有一天,为准备搬家,她清理抽屉,忽然一样东西刺了她的手,原来这是她结婚花束上的铁丝。橘花的花瓣已蒙上土,颜色变黄了,镶银边的软缎带子的边也毛了。她把花束扔在火里,它比干稻草着得还快,但之后却迟迟烧不完,像压在灰烬上的火红的小树。她瞧着它燃烧着:用硬纸做的小果子裂开了,铜丝烧弯,银边也熔化,纸花瓣烧得萎缩了,像黑色的蝴蝶,沿着炉壁飞舞着,最后飞进烟囱里去。

在三月他们离开多斯特时,包法利夫人怀孕了。



                              第二部


                              第一章


永维寺是一座距卢昂三十二公里的市镇。(它这样命名是因为这里过去有一座嘉布遣会的修道院,但现在连遗址都看不见了。)


                             第二章


兰军注:包法利夫妇和女佣费丽丝黛乘坐马车来到永维寺,永维寺镇上的药剂师鄂梅热情接待他们,并把他们带到镇上勒佛兰索太太开的金狮客店,请他们用餐。

包法利夫人进了厨房就往壁炉跟前走去。她用两个手指头,在膝盖附近把她的袍子轻轻提起,露出了脚踝骨;她把穿黑靴子的脚向炉火伸过去,脚下方这时烤着一只羊腿,在吊绳上缓缓转动着。炉火照亮了她全身,一道强光带着暖意透过她的袍子,钻进她白皙皮肤的细匀毛孔,甚至透过她不时眨动的眼帘。每当一阵风从半打开着的门刮进来,就有一片红光从她身上掠过。

在壁炉的那一边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在静静地瞧着她。

这是公证人纪约曼事务所的见习生莱昂.杜布先生,他是金狮客店第二个包饭客人。由于在永维已经生厌,他总把吃晚饭的时间往后推迟,希望有什么旅客到客店来,好和他们聊聊天。

鄂梅因为怕伤风,请求大家允许他不脱下他的希腊帽。

然后他转身对身旁的客人说:

“夫人一定有些累了?我们的‘燕子’车真颠得够呛!”

‘’是有一些,”爱玛答道,“不过搬家总是使我开心的,我喜欢换换环境。”

“老待在一个地方确实腻人!”见习生叹息说。

“假如你像我一样,”夏尔说,“一天到晚得骑在马上……”

“但在我看来,”莱昂接着对包法利夫人说,“再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了。如果能这样的话。”他补上一句。

“这附近至少总有些可以散步的地方吧?”包法利夫人接着问那个年轻人。

“嗯!少得很,”他答道,“在山顶上,森林边上,有个地方叫‘牧场’。有时星期天我到那里去,带本书待在那里,看太阳落山。”

“我再也想不起有什么像太阳落山那样好看的了,”她接上说,“特别是在海边看日落。”

“啊!我真爱海,”莱昂说。

“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包法利夫人接着他的话说,“心灵会更自由地飞翔,面对大海会使你心灵高尚,使你认识宇宙的无限,产生理想,不是吗?”

“山里的风景也一样,”莱昂答道,“我有一个表哥去年曾在瑞士游历,他告诉我,那里湖上的诗情画意,瀑布的美丽壮观和冰川的宏伟景象,是人们无法想象的。在那里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古松,挺立在激流之中,有茅房草舍栖立在悬崖边上,往下望,当云雾散开,可以看到整片谷地在离你千尺的下方。这种种景象必然使人心旷神怡,赞叹天工。难怪有一位著名音乐家,喜欢面对壮丽的景色弹琴,以从中得到更大灵感。”

“你在音乐方面有擅长吗?”她问道。

“没有,不过我很喜欢音乐。”他答道。

“嗯,别听他的,包法利夫人,”鄂梅把身子俯向盘子,插进来说,“这完全是谦虚话。嗨,老弟!那天你在房间里唱‘天使护卫着我们’,唱着真好极了。我在配方室里听着,你唱得简直像一位歌剧演员。”

莱昂就住在药剂师的房子里,住的是三楼上对着广场的一间小房。他听到房东的夸奖,脸红了起来。

爱玛继续问道:“你喜欢什么音乐?”

“啊,我喜欢德国音乐,它能把人带入梦幻境界。”

“你看过意大利歌剧吗?”

“没看过,不过明年我要到巴黎去念完法科课程,那时想去看看。”

“刚才我和您先生谈起那个跑掉的倒霉大夫亚诺达,”药剂师说,“由于他的瞎讲究,你们要住的房子是永维最舒适的住宅之一。特别对大夫合适的是有一扇通到‘巷子’里的后门,从那儿进出都不会被人看见。此外,里面有住家的种种方便条件,比如有客厅,洗衣间,带碗盏间的厨房,水果贮藏室等等。他是个花钱不在乎的家伙!他让人在花园尽头靠河边搭了一座凉棚,单为夏天在那里喝啤酒。如果您夫人喜欢种花木,她可以……”

“我太太对这没兴趣,”夏尔说,“尽管大家劝她多活动点,她还是宁愿待在屋里看书。”

“这和我一样,”莱昂接上去说,“说实在的,晚上,风打着窗子。灯燃着,拿本书在炉旁一坐,什么能比这更有意思?……”

“可不是!”她的大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说。

他接着说:“时间慢慢过去,你什么事都不想,静静坐着,在想象中的国度里遨游,你的思想渗透到小说里玩味一些细节或是跟着故事的发展线索走,你的思想和书中人物合而为一,就仿佛在他们的衣裳里跳动的是你的心。”

“对极了!对极了!”她说。

“有时在书里,”莱昂接着说,“你会碰到你曾经隐隐约约有过的想法,或是一个遗忘已久的模糊身影,仿佛你最细微的感情都得到了完美的表现似的,对吧?”

“对,我有这种体会。”她答道。

“因此我特别喜欢诗人,”他说,“我感到诗比散文更动人,更容易引人泪下。”

“不过,读久了也令人发腻,”爱玛接上去说,“我现在相反,更爱看那种让人一口气看到底,使人感到恐怖的故事,我讨厌和现实生活相仿的平庸人物和平淡感情。”

“的确,”见习生发表看法,“在我看来,一件作品,如果不能扣人心弦,就背离了艺术的真正目的。在生活给你种种失望的时候,能在想象中接触崇高的人物、纯洁的爱情和幸福的情景,是极大的愉快。像我,住在这里,与世隔离,看书是我唯一的消遣;在永维,能让人散心的地方太少了!”

“一定和多斯特一样,”爱玛接上去说,“因此那时我总向一家租书店借书看。”

他们在饭桌上待了两个半钟头。

在谈话时,莱昂不自觉地把一只脚踏在包法利夫人那张椅子的横档上。她戴一条蓝缎子小领带,系在挺直的打了褶子的细麻布领圈下;随着头部的移动,她的下巴一会儿隐在领子里,一会儿露了出来,显得特别动人。在夏尔和药剂师聊着的时候,他们俩挨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谈着,但所说的话总离不开一个他们共同感兴趣的中心。巴黎的戏剧,小说的名称,时新的舞蹈,他们不熟悉的生活,还有她住过的多斯特,和他们现在待的永维,他们什么都谈,直到把晚饭吃完。

这是她第四次在一个新地方睡觉:第一次是进修道院,第二次是到多斯特,第三次是在俄毕萨尔,第四次就在这里;每一次都似乎标志了她一段新生活的起点。她相信在不同的地方,事物会有不同的发展,既然过去那段生活是很糟的,未来的这一段一定会好一些。


                              第三章


第二天她一起身就看到见习生在广场上。她穿着睡衣。他抬头和她行礼。她匆匆点了点头,就把窗子关上了。

莱昂一整天都等待着六点钟到来,但在走进客店时,却只看见比内先生(兰军注:比内是金狮客店第一个包饭人。)坐在饭桌旁。

昨天那顿晚饭对他是一件大事,他从来没有和一位“太太”一连谈两个钟头的话。他怎么竟能和她讲了这么多东西,而且讲得那样出色?在过去他是谈不了这么好的。他一向怯懦,不大多说话,这一半由于羞涩,一半也是故意装出来的。永维的人们都觉得他作风很“正派”。年长的人发表议论,他总静静地听着,在谈论政治时也不过于激动,这在年轻人是很难得的。此外,他还多才多艺,他能画水彩画,能看乐谱,晚饭后,在不打纸牌的时候,他总看文学书籍。鄂梅先生因为他学问好对他很器重;鄂梅太太也很喜欢他,因为他性情随和;他时常带着鄂梅家孩子在花园里玩,这些小家伙经常邋邋遢遢,教养很差,还有些无精打采,像他们的妈妈。

夏尔情绪很低沉,因为没有人找他看病。他整天一句话不说地呆坐着,或是到诊疗室睡觉,或是看妻子做针线活儿。银钱的事使他发愁。修缮多斯特的房子,给太太买衣物首饰,还有这次搬家,都花了不少钱,两年之间,九千多法郎的陪嫁(兰军注:应该是夏尔.巴法利的前妻杜布克夫人的陪嫁)都一起花光。此外,从多斯特到永维,一路上还损坏丢失了好些东西。

但有一件事虽使他操心,却令他高兴:那就是他妻子的怀孕。随着产期的临近,他对她越发疼爱。另一种血肉联系正在形成,使他不断意识到一种更加复杂的关系。当他从远处看到她懒洋洋地走着,她没束腰的身子,在臀部上方徐徐扭动,或是两人面对面待着,她疲倦无力地坐在安乐椅上,他尽情看她,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站起身,吻她,抚摸她的脸,管她叫小妈妈,想拉她跳舞;他一面笑着,一面又含着泪水,和她说种种想得起的含情的玩笑话。一想到有了孩子他就欢喜。现在他什么也不缺了。他已从头到尾经历了人生,他稳坐在人生的饭桌旁,安然自得。

爱玛开始感到非常吃惊,接着又想快些生出来,好看看做妈妈是什么滋味。但是由于不能按她的心意花钱,不能买吊床式的摇篮、粉红色的绸帐子和绣花小帽,她一不高兴就什么都不管了,把一切都包给镇上的一个女裁缝去做,既不帮助挑料子,也不和她商量做法。这样,她就没能得到为婴儿出生做准备工作的乐趣,这种工作是能促进母爱的。因此,她对孩子的感情从头就受一定影响。

但夏尔每天吃饭时总谈到他们的小家伙,不久她也比较经常地想到他了。

她希望得到一个儿子,他应当壮实、肤色黝黑,她要给他取名叫乔治。在她看来,得一个男孩,也可以为自己过去所受的种种限制出一口怨气。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他可以游历许多国家,经历种种爱情,能越过障碍,摘取到最遥远的幸福的果实。而女人则经常受到束缚,听人摆布,没有活力,在身体上是弱者,在法律上又处于从属地位;她的意志,就像她那用一根细绳子扣在帽上的面纱,碰到一点风都会摆动;经常会有某种欲望引诱她,而外界总有某种礼俗限制她。

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六点左右,当太阳刚刚升起时,她分娩了。

“是一个女孩!”夏尔说。

她转过头,晕了过去。

兰军注:爱玛想起在俄毕萨尔庄园里,她曾听见侯爵把一位少妇唤作贝尔黛,于是她给女儿取名为贝尔黛。

有一天爱玛忽然想起要去看看她的女儿,这孩子寄放在一个木匠老婆家喂奶。这家的房子在小镇的尽头,靠着山脚,在大路和牧场之间。

正是中午时候,家家的百叶窗都关上了,天空蔚蓝,强烈的阳光照射在青石房顶上,反射回来,就仿佛阁楼顶上闪着火花似的。闷热的风吹着。爱玛走着走着,感到没有气力了,路上的石头子直扎脚;她不知应该回去,还是到哪里坐下歇歇。

这时莱昂先生从附近一家大门里出来,臂下夹着一卷文件。他走过来问好,在勒儒店铺前的灰色凉篷下停了下来。

包法利夫人说她去看孩子,但现在开始感到累了。

“如果……”莱昂不敢往下说。

“你现在有事吗?”她问道。

在他回答之后,她请他陪她一道去。这事当晚就在永维传开了,镇长夫人杜瓦希太太当着佣人的面说:“包法利夫人这样做是不恰当的。”

要到奶妈家里,应当从街尽头往左拐,朝公墓方向,顺着那些矮房子和院子之间的小道走。这条小道两边种的冬青树已经开花。从篱笆的空隙望去,可以看到棚舍里粪堆上的一头猪,或是几头拴着的牛,用角蹭着树干。他们两人并排漫步走着,她靠在他肩上;他放慢步子合着她的脚步。他们前面一群苍蝇在闷热的空气中嗡嗡地飞着。

在一棵古老的胡桃树阴下他们看见了奶妈的房子。这房子很低矮,棕色的瓦顶,外面阁楼窗下挂着一串洋葱,有几束柴禾靠着荆棘篱笆立着,中间种了一畦莴苣,几英尺见方的一片香草,藤子架长着开了花的豌豆。泼出的脏水在草地上流着,四周有些乱七八糟的破衣裳,几双毛袜,一件红印花布短袖上衣,篱笆上还晾着一条粗布床单。听到栅栏门响,奶妈走了出来,一手抱着个孩子在喂奶,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瘦弱的小家伙,他脸上长满瘰疬。这是卢昂一个帽铺老板的儿子,由于父母忙于照料生意,把他寄养在乡下。

“请进,”她说,“您的小宝宝在那儿睡着了。”

爱玛的孩子在地上的柳条摇篮里睡着。她连同包布一起把她抱起,摇动着身子,低声唱了起来。

莱昂在房里来回踱着步;看到穿南京布衫(译者注:南京布是一种浅黄色的布料,最早为南京出产,后传入欧洲。)的这样一位漂亮太太置身于这样贫困的环境之中,他感到非常奇特。包法利夫人脸红了;他转过身去,心里想或许自己眼睛里露出什么不恰当的表情。之后,孩子吐奶,把她的衣领弄湿了,她就把她放回摇篮。奶妈马上进来给她擦,连声说这不会太显眼。

“她吐的时候可多啦!”她说,“我净给她洗!您可不可以给杂货店老板卡穆留句话,让我必要时找他拿几块肥皂?这样对您也方便,省得我去打扰您。”

“行,行!”爱玛说,“再见了,罗莱太太!”

她把脚在门槛上蹭了一蹭,走了出来。

那个女人把她一直送到院子尽头,一路诉说她夜里老得起来的苦处。

“有时候我困得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因此,我想您一定愿意给我一磅咖啡粉,这会够我喝一个月,我可以每天早上兑奶喝。”

听她道完谢,包法利夫人动身回家;她在小路上刚走几步,又听见木头鞋的响声,她回过头,看到是奶妈。

兰军注:奶妈又要求爱玛给她丈夫一罐烧酒,爱玛非常不耐烦地答应了。

在摆脱奶妈之后,爱玛重新挽住莱昂先生的手臂。她先快步走着,过了一会儿就慢下来;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到处瞧瞧,忽然看到这年轻人的肩头,他的燕尾服上有一副黑丝绒领子,他梳得很整齐的棕发搭在上头。她又看到他的指甲,比永维一般人的留得都长些。修剪指甲是这位见习生的重要消遣,为此他写字台里还放了一把特别的小刀。

他们顺着小河往永维走回来。河水无声急速地流着,显得非常清凉。细长的水草,随着水流的推动,伏倒在一起,宛如一些被扔掉的绿色的发丝散开在清澈的水中。在灯心草尖上或是荷叶上,时而可以看到一只细腿的昆虫停歇着或是在爬动。在水波中蓝色的小气泡一个接一个,不断破灭又不断出现,在阳光中熠熠闪光。修剪过的古老的柳树,灰色的树干倒映在水中。河那边的牧场上,一眼望去四下看不到一个人。这是农家吃午饭的时间,四处静悄悄的,这年轻女人和她的同伴只听得见自己走在小道上均匀的脚步声,自己的说话声和爱玛衣裳窸窸窣窣的响声。

花园墙热得像暖房的窗子,墙顶上嵌着许多碎玻璃片,砖头间长出些香萝兰花,包法利夫人打着遮阳伞走过,伞尖把萎谢的小花碰了下来,落在黄色的尘土里。有时,墙里伸出些金银花或是铁线莲的枝条,和伞边的丝线绞在一起,在绸伞面上拖一下。

他们的眼睛里充盈着更重要的话语,当他们努力找寻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时,他们都同时感到陷入一种软绵绵的感觉里,它仿佛是灵魂的低语,深刻,絮絮不断,盖过了有声的语言。这种新产生的甜蜜感觉使他们惊异,他们既不想用言语表达出来,也不想追究产生的原因。憧憬中的欢乐,就像热带的海洋,把自己的香气散布在前面的海面上,形成馥郁的和风,人们陶醉在里面,对那块看不见的国土他们甚至想都不去想。

有一个地方,由于牲口的践踏,凹了下去;得从烂泥里摆着的一排散开的绿色大石块上走过去。好些次,她停下一会儿,看脚应踩在哪里,碰到石头摇动,她晃动身子,胳膊张开,身子往前倾斜,眼中露出踌躇的表情,生怕摔倒在积水中。她笑了起来。

到达自家花园跟前时,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栏门,跑上台阶,一下就看不见了。

莱昂来到阿盖山顶森林边上的“牧场”;他在松树下面躺下,眼睛透过手指缝凝望着蓝天。

“真闷死了!”他自言自语说,“真闷死了!”

在他在永维见过的这些平凡的面孔中,爱玛的脸显示特别突出,但也特别遥远,他似乎感到她和他之间有一条隐约可见的鸿沟。

开始,他曾和药剂师一道去过她家几趟。但夏尔并不显得特别愿意见他。他一面想和她亲近,一面又怕自己显得轻率,而且也觉得和她亲近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第四章


莱昂每天有两次从办公室到金狮客店。爱玛远远听着他走过来,她侧着身子听,这年轻人从窗帘那边快步走过,头也不回,老是同样的装束。可是在傍晚时,当她左手托着下巴,把正在做的刺绣活儿放在膝上,一看到他的身影突然走过,她常常会打一个寒噤。

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一种在书本和诗歌方面的不断往来。包法利先生是不爱嫉妒的人,对这一点也不觉得奇特。

莱昂老没完没了地和人谈她多么漂亮,多么有才情,他谈得那么多,有次比内很粗暴地答道:

“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和我又没有来往!”

他苦思冥想,考虑用什么方式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他老是犹豫不决,说了怕惹她不高兴,不说又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耻,他流了不少沮丧和相思的眼泪。然后他狠狠地下定决心;他写了好几次,但随即又都撕掉,他把规定的时间一拖再拖。好些次他决心什么都不顾了,立即开始行动,但一看到爱玛,这些决心就马上消失了,当夏尔走进来邀请他坐上他的包克车一道到附近一个地方去看一个病人时,他马上就答应下来,他给包法利夫人行了个礼就去了。她的丈夫不也是属于她的吗?

至于爱玛,她并不问自己是否爱他。她认为爱情应当突然到来,像暴风雨从天而降,夹带着雷电,把生活兜底翻起,把意志如同树叶一般刮走,把整个的心都投入深渊。她不知道当排水管堵塞时,雨水在阳台上也能形成湖泊。在她还自以为安然无事时,却忽然发现墙上出现一道裂缝。


                              第五章


二月里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下着雪。

包法利夫妇、鄂梅和莱昂一道出去,到离永维两公里的一个山谷里,去看一家正在修建的麻纺工场。

爱玛这时挽着莱昂的手臂,轻轻地靠在他肩上,望着远方圆圆的太阳,透过茫茫的雾气,射出耀眼的白光。她转过头,看到夏尔。他的帽檐一直拉到眉毛上方,两片厚嘴唇微微颤动着,使他的脸更显得呆傻;就连他那一动不动的背部,看起来都令人生厌,她从他的大衣上就能充分看出他的俗气。

她瞧着他,厌恶之余又感到可笑,这时莱昂向前走了一步。寒气使他的脸色发白,这似乎使他那张清瘦无力的脸,显得更加温柔动人。在他的领带和脖子之间,衣领稍稍松开,露出了他白皙的皮肤。在一绺头发下露出他的耳尖;他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天上的云彩,在爱玛看来,比群山之中映着蓝天的湖水还要清澈可爱。

这天晚上包法利夫人没有到邻居家去玩。当夏尔出了门,她觉着自己是独自一人时,对比的影像又在脑中出现,是那样清晰,仿佛两人就在眼前,但又像记忆中的一切事物一样,和自己有一段距离。她躺在床上看炉火熊熊燃烧着,眼前又出现莱昂的形象,同白天一样,他在那里站着,一手拄着他细细的手杖,一手牵着静静地吮吸冰块的阿塔丽(兰军注:阿塔丽是药剂师鄂梅的女儿)。她觉得他很可爱;她情不自禁要想他;她回想起他在平日里的风度,他的话语声音和他整个人。她嘴唇往前突出,仿佛要接吻似的,反复地说:

“的确很可爱!很可爱!……”她问自己:“那他爱的是谁呢?……怕就是我吧!”

好些事一下出现在脑中,来证实这一点,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炉子里的火苗,在天花板上投射了一抹颤动怡人的光亮;她翻身仰面躺着,手臂向上伸出。

然后无穷无尽的悲怨开始了:“啊!要是老天爷肯这样安排就好了!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是什么不让这样?……”

当夏尔深夜回来时,她装出刚醒来的样子,在他脱衣服弄出声音来时,她说自己头很疼,然后懒懒地问了问这天晚上的情况。

“莱昂先生很早就回楼上去了。”他说。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微笑,一会儿就睡着了,心灵里充满了新的喜悦。

第二天傍晚,卖布料和装饰品的商人勒儒来见她。这位店铺老板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他出生在卡斯戈尼,但是在诺曼底长大,因此他有南方人能说会道的口才,又有卡俄人的奸猾。他虚胖的面孔,刮得光光的,上面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甘草汁,乌黑发亮的小眼珠,衬着白发,更显得咄咄逼人。他过去是干什么的,人们都不清楚,有人说他当过小商贩,也有人说他在卢多开过钱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能在心中做复杂的演算。他对人客气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他经常半哈着腰,那姿势像是在行礼,又像在邀请人做什么。

兰军注:他向爱玛推销披巾和一些日用品,并说可以先买,钱可以日后付,什么时候付都成,还可以借钱给她。爱玛最终什么也没买。勒儒带着他的商品,轻轻关上门走了。

她听到搂梯上有脚步声:是莱昂来了。她站起身,从五屉柜上的一堆准备缝边的新抹布中拿起面上的一块。当他在房里出现时,她显出针线活做得正忙的样子。

他们的话谈得很不对劲,包法利夫人每说几句就停下,他显得非常尴尬。他在壁炉前面的一张矮凳上坐着,频频转动着手里的象牙针线盒。她一个劲儿缝着,有时停下来用指甲在布边上打褶子。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她的沉默和她的话语一样使他着迷。

“可怜的孩子!”她想道。

“为什么我使她不高兴?”他问自己。

最后莱昂还是说话了,他说最近要到卢昂去一趟,给事务所办事。

她抿着嘴唇慢吞吞地抽出一根灰色的棉线。

做这种活儿使莱昂很不高兴,爱玛的手指尖被磨得粗糙;他想到一句讨好的话,但却不敢说出来。

她看看钟。夏尔又晚回家了。这时她装出不安的样子。有两三次她说:

“他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呀!”

见习生本来是很喜欢包法利先生的,但她对他这样温柔多情却使他感到惊异,也有些不舒服。不过他还是跟着她称赞他,说人人都说他好,特别是药剂师。

“是啊!他是一个善良忠实的人。”爱玛接着说。

以后几天她仍旧一样;她的话语,她的态度,什么都变了。大家发现她专心管理家务,一次不落地上教堂,对佣人也管得比较严了。

她把贝尔黛从奶妈那里领了回来。在有客人的时候,费丽丝黛把她抱了来,包法利夫人把孩子的衣裳脱下,让人看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儿。她对人说她热爱孩子,孩子是她的安慰,她的乐趣,她的心肝宝贝;在抚弄着孩子时,她常常迸发出奔放的感情,要是别人而不是永维的人看到,准会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莎谢特(译者注:莎谢特是雨果著名小说《巴黎圣母院》中主角爱丝梅拉达的母亲,对女儿有深重的感情。)。

夏尔回家时,总发现自己的拖鞋摆在火炉旁暖着。他的背心再不缺衬里,衬衫再不缺纽扣,他甚至还可以高兴地看到自己的睡帽,在衣柜里摞成同样高的几堆。在他提出要在花园里散散步时,她也不像过去那样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他提出的要求她一概同意,她百依百顺,毫无怨言,即使他的想法她不能理解。吃完晚饭之后,他坐在火炉前,手捧着肚子,脚踏着柴禾架,两颊吃得通红,眼睛露出幸福的光泽,孩子在地毯上爬,身材苗条的妻子站在他的安乐椅后吻他的前额。当莱昂看到这种景象时,他暗暗说道:

“我简直是发疯!怎么可能接近她呢?”

因此在他看来,她是那样贤惠,那样无法接近,就连最微弱的希望他都放弃了。

但就当他放弃一切希望的时候,她却在他心目中占有了特殊的位置。在肉体上既然他无法得到什么,她的品质在他看来也就超出肉体之外。在他心中她显得愈来愈崇高,就仿佛是得了道的仙姑,冉冉升入仙境。他现在怀有的是一种纯洁的感情,这种感情对日常生活并无妨害,人们爱培养它是因为它很珍贵,具有这种感情并不感到多么快乐,失去它却会十分痛苦。

爱玛慢慢瘦了下来,面颊发白,脸显得长了一些。看她乌黑的发丝,大大的眼睛,平直的鼻子,轻盈得像鸟儿的步子,整天沉默寡言,人们真会感觉她身在人间却不染尘世俗气,她额角上隐约显露出几分慧根(译者注:慧根是一种宗教语言,指一个人根基超人,死后能成正果。)。她是那样忧郁,又那样沉静;同时那样温柔,又那样稳重。在她跟前,人们会感到一种冷冰冰的魅力,就仿佛人走进教堂时,鲜花的香味掺和着大理石的凉气,会使人打个寒战似的。这种迷人的力量连别人也能感到。药剂师说:

“她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女子,就当县长夫人也没有什么不配。”

主妇们称赞她持家节省,来看病的人称赞她待人和气,穷人称赞她心肠好。

但她的内心却充满欲念、愤怒和怨恨。她那褶缝平整的袍子下面掩藏的是一颗乱糟糟的心,她谨慎的嘴也不会说出内心的苦恼。她的确在爱着莱昂;她喜欢一个人待着,为的是能更自由自在地思念他,这种思念自有一种乐趣,见到本人反而会失掉它。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爱玛的心会突然地跳起来;但在见到他之后,这种兴奋的情绪会立即消失,她先感到极端诧异,最后会陷入忧伤。

当莱昂抱着绝望的心离开她家时,他不知道她跟着就站起身来,为的是从窗口望他。她激动地观察他走路的样子,她偷偷地瞧着他的脸,她编造一些情况好找寻借口到他房间里去。在她看来,药剂师的妻子是很幸福的,能和他睡在同一个屋顶下;她的心思不断飞到那所房子里去,就像金狮客店的红脚白翅膀的鸽子不时飞到这房子的屋檐沟里来一样。但是她越感到自己爱他,就越想抑制这种感情,好使它不显露出来,能慢慢减退。她恨不得莱昂能猜出她的心事。她有时幻想会发生意外的情况或是突然事变来帮助他明白她的心意。但她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这主要是软弱或恐惧造成的,羞耻心也有关系。她觉得自己对他保持距离做得太过分了,但现在已经太晚,一切都完了。不过在她认为自己在作牺牲时,她感到自豪,高兴自己能说“我是贤德的妻子”,能在镜中看到自己牺牲的姿态,这些都不失是一种安慰。

这时肉体上的饥渴,银钱的不顺手和感情上的忧郁,汇集成一种综合的痛苦;她的思想不但不能从里面摆脱出来,而且愈陷愈深,她给自己制造痛苦,还到处找寻烦恼。一盘菜摆得不合适,或是一扇门没关严,她都会生气;她哀叹自己没有丝绒衣裳,得不到快乐,房屋狭窄,自己心有天高而命如纸薄。

特别使她恼怒的是夏尔显得对她的苦痛毫无感觉。他自以为能使她快乐,这对她简直是一种愚蠢的侮辱,他在这一点上洋洋自得,她更感到他没良心。她这样贤德都为了谁?难道不正是他妨害了她的幸福,造成了她的全部痛苦?他不就像皮带上尖尖的铜扣,使皮带把她周身捆得紧紧的么?

于是她把因生活无聊而产生的种种恼恨情绪全部堆在他一个人身上,每作一次努力来减轻这种情绪,反而使它更加重;因为这种无结果的努力使她更有理由感到绝望,越发加大了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她恼恨自己温顺。家事的繁琐使她向往奢侈生活,夫妻间的平淡感情使她产生通奸的欲念。她真希望夏尔打她,这样她就会有更好的理由来憎恶他,来对他报复。有时她吃惊地发现自己脑子里会出现种种残酷的念头;但就在这时她还得继续装出笑脸,一再听人说自己如何幸福,自己也装出快乐的样子,让人相信她的确如此。

但这种虚伪她感到厌恶。她产生了想和莱昂私奔的念头,想走得远远的,在什么地方尝试一种新的生活;但马上就感到灵魂里出现一道黑洞洞的深渊。

“而且他已经不爱我了,”她想道,“将来我会怎么样呢?我会得到什么帮助?什么安慰?我的痛苦怎样能减轻些?”

她陷入绝望,四肢无力,呼吸困难,低声啜泣,眼泪不住地流。


                             第六章


现在是四月初,报春花已经开放;一阵暖风从新翻过的花圃上吹过,花园也像女人一样,正披上新装,准备迎接欢快的夏天。从凉棚的柱子之间,可以看到远处的河水,在牧场的绿草间蜿蜒流过。黄昏的雾气在光秃的白杨树间浮动,勾出它们淡紫色的轮廓,就像细纱挂在枝头,但比细纱颜色还淡还透明。再远一些,牲畜在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蹄声,也听不见它们的叫声。空中还在继续传来柔和而凄迷的钟声。

听着频频的钟声,她不知不觉回忆起幼年时和住修道院时的情景。她真希望仍旧像过去那样夹在一行行戴白色面纱的人们当中,里面有一块块的黑颜色,那是在跪凳上低头祈祷的修女们的硬挺的头巾。星期天,在望弥撒时,她抬起头,透过冉冉升起的淡蓝色的香烟,可以看到圣母慈祥的面容。想到这里,她心中有难言的感触,她感到软弱无力,无依无靠,就像飘摇在暴风雨中的一撮绒毛。她不知不觉站起身来向教堂走去,愿意参加任何宗教活动,只要它能使她的心灵平静,使她忘掉人间的一切。

有些孩子已经到来,有的在墓地的石板上打弹子,有的骑在矮墙上,脚来回摆动,用木头鞋踢长得高高的荨麻。

穿布鞋的孩子们,在墓地上跪着,就仿佛这是专门供他们玩耍的地方。透过嗡嗡的钟声,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叫嚷声。从钟楼上垂到地下的粗绳子慢慢不摆动了,钟声也随着减弱下来。燕子发出呢喃的叫声,它们从空中掠过,翅膀像把空气剪开一道道口子,然后回到檐下棕黄色的窝里。在教堂深处,点着一盏油灯。这是一盏带灯芯的玻璃杯形吊灯,它的火苗,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在灯油上颤动的白点子。一道长长的太阳光照亮教堂中殿,却使屋角和侧廊显得更加阴暗。

教堂口的转门有些松了,一个小男孩在摇晃着玩,包法利夫人问他:“神甫在哪里?”

“他就要来了。”孩子答道。

果然神甫住宅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布尔尼贤神甫走了出来;孩子们乱糟糟地跑进教堂。

“这些调皮家伙,”教士喃喃说,“总是这样子!”

落日的余晖照亮了他整个面孔,也使他那件胳膊肘处发亮、下摆脱了线的毛呢法衣颜色变淡了。在他宽阔的胸脯上,沿着那排小扣子,有一串油渍和抽烟斗留下的油污,这些印子在离领圈愈远的地方愈多一些,领圈上方是他那满是皱褶红色皮肤的脖子,上面有些黄色的点子,一直到他那灰色的粗胡子边沿才看不见了。

“您好。”他接着说。

“不好,”爱玛说,“我难受着哩。”

“唉!我也是,”教士接上去说,“天一乍热,把人弄得四肢无力,您说是吧?但我们又能怎样呢?就像圣保罗说的,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怎么想?”

“他!”她说着做了一个鄙夷的姿势。

“怎么?”这位好心人吃惊地说,“他没给您开点什么药吃?”

“唉,”爱玛说,“我需要的不是人间的药。”

神甫不时往教堂里望。那里,跑着的孩子们,老用肩膀互相碰撞,有时候摔成一团。

“我想知道……”她接着说。

“你小心点,里布德,”教士以恼怒的声音叫道,“瞧我来给你一巴掌,小坏蛋!”

然后他转身对爱玛说:“包法利先生近来怎样?”

她似乎没听见,他继续说:

“一定还是那么忙吧?在这个教区里他和我两人无疑是最忙的人。只不过他治的是身体;而我呢,”他大声笑了笑说,“我治的是灵魂。”

她以恳求的眼光望着教士说:“是的,您能减轻各种苦痛。”

“唉,也真是这样,包法利夫人,就在今天早上我就不得不到巴的俄维尔去跑一趟,那里一只母牛生了病,他们认为是中了魔。也不知是怎样搞的。农民是很可怜的。”

“可怜的人还有哩。”她答道。

“那自然!譬如城里做工的也是。”

“我说的还不是他们……”

“是呀!我还认识一些可怜的女人,带着孩子,连吃的都缺,而她们都是善良的人,真是些了不起的好人。”

“可是,神甫先生,”爱玛嘴角有些抽搐地接着说,“有些人吃的是有,但是却没有……”

“冬天没柴禾烧,是吧?”教士说。

“嗨,那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看一个人只要不挨饿受冻就……因为说到底……”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烦躁地说。

“您感到不舒服吗?”他带着不安的神情向前走了一步说,“准是消化不良吧?您还是回家去吧,包法利夫人,去喝点茶,精神会好起来,您或者喝一杯凉开水,加点黄糖。”

“那为什么?”

这时她的神情就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

“刚才您用手摸额头,我以为您头晕哩。”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刚才您问我一件事,是吧?是什么事?我记不得了。”

“我吗?没什么……没什么……”爱玛重复道。

她向四周望望,目光慢慢落在这位穿法衣的老头身上。他们两人面对面,默默无言地对望着。

“那么,包法利夫人,”最后他说,“我就不陪您了,您知道,责任比什么都重要。太太,祝您身体健康;请向您先生问好。”

他在门口跪了一跪,走进教堂去。

爱玛看着他在两排板凳之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着,头略微向一边偏,手掌手心向外半开着,最后看不见了。

这时她像一个在轴上转动的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转过身子,往家里走去。

她手扶着栏杆走上楼梯,回到房里,侧身坐在安乐椅里。

灰白的光线,像漾动的波纹,从窗口照进屋里。家具立在那里,仿佛变得更加呆板了,它们慢慢隐没在暮色中,就像被黑暗的海洋吞没了似的。炉火已经熄灭,钟老是嘀嗒地响着。爱玛隐约有些惊异,一切会这样宁静,而她心里却这样烦乱。这时小贝尔黛正在窗子和做针线的桌子之间,她穿一双毛线织的鞋子,蹒跚着向妈妈走过来,想用手抓妈妈围裙上的带子。

“别吵我!”她用手推开她说。

不一会儿这小姑娘又走了过来,她走得更近,在她膝盖间站着,两只手臂支在她膝盖上,抬起头用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她,一根细细的晶莹的口水,从唇边挂下来,滴在妈妈的绸围裙上。

“别吵我!”这位年轻的妈妈烦躁地说。

她的脸色把孩子吓坏了,她哭了起来。

“嗨,别吵我啦!”说着,她用胳膊肘把孩子推开。

贝尔黛跌倒在五屉柜跟前。她的脸磕在铜把手上,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包法利夫人跳起身把她抱住,使劲拉铃叫佣人,把铃绳都拉断了;她正要咒骂自己,夏尔走进屋来。是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

“亲爱的,你瞧,”爱玛以平静的声音对他说,“孩子玩着摔倒,把脸磕破了。”

夏尔连说不严重,然后去拿橡皮膏。

包法利夫人没有下楼到厅里去,她愿一人待在楼上看孩子。在看着她慢慢睡着时,她心里的不安情绪也就一点点消失。刚才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这样紧张,她感到自己很善良,也有些傻气。贝尔黛现在已经不哭了。她的呼吸使身上的床单微微地起伏着。在半闭的眼角上还闪耀着残留的大颗泪珠,在睫毛之间可以看到她那双深陷下去的灰白色的眸子。胶布贴在面颊上,把皮肤扯得有点歪斜。

“真是件怪事,”爱玛想道,“这孩子怎么这样难看!”

吃过晚饭,夏尔把剩下的橡皮膏送到药房里去。当他夜间十一点从药房回来时,发现妻子还在摇篮边站着。

“真的,我告诉你,这不碍事,”他吻了吻她的额角说,“可怜的,亲爱的,别难过了,你要把身子弄病的!”

对这种没有结果的爱情莱昂已感到厌倦,而且老过一种单调的生活,没有任何乐趣,没有任何希望,他也开始产生忧闷的情绪。他对永维和永维的人们感到那样烦腻。在看到某些人或是某些房子时,他会厌恶到受不了的地步。但是在想到改换环境的时候,向往之中也夹杂着疑惧。

这种疑惧情绪很快转变成焦灼不安的心情,这时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巴黎的召唤,听到化妆舞会的音乐和姑娘们的笑声。既然他准备去那里读完法科课程,何不现在就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于是他开始在内心做起准备来,他预想他在那里要干些什么。他在想象中给自己布置了一个房间。他要在那里过一个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学弹六弦琴!他要有一件睡衣,一顶鸭舌帽,一双丝绒拖鞋,要蓝颜色的!他已经在想象中欣赏壁炉板上那两把交叉的短剑,和它们上方挂着的人头骨和六弦琴了。

但他并不急于动身。他准备的东西就是周游世界也嫌多,而行期却一周周地往后推迟。

在告别时刻到来时,鄂梅太太哭了;鄂梅是个坚强的人,他隐藏住自己的感情,亲自给他的朋友拿大衣,把他一直送到公证人门口,公证人将带着莱昂坐他的车到卢昂去。莱昂现在只剩下一点时间去和包法利先生告别。

他走到楼梯口时,停了下来,感到自己呼吸是那样急促。他走进房里,包法利夫人很快地站起身来。

“我又来了!”莱昂说。

“我猜就是你!”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股血液在皮下流过,使她的脸从头发根一直红到领子边。她仍然站着,肩靠在护墙板上。

“包法利先生不在家?”他接着说。

“不在家。”

她又重复一句:

“不在家。”

然后是一阵沉默。两人对望着,彼此的思想,像一对起伏跳动的胸脯,紧紧贴在一起,沉浸在共同的痛苦感情中。

“我想亲亲贝尔黛。”莱昂说。

爱玛往楼下走了几步,呼唤费丽丝黛。

他迅速对周围的一切望了一望,他的目光落在墙上、壁炉上和摆设架上,就仿佛要融入一切,把一切都带走似的。

她回到房里,女佣人领着贝尔黛走进来,这孩子用一根细绳子倒吊着一架小风车,来回晃动着。

莱昂亲了几下她的脖子。

“再见了,乖孩子!再见了亲爱的小姑娘,再见!”然后他把她送给了她的妈妈。

“把她带走吧。”她说道。

房里只剩他们两人了。

包法利夫人背朝着他,脸贴在玻璃窗上;莱昂手上拿着帽子,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要下雨了。”爱玛说。

“我有斗蓬。”他答道。

“啊!”

她转过身来,下巴往里收,额头向前倾,阳光从上面掠过,就仿佛照射在大理石上似的,直照到弯弯的眉头上;但没法看出爱玛在看天边的什么,也看不出她内心深处在想什么。

“那么,再见了!”他叹了一口气说。

她猛地抬起头:

“好,再见……走吧!”

他们互相走近了一些。他伸出手来,她犹豫了一下。

“按照英国习惯吧。”她说着把手伸给他,勉强地笑了一笑。

莱昂感到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他仿佛感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流进了这湿润的手心。

然后他放开手;两人的目光又碰到一次,他走了出去。

他走到菜场上时停了下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来最后看一看这有四块绿色窗帘的白房子。他似乎看到那卧室窗子后面有一个人影;但窗帘仿佛没人碰自己从钩上解开似的,它斜长的褶子缓缓移动,最后一下子放下了,直挺挺地垂在那里,比一堵石灰墙还要僵挺。莱昂迈开腿跑了起来。

从远处他看到他上司的轻便马车停在路上,旁边有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人勒着马头。鄂梅和纪约曼先生在谈话,他们在等着他。

“拥抱我一下吧,”药剂师含着泪水说,“这是你的大衣,我的好朋友,注意别着凉!好好照顾自己!一切保重!”

“来,上车吧,莱昂。”公证人说。

鄂梅俯过身子靠近挡泥板,他声音哽住,勉强说出了四个伤心的字:

“一路平安!”

他们走了,鄂梅走回家来。

包法利夫人把对着花园的窗子打开,凝视云层。

浓云在西边卢昂的那个方向聚积着,乌黑的云朵在快速地翻动,一道道太阳光从背后泻出,就像金色的箭悬在空中;而天空的其他部分却明净无云,白得像瓷器。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白杨弯了腰,一会儿雨落了下来,把绿叶打得沙沙作响。不多久太阳又出来了,母鸡叫了起来,麻雀在潮湿的灌木丛中扑动着翅膀,沙砾上的一摊摊积水在缓缓流着,上面沾着豆球花树的粉红色花瓣。

“唉!他恐怕已经走得很远了。”她想道。

和往常一样,鄂梅先生在六点半吃晚饭时走了进来。

“这个可怜的莱昂,”夏尔说,“他在巴黎会怎样生活呢?……会住得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一口气。

“放心吧!”药剂师弹了弹舌头说,“和朋友上上馆子!参加化妆舞会!喝香槟酒!一切都会没问题,我告诉你。”

“我想他不会这样胡混的。”包法利不同意。

“我也这样想,”鄂梅先生连忙答道,“不过他也得随俗,要不人家会以为他是假装正经。你不知道拉丁区(译者注:拉丁区是巴黎的学生区。)那些轻薄家伙缠女戏子,过着怎样的生活!而且学生在巴黎是很受重视的。只要有一点交际本领,就可以混进最上等的社交圈子;连圣日耳曼区(译者注:圣日耳曼区是巴黎达官贵人聚居之地。)的贵妇人都有爱上学生的,这就给他们将来娶有钱女人提供了机会。”

“不过,”医生说,“我有些为他担心……在那里……”

“你担心也是对的,”药剂师打断他说,“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在那里人们不得不经常把手按在口袋上。设想你坐在公园里,一个人走了过来,穿得很好,甚至还佩戴着勋章,人们还会以为他是一位外交官;他接近你,和你攀谈;想法接近你,给你闻闻鼻烟,或是给你把帽子捡起来,慢慢就熟了。于是他带你上咖啡店,请你到他的别墅去,在酒筵之间把你介绍给各式各样的人物,而这样做,十之八九,不是为了抢你的钱包,就是要引你干坏事。”

“的确是的,”夏尔答道,“不过我特别想到的是生病,譬如说伤寒吧,外省(兰军注:法国巴黎人把巴黎以外的法国其他地方称为外省。)去的学生就特别容量染上。”

爱玛听了一怔。


                              第七章


第二天对爱玛来说是一个阴暗的日子,她感到一切笼罩在忧郁的气氛之中,什么外面都覆盖着愁云;苦痛情绪在她的灵魂中翻腾,发出唏嘘的哀音,就像冬天的寒风从无人居住的古堡中吹过。这是一样东西一去不复返时给人留下的怅惘情绪,一件事情结束时人们感到的疲乏感觉,是习惯了的活动一下中断、长时期的摆动突然停止使人产生的那种凄迷感情。

就像上次从俄毕萨尔回来时那样,伴舞的音乐还在脑中萦回,而心却陷入忧郁和低沉的绝望之中。莱昂这时显得更高大,更俊秀,更惹人喜欢,但也更模糊;尽管他已经走了,却又似乎并没有离开她;他还在这呢,墙上还留有他的影子。她的目光不愿离开他踩过的地毯和他坐过的椅子。小河还在不停地流着,沿着平滑的河岸缓缓向前,形成细细的涟漪。多少次他们曾在河畔散步,听着这同一水声,踩在覆盖着青苔的鹅卵石上。那时阳光是那样娇艳!好些个下午,两人一道待在花园深处的树荫里,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他光着头,坐在干木条做的小凳上,高声朗诵;凉风从草场上吹来,使书页轻轻颤动,凉棚上的旱金莲徐徐摇曳……啊!他现在竟然走了,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依托,是使她得到幸福的唯一希望!为什么幸福送到她跟前她抓不住!为什么它要跑掉时她不用双手甚至跪下身子去把它留住?她责骂自己过去没热爱莱昂;她现在多么向往着他的双唇!她真想跑去找他,扑进他怀里,对他说:“是我来了,我是你的!”可是爱玛想到这样做的困难,马上就退缩了。但欲望在不能满足的情况下只会变得更为强烈。

从此以后,对莱昂的回忆成了她烦闷的中心;它在那里噼噼啪啪燃烧着,就像俄罗斯草原上赶路人在雪地上留下的篝火,她扑了过去,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拨弄这快要熄灭的火堆,她在周围到处找寻能使火旺盛起来的东西。她回想很久以前的事情和新近发生的情况,她经受过的事物和想象过的情景。她对欢乐的追求完全落空,对幸福的生活的打算就像在风中哽咽的松枝。她为家庭作出了牺牲,讲究品德却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到头来一切希望都归于破灭。所有这些,她都像柴禾一样敛集起来,使自己的悲哀更强烈。

但火苗最后还是减弱下来,可能是由于柴禾渐渐烧完,也可能是由于柴禾堆得太多。人不在了,爱情慢慢冷却,日子久了,惆怅的情绪也渐渐冲淡。那一度把她灰白的天空映成紫红色的火光,慢慢没入暗影,逐渐消失。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她以为对丈夫的厌恶就是对恋人的钟情,恨得深就是爱得热。但是狂风还在吹,爱情已烧成灰烬;太阳不出来,没有人拉她一把,她感到四周是一片漆黑,笼罩着自己的是可怕的刺骨的寒气。

这样,多斯特时期的恶劣日子又开始了。她感觉现在比那次更难受,因为她已经经历过痛苦,知道痛苦会没完没了地缠住自己。

一个作了这样大牺牲的女人是应允许自己的一些想法得到满足的。她买了一张哥特式的跪凳,在一个月中花了十四个法郎买柠檬来洗指甲;她写信到卢昂,定购一件蓝细毛袍子;她在勒儒店里选了一条最漂亮的腰带;她常常穿着内室穿的便服,把这带子缠在腰上;就这样打扮,她关上百叶窗,手上拿一本书,躺在长沙发椅上看。

她的头发式样经常变换;她梳成中国样式,梳成松松的发鬈,或是结成辫子,她在旁边挑缝,让头发像男人那样往下卷。

她想学意大利文:她买了几本字典,一本文法,一些白纸。她试着阅读严肃的读物,读历史和哲学。有时候在夜里夏尔忽然惊醒,以为有人请他瞧病。

“我来了。”他迷迷糊糊地说。

结果发现是爱玛擦火柴点灯。她读书也和她做刺绣一样,拿起一件做做又放下,又去做另外一件;她做了一点就扔下的绣活装满一大柜。

她常有怪脾气发作的时候,这时别人可以很容易让她做出荒唐的事。有一天她和丈夫争论,坚持说她能把一大杯烧酒喝下去,她丈夫也傻,说他不相信,结果她真把一大杯烧酒一口气喝光了。

爱玛虽然按永维的太太们的说法作风有些轻浮,但看来却并不高兴,她嘴角上经常有一条不变的纹路,肌肉的这种收缩使老处女和失意的野心家的脸部带上皱纹。她皮色苍白,白得简直像床单,鼻子上的皮肤朝鼻孔方向紧紧地绷着,在瞧着你的时刻,眼睛里毫无表情。当她发现鬓角有了三根灰发时,她一个劲儿说自己老了。

她常常晕倒。有一天她甚至咳出了一口血。当夏尔显得惊恐不安时,她却说:

“嗨,这有什么关系?”

夏尔跑到诊断室里,坐在头骨下方的办公椅上,胳膊支在桌上,哭了起来。

星期三是永维的场期(兰军注:就是赶集的日期。)。

从早晨起广场上就排了一长溜儿大车,车身着地,车辕朝天,顺着房子从教堂一直排到金狮客店。在广场那边,搭了好些帆布棚,人们在那里卖棉织品、被子、羊毛袜,还有马笼头和一捆捆的蓝色缎带,带子头迎风飘动着。地上摆着一片笨重的铜铁器皿,一边是一堆堆像小山的鸡蛋,一边是些小柳筐装的干酪,里面露出发黏的稻草。在割麦机附近,母鸡从笼子里伸出脖子。咯咯地叫着。人们都挤在一处,不肯走动,有好几次几乎要把药房的橱窗挤破了。星期三药房里的人络绎不绝,人们挤了进来,买药的也有,但更多的是瞧病;在邻近的村子里,鄂梅先生名气很大。他那把握十足的样子使乡下人十分佩服,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位比所有医生都高明的大医生。

爱玛倚着窗子站着,(她是常在这里站的。在外省,窗子可以起到剧场和公园的作用,)她正瞧着熙熙攘攘的乡下佬,忽然看见一个穿绿丝绒大衣的男子。他手上戴一双黄手套,脚上却裹着一副厚厚的护腿。他向医生的住宅走来,后面跟着一个乡下人,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

于斯丹(兰军注:于斯丹是药剂师鄂梅的仆人)和费丽丝黛正在门口聊天,这男子问道:“大夫在家吗?”

他把于斯丹当成了这里的佣人,说道:

“请告诉他,余谢特的鲁道尔夫.布朗杰先生要见他。”

这位新来的人在名字前加上地名,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是庄园主人,而是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余谢特是他新买的庄园,离永维不远,有两片农场,他自己经营,用不着费多大事。他是一个单身汉,据说每年至少有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

兰军注:鲁道尔夫.布朗杰是带着他的男工找夏尔.包法利看病,说他“浑身发痒”,请包法利先生给男工放血。包法利先生给他做了放血治疗。

这时布朗杰先生让他的雇工走掉,嘱咐他安静下来,现在他要求的事已经办了。

“他要放血,倒使我有机会和你们认识。”他说话时瞥了爱玛一眼。

然后他在桌子角上放了三个法郎,不经意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已走到河那边去了,(这是他回谢余特的路,)爱玛瞧见他在草场上的白杨树下走着,步子时而放慢,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这个医生的女人真漂亮!”他想道,“真漂亮!牙齿长得美,眼睛黑黑的,脚也很小巧,模样儿就像巴黎女人。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那个蠢家伙是在哪儿把她搞到手的?”

鲁道尔夫.布朗杰先生有三十四岁,心地凶狠,脑子灵活,而且接触过不少女人,对她们很了解。这个女人他既然感到很俊俏,就一个劲儿想着她,也想到她丈夫。

“我看他是一个大傻瓜,她一定很讨厌他。他指甲脏,胡子有三天没刮。他在外边东跑西颠给人瞧病时,她待在家里补袜子。她准待得腻了!她一定会想到城里去住,天天晚上跳波尔卡舞!可怜的小女人,她准是在渴望爱情,像案板上的鱼在渴望水一样!只要我说上三两句挑逗的话,她准会爱上我,我敢肯定!她会很温柔!很迷人!……对,只是将来怎样甩掉她呢?”

寻欢作乐也会引起种种麻烦,在预想着这些时,他想起他的情妇,来加以对比。他的情妇是他在卢昂包下的一个戏子,就在他回想她的模样时,就已经感到烦腻了。

“啊,包法利夫人要比她漂亮得多,”他想到,“特别是,新鲜得多。维尔琴妮肯定已经在发胖了。她在追寻欢乐时特别挑剔。而且,她还那么爱吃虾!”

田野里空无一人,鲁道尔夫能听到的只是野草擦在皮靴上发出的有规律的响声,还有远处躲在荞麦地里的蟋蟀的唧唧叫声。他又一次看到爱玛站在厅里,仍是刚才那个装束,他开始想象她把衣服脱掉时的样子。

“对,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他用手杖敲打了一下他脚前的泥土说。

然后他立刻着手考虑应当采取什么手段。他想道:

“在哪儿会面呢?怎样碰头呢?那小家伙老在她身边,还有她的佣人、邻居、丈夫,有种种麻烦。妈的,这样费的时间太多了!”

他接着想道:

“她那双眼睛,一直穿到你心里去。脸又那么白……我就喜欢脸白的女人!”

走到阿盖山顶时他已打定主意。

“目前要做的就是找机会。对!我多到那里去几次,给他们送野味,送家禽,必要时我甚至可以请他们给我放血;我们会成为朋友,我可以请他们到我家里来……嗨!有了!农业评比会不久就要举行;她会去的,我会碰到她。我们就这样开始,大胆一些,这是最可靠的办法。”


                               第八章


举行著名的农业评比会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在这个庄严的日子里,从一大早起,所有居民都站在自家门口,谈论评比会的准备情况;在镇公所的门口挂上了常春藤;在草坪上搭起帐篷,预备在那里开宴会;在广场中央,正对着教堂,立着一门火炮,预备州长到来和宣布得奖农民的名单时鸣放。这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好些家的人在头一天已经把房子刷洗一新,在半开着的窗子上挂了三色旗;所有酒店都挤满了人;这天天气很好,上了浆的帽子、金色的十字架和彩色披肩在太阳光里灿灿闪光,显得比雪还白,各式各样的颜色,使黑色礼服和蓝色女工装显得不那么晦暗单调了。从邻近来的农村妇女们,因为怕溅上泥,把袍子下摆撩了起来,用长扣针别着,在下马之后,把扣针取了下来;而她们的丈夫却不同,为了保护帽子,在上面包一块手绢,手绢的一角他们用牙咬着。

人群从市镇的两头走上大街。从小巷和房子里也有人出来。隔不多一会儿就可以听到门环响,戴着线手套的女人们走了出来观看盛会。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根灯柱,上面挂满灯笼,灯柱之间有一个台子,会议负责人到时就坐在这里。除了这些,在镇公所门口的四根柱子前面还立着四根长竿,每一根上面有一块绿色小旗,上面写着金字。一块上写着“商业”,另一块上写着“农业”,第三块上写着“工业”,第四块上写着“艺术”。

兰军注:包法利夫人挽着鲁道尔夫.布朗杰的手在参观农业评比会。

鲁道尔夫老远就瞧见了鄂梅,忙加快步子;但包法利夫人开始喘气了,他把步子放慢下来,微笑着以粗鲁的口吻说:

“你知道我是要躲开那个胖家伙药剂师。”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用眼角瞧她。

她的脸是那样安详,从上面什么也看不出。她戴着一顶椭圆形的帽子,上面浅色的丝带就像芦苇叶子;在明艳的阳光下,她脸部的轮廓显得十分清晰。她有弯弯的长睫毛,她的眼睛向前望着,虽然完全睁开着,却像被颚骨推得闭拢了些似的,这是由于她细腻的皮肤下血液在轻轻跳动的缘分。在她的两个鼻孔中间,皮肤呈粉红色。她的头微微向一边偏,两唇当中露出洁白晶莹的齿尖。

“她是不是在笑我?”鲁道尔夫想。

其实她捅他一下不过是让他留心些,因为勒儒先生在他们旁边走着,他隔一会儿和他们说一两句话,像是想搭讪着和他们攀谈起来似的。

“今天天气太好了!个个都从家里出来了!今天刮的是东风。”

包法利夫人和鲁道尔夫都不理他,而他一看到他们有任何小动作,就走近一些,手扶着帽子说:“对不起,你们说什么?”

当他们走到马掌匠家门口时,他们没有顺大路往栅栏那边走去,鲁道尔夫猛地拖着包法利夫人走上一条小路,叫道:

“再见,勒儒先生,回头见!”

“你把他摆脱得真妙!”她笑着说。

“干吗让别人来干扰我们?”他说道,“今天我很高兴能和你在一起,因此……”

爱玛脸红了。他没把话说完。他转过来谈今天的好天气,谈在草上走如何舒服。一些雏菊已经长出来了。

“瞧这儿有些小白菊,”他说道,“足够供这一带所有谈恋爱的姑娘们求神问卜用的了。”

他又加上一句:

“我也来摘一点,你觉得怎么样?”

“那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呢?”她轻轻咳嗽了一下说。

“哎!那谁知道!”鲁道尔夫答道。

草地上开始拥挤起来,主妇们撑着大伞,提着篮子或是抱着孩子往你身上蹭。不时,你得闪开道,给一长串乡下姑娘让路。她们是些雇工,穿蓝袜子和平底鞋,戴银戒指,从旁边走过时你可以闻到她们身上的牛奶味。她们手牵着手走着,从那排白杨树到宴会的帐篷,整个草场上都是她们。现在已经是审查的时候了,农民们一批接一批地走进一个赛马场似的场子,这场子是用一根长绳子拴在木桩上围成的。

牲畜都在里面,鼻子对着绳子,屁股参差错落,杂乱地排成一行。猪睡得迷迷糊糊,用鼻子拱着地;小牛和羊羔叫着,母牛蜷着一只腿,肚子贴在草地上,悠闲地反刍着胃里的草料,当蚊子从眼边嗡嗡飞过时,就半闭上它们厚重的眼皮。一些车夫,光着膀子,挽着几匹马的缰绳,这些马腾起前蹄,冲着旁边的母马大声嘶叫。母马静静地立着,伸着它们的头和披着鬃毛的脖子,小马驹在它们的影子里憩息着,不时跑到肚子下面来吃奶。在这一大片高低起伏的牲畜群中,可以看看白色的马鬃像浪花一样迎风翻动,或是尖尖的双角伸了出来,还可以看到在中间跑着的人的头。在场子外面百把步远的地方,有一只上了络嘴的大黑公牛,鼻子上有一个铁圈,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用绳子牵着它。

这时几位先生步履沉重地在两排牲畜间走着,审查着每一头牲畜,然后低声交换意见。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显得地位更高一些,他一边走着,一边在本子上记上几句。这是评判委员会的主席:班维的戴罗瑟莱先生。他一看出是鲁道尔夫,就快步走上前来笑吟吟地对他说:

“怎么,布朗杰先生,你把我们都扔下了?”

鲁道尔夫忙说他一会儿就来。可是一等这位主席走掉他就说:

“哼,我才不去哩;和你在比和他在一道要好得多。”

“而且,”他接着说,“住在乡下……”

“什么都是白费气力。”爱玛说。

“确实!”鲁道尔夫答道,“这儿的人当中,连能判断大衣式样的人都找不出一个!”

接着他们谈到乡下的无聊生活,在这里生命受到窒息,幻想都会破灭。

“因此,”鲁道尔夫说,“我老处在抑郁的情绪中……”

“你?”她吃惊地说,“我还以为你很高兴哩!”

“嗯!是呀,外表上是的,因为在人们面前我会戴上一副诙谐的假面具。可是多少次,当我在月光下看见坟场,我就问自己,是不是像他们那样长眠地下更好一些……”

“啊,你的朋友呢?”她说道,“你就不想他们啦?”

“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朋友?我有朋友吗?谁会关心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嘴唇间发出一种唏嘘的声音。

他像在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

“真的!我太空虚了!总是那样孤独!啊!假如我生活里能有一个目标,假如我能得到爱情,假如我能找到什么人……啊!我会怎样把我的全部精力都使出来,克服一切困难,打碎一切障碍!”

“可是在我看来,”爱玛说,“你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啊!你是这样想的吗?”鲁道尔夫说。

“因为不管怎样你是自由的。”她答道。

她犹豫了一下说:

“又有钱。”

“别取笑我了。”他答道。

她向他担保不是取笑他。

鲁道尔夫和包法利夫人走上了镇公所二层楼上的“议事厅”里,因为里面没有人,他说在这里看比下面更随便一些。他搬了三张凳子放在窗口,两人并排坐了下来。

兰军注:州长没来,州知事勒万在主席台上致辞。

“我应当往后坐一些。”鲁道尔夫说。

“为什么?”爱玛问。

“因为下边的人可能会看到我,”鲁道尔夫答道,“那样,以后半个月我都得找理由给自己解释,而且我名声很坏……”

“嗯!你是故意说自己的坏话。”爱玛说。

“不,不,我可以向你担保,我的名声坏极了……”

“而且,”鲁道尔夫补上一句,“从一般人的观点看,他们这样想或许是对的。”

“为什么呢?”她问道。

“为什么?”他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人在不断受折磨?他们除了做梦,还需要行动,需要最纯洁的爱情,需要最强烈的欢乐,这样,他们就让自己做出种种荒唐愚蠢的事情。”

这时她瞧着他,就仿佛他是一个周游过许多奇异国度的人,她接上说:

“可是我们这些可怜女人,想这样排遣痛苦都不可能!”

“这样排遣痛苦是可悲的,因为这样找不到快乐。”

“可是快乐难道能找到么?”

“能的,有一天它会到来的。”他答道。

“有一天它会到来的,”鲁道尔夫重复道,“有一天当你正处在绝望之中,它会突然到来。这时新的天地打开了,就像有一个声音在叫:‘瞧,在那里!’你感到有必要把你的整个生命托付给这个人,把一切都献给他,为他牺牲一切!用不着解释,就可感觉出一切。两人在梦中见过面。”(这时他瞧了瞧她。)“最后快乐到来了,你那样苦苦找寻的宝贝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它灿灿地发着光,散发出火花。而这时你会怀疑,会不敢相信,你会眼花缭乱,就像一个人从黑暗里走进光明。”

在结束这句话时鲁道尔夫做了一个手势来配合他的话语。他把手蒙在脸上,就像一个人眼睛花了的样子;然后他把手放下来,落在爱玛的手上。她把手收了回来。

兰军注:这时州参事在讲话时提到责任。

“哼,又来了,”鲁道尔夫说,“老是嚷责任,这两个字我都听腻了。只有那些穿法兰绒背心的老腐朽和提着脚炉挂着念珠的老虔婆,才整天在你耳边念叨:‘责任!责任!’嗨!什么是责任?责任就是感受崇高的事物,珍爱美的东西,而不是接受社会的一切清规戒律,和它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羞辱。”

“可是……,可是……”包法利夫人不同意地说。

“不能!为什么要贬低爱情呢?难道它不是世界上唯一最美的东西?不是英勇精神、热情、诗歌、音乐、艺术和一切事物的源泉?”

“可是也应当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社会上的看法,”爱玛说,“遵循它的道德原则。”

“啊!道德原则有两个,”他答道,“一个是渺小的世俗的一般人的道德原则,它是不断改变的,吵吵嚷嚷,低级庸俗,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一伙低能家伙。而另一个是永恒的,它存在于天地之间万物之上,就像我们四周的景物,像给我们带来光明的蓝色的天空。”

鲁道尔夫坐得更靠近爱玛了,他在低声而急速地说着:

“对社会的这种残酷无情你难道没有反感?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社会的谴责?最高尚的本能和最纯洁的同情都受到迫害,受到诽谤;两颗可怜的心就是最后碰到一起了,他们也会想各种办法阻止他们待在一起。但是这两颗心会设法待在一起,会扑动着翅膀,会互相呼唤。啊!有什么关系呢?不管迟早,再过六个月或是十年,他们总会重新连在一起,永远相爱的,因为这是命中注定,他们是为彼此而生的。”

他的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脸抬起来挨近爱玛,眼睛逼近地凝视着她。在他的眼睛里,环绕着他黑色的瞳孔,她可以看出一些纤细的金色的光芒在闪动。她甚至还可以闻到那使他头发发亮的头油的香味。这时她陷入一种软绵绵的感觉,她回想起在俄毕萨尔让她跳华尔兹舞的子爵,他的胡须,也和鲁道尔夫的头发一样,散发出香兰和柠檬的味道。她不自觉地半合上自己的眼,好更好地吸入这股香味。可是在她这样做身子往后仰时,她看到远处地平线上老“燕子”车顺着莱额山坡缓缓地走下来,后面扬起长长的一缕尘土。过去莱昂经常坐着这部黄车子回到她身边来,也就是在这条路上他走了,永远离开了她!她仿佛看见他仍然在对面,站在他自己的窗口,但很快一切都模糊了,云雾弥漫开来;她感到自己还在辉煌的灯火下挽着子爵的臂膀跳华尔兹舞,又仿佛感到莱昂离这里不远,就要到来……但是她一直能感觉到鲁道尔夫的头在自己跟前。这种怡人的感觉一直渗透到她旧日的欲望中去,这些欲望就像被风刮起的沙子,在这流动在她灵魂上空的神奇的香味中旋转。她使劲吸了几口气,想闻一闻柱子周围常春藤的清新味道。她把手套脱了下来,擦了擦手,然后用手绢扇脸。她感到太阳穴在跳动。

“这样看来,我们为什么会认识呢?”他说道,“什么机缘促使我们认识的呢?这肯定是由于我们有内在的特殊倾向促使我们互相接近,就像两条河流,越过相隔的空间,最后汇集在一起。”

说着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把手缩回去。

鲁道尔夫捏紧她的手,感到它暖烘烘的,在轻轻抖动着,就像一只被捉住的鸽子想飞掉似的。但是,也不知是为了要挣脱出去,还是为要回答这股压力,她的手指头动了一动。他叫道:

“啊!我感谢你!你没有推开我!你太好了!你知道我是你的!让我瞧瞧你,让我仔细看着你!”

鲁道尔夫不再说话了。他们互相瞧着。强烈的欲望使他们干涩的嘴唇微微颤动;他们的手指懒懒地毫不费事地就绞在一起了。

会议结束,群众散去。演说已经听过,每人都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地位,继续按旧习惯行事:主人继续虐待雇工,雇工继续用鞭子抽打牲口,尽管这些牲口是优胜者。在回到牲口棚时,角上还套着花环。

晚上放烟火时,他又见到了她,但是她是和她丈夫和鄂梅夫妇在一起。

爱玛静静地温存地倚在夏尔肩上,然后抬头看明亮的火花划破漆黑的夜空。鲁道尔夫借灯笼的亮光凝神地望着她。

灯笼一个个熄灭。天上闪现出星星。接着落下几点小雨。她用披巾把没戴帽子的头包了起来。


                              第九章


六个礼拜过去。鲁道尔夫一直没来。最后,在一天晚上,他出现了。

农业评比会的第二天,他对自己说:

“我不要太早去看她,那样是不恰当的。”

在第一个周末,他动身去打猎。

打猎回来,他想恐怕已经太晚了,这时他就这样考虑:

“不会的,假如从她头一天就爱上了我,急切地想再见到我,这样只会更加爱我。那就继续让她等吧!”

他走进厅子时,看见爱玛脸色变白了,他明白自己估计得不错。

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太阳开始暗了下来,窗上的小洋纱窗帘,使暮色更加深了一些,晴雨计上的镀金,在一道阳光的照射下,穿过珊瑚枝,在镜子上投下一抹红光。

鲁道尔夫站着,他开头说的几句问候话爱玛几乎没有回答。

“我近来有些事,”他说,“还生了一场病。”

“严重吗?”她叫道。

“嗯,”鲁道尔夫在她身边一张小凳上坐下说,“不算严重。……主要是我不想来看你。”

“为什么?”

“难道你猜不出来?”

他又看她一眼,目光是那样强烈,她红了脸把头低了下来。他接着说:

“爱玛……”

“先生!”她略微退后了些说。

“唉!你现在可以看出来我不想来看你是对的,”他用忧伤的声音说,“因为这个占据了我整个灵魂,我禁不住要叫出来的名字你却禁止我叫!包法利夫人!……嗨!所有人都这样叫你!……而这又不是你的名字,这是别人的名字!”

他重复道:

“是别人的名字!”

他用两只手蒙住脸。

“可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到你,我就陷入绝望之中!唉!请原谅我!……我要离开你……再见吧!……我要走得远远的……远到使你再听不到人谈到我!……可是……今天……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到你这里来!这也是天意无法违抗,天使的微笑无法抗拒!人会不由自主被美丽的迷人的令人崇敬的东西吸引!”

这是爱玛第一次听人对自己这样说话。在这温暖的词句前面,她的虚荣心服服帖帖地完全扩张开来,就像人在洗日光浴时完全放松开来似的。

“可是,虽然我没有来,”他继续说,“我没有能见到你,啊!我却至少看到了你周围的东西。在夜里,在每天夜里,我都从床上爬起来,到这里来,我瞧着你的房子,瞧着给月光照亮的屋顶和花园里在你窗口摇曳的树影,瞧着窗子里边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的小灯。啊!那时候你不会知道这里有一个可怜的苦命人,他离你是那样近,又那样远……”

她哽咽地把身子转向了他。

“啊!你太好了!”她说道。

“不,我爱你,就是这一句话!你不会怀疑吧!你也对我说一句吧!就说一句!”

鲁道尔夫不知不觉地让自己从凳子上溜到地上,但这时从厨房里传来了木屐声,他发现厅子的门没有关。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希望你能答应。”他站起身来说。

他要求带他到房子各处瞧瞧,他想对这里的情况熟悉起来。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来这样做有什么不好,他们两人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夏尔走了进来。

“大夫,你好。”鲁道尔夫对他说。

这个出其不意的称呼使夏尔很高兴,他也开始说起恭维话来。对方借此机会使自己平静了一点,说道:

“包法利夫人刚才和我谈她身体的情况……”

夏尔打断他的话,说自己也正为这非常着急,他妻子胸口闷的毛病又开始了。这时鲁道尔夫问是不是骑骑马运动运动会有好处。

“当然!那太好了,这是最好的疗法!……这是个好主意,你应当这样做。”

当她表示她没有马时,鲁道尔夫说他可以借给她一匹,她不肯接受,他也不坚持,然后,为了解释他为什么来,他说上次在这里放血的他那车夫现在还老觉着头晕。

“我去给他看看。”包法利说。

鲁道尔夫走后,他说道:

“你为什么不接受布朗杰先生的建议?他是一番好意。”

她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举出种种不接受的理由,最后说:

“这样可能显得很怪。”

“我才不在乎哩!”夏尔把身子转了一圈说,“你错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嗨!你怎么要我骑马,我连骑马的衣服都没有!”

“那应该去买一套!”他说。

骑马的衣服有了,她也就没有问题了。

衣服做好之后,夏尔给布朗杰先生写了一封信,说他妻子已准备妥当,就等他来,相信他一定高兴帮忙。

第二天中午,鲁道尔夫带着两匹马来到夏尔门口,一匹马耳朵间饰着粉红色绒球,背上有一副供女人用的鹿皮马鞍。

鲁道尔夫穿一双深统软靴,他想她一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当他穿着宽大的丝绒外衣和白针织马裤在楼梯口出现时,他的仪表的确给爱玛很好的印象。她已经打扮好,正等着他。

一出村子,爱玛的马就撒腿跑开了。鲁道尔夫跟在她身边。隔一会儿两人说几句话。她的脸微微往下低,一只手高举着,右臂扬了起来,她坐在鞍上,让自己随着马的步子有节奏地起伏着。

走到山脚下,鲁道尔夫撒开缰绳,两匹马一跃冲上山去。到了山顶,马突然停住,她蓝色的大面纱落了下来。

现在是十月初。田野里笼罩着雾气。沿着天边的山梁,迷濛的云雾弥漫着;在另外的地方,云雾裂成了一片片,冉冉升起,消失在天空里。有时云雾分开,阳光照射下去,可以遥遥望见永维的房顶、院落、围墙和教堂的钟楼。爱玛乜着眼睛,找寻自己家的房子,她住的小镇从未显得这样小。从他们所在的山顶上看,整个盆地就像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湖泊,在吐着雾气。一处处树丛耸立着,就像黑色的岩石;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梢从雾气中露出,看上去像被风吹动的沙滩。

在旁边的松林内,一道棕色的阳光透过暖和的空气,照射在一片草地上。脚下,棕红色的土地,就像烟草末儿,走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马静静地走着,不住用蹄子踢开落在地上的松子。

鲁道尔夫和爱玛沿着松林的边缘走着。她不断地把头转开,躲避他的视线。这样,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连一个的树干,看得久了,她不免感到有些头晕。马喘着气。马鞍的皮革嘎吱作响。

在他们走进森林时,太阳出来了。

“上帝保佑我们!”鲁道尔夫说。

“你这样想吗?”她说道。

“咱们往前走!往前走吧!”他答道。

他弹了弹舌头。两匹马跑了起来。

路旁长长的羊齿草不时钻进爱玛的马蹬,鲁道尔夫一面让马跑着,一面俯下身子去帮她把草扯掉。有时,为了拉开树枝。他挨在她旁边走着,爱玛感觉出他的膝盖在她腿上擦过。天变蓝了。树叶一动也不动。树林间一块块空地上,长满正在开花的映山红;一片片的紫罗兰夹杂在杂乱的矮树和藤萝间,这些植物随着叶子不同,有的呈灰色,有的呈褐色,有的呈金黄色。在灌木丛中不时可以听到扑动翅膀的声音;在橡树枝上,飞起的乌鸦发出干哑而缓慢的叫声。

他们翻身下马。鲁道尔夫把马拴上。她在两条车辙之间踏着青苔在前面走着。

她的袍子太长,尽管她把下襟提了起来,走路还是不很方便。鲁道尔夫在她后面走着,瞧着她黑衣裳和黑靴子之间细柔的白袜子,这在他眼中就仿佛是她裸露的小腿。

她停了下来。

“我累了。”她说道。

“再试试往前走点儿!”他答道,“不要泄气!”

往前走了百把步,她又停了下来。她的面纱从她戴的男帽上斜垂到腰部,通过它可以看到她的脸浸沐在透明的淡蓝色中,就仿佛游动在蔚蓝色的水波中似的。

“我们到哪里去?”

他没有回答。她的呼吸不匀。鲁道尔夫往四周望了望,咬了咬自己的胡须。

他们来到一块比较大的空地,这里有些小树被砍倒了。他们在一根砍倒的树干上坐下,鲁道尔夫开始向她诉说他的爱情。

他开头避免说过于热情的话,怕使她不安。他作出很沉静、严肃和忧伤的样子。

爱玛低头听着,不断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碎木片。

可是在听到他说“我们的命运已连在一起,不是吗?”这句话时,她答道:

“不,你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身来要走。他拉住她的手腕,她又停了下来。她含情脉脉的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几分钟,她最后匆匆地说:

“唉!别说了……马在哪里?咱们回去吧!”

他做了一个恼怒和厌烦的姿势。她重复说:

“马在哪里?马在哪里?”

这时他发出怪笑,眼睛直瞪瞪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手臂张着向她走来。她发着抖往后退,结结巴巴地说:

“啊!你让我害怕!你让我难受!咱们走吧!”

“你一定要走就走吧。”他改变了表情说。

这时他重新又变得彬彬有礼,温柔怯懦。她挽住他的手臂。两人转身往回走。他说道:

“刚才怎么回事?怎么搞的?我真不懂。你一定是误会了吧?你在我心里就像是庄严的圣母,是那样崇高,坚定,纯洁。只是,没有你我就不能活!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做我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说着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她轻轻地试着把他的手推开。但他一面走着,一面还是这样搂着她。

他们听得见他们的两匹马吃树叶子的声音。

“啊,等等!”鲁道尔夫说,“别忙走!再待一会儿!”

他拖着她沿着一个小池塘走去,水面上的浮萍连成了一片碧绿。萎谢的荷花在灯心草间一动不动地挺立着。青蛙听到了他们踩在草上的脚步声,跳开躲藏起来。

“这样不对!这样不对!”她说,“我这样听你的话是发疯。”

“为什么?……爱玛!爱玛!”

“啊!鲁道尔夫!……”这年轻妇人把头伏在他肩上说。

她的衣服和丝绒大衣贴在一起了,她白皙的颈子扬了过去,发出一声叹息,她周身无力,满脸泪水,她用手遮住脸,全身颤动着,顺从了他。

夜色已开始降临,快要落山的太阳,从树枝间照射进来,使她眼睛发花。在她周围,在树叶丛中和在地上,她看到一点点颤动着的阳光,就像小鸟从空中飞过,抖落下一片片羽毛。到处是一片静寂,树丛中仿佛散发出一种怡人的东西,她感到自己的心重新跳动起来,血液在身上流动,就像是一股乳汁似的。这时她听到树林外面别的山上,远远传来一声模糊而悠长的声音,这声音在空中萦回,她静静地听着,就像是一曲乐音,和她心弦震动的余音掺和在一起。有两根缰绳断了,鲁道尔夫嘴里衔着雪茄,正在修理其中的一根。

他们从原路回到永维。在路上,他们看到两人的马蹄痕并排印在泥里;他们看到同样的灌木丛,同样的石头躺在草丛里,他们周围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对她来说,却发生了重大的事情,就仿佛大山移动了位置似的。鲁道尔夫不时俯身过来,拿起她的手亲吻。

她骑在马上真惹人爱!她苗条的腰肢挺得笔直,两膝贴着马鬣弯了下去,她的面孔在清新的空气中,映着晚霞,微微地透着红色。

在走进小镇之后,她的马在石板路上左右回旋。

人们都从窗子里瞧着她。

吃饭的时候她丈夫发现她气色很好。当他问她出去情形怎样时,她假装没有听见;她在那里坐着,胳膊肘伏在盘子旁边,两边点着两支蜡烛。

“爱玛!”他说道。

“什么事?”

“嗯,今天下午我在亚历山大先生家里。他有一匹老母马看起来还相当不错,只是膝盖骨受过一点伤,我估计三百法郎准能买下来……”

他接着说:

“想到你可能会赞成,我就把它要下了,我把它买下来了,我这样做合适吗?你告诉我。”

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过了一刻钟她问道:

“你今晚出去吗?”

“出去。什么事?”

“啊,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

一等把夏尔摆脱掉,她就上楼回到卧室里,把门关上。

开头她感到在做梦似的。她看到树,小路,水渠,鲁道尔夫;她还能感觉到他臂膀的压力,看树叶微微颤动,灯心草发出沙沙的响声。

可是,当她对镜子一看,她的面孔使她大为吃惊,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大,这样黑,这样深邃。她身上发生了一种神奇的变化。

她重复地说:“我有情人了!有情人了!”一想到这她就高兴得仿佛一下子回到少女时期。最后,爱情的乐趣和她梦寐以求的火热的快乐终于要到来了。她正在进入一个充满热情、欢乐和梦幻的神奇境界;她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蔚蓝,情感像山峰似的矗立在她思想中,闪闪发光,日常的生活处在遥远的下方,笼罩在山峰之间的暗影中。

这时她回想起她读过的书中的女主人公,这些和人有奸情的女人,就像是一群歌手,她们用亲切的声音,在她脑中歌唱,使她入迷。她非常羡慕这些多情的女人,看到自己和她们一样时,她仿佛自己也成了这些幻想人们中的一个,少女时期的长时间的梦想得到了实现。同时,爱玛还感到报复成功的喜悦。难道她痛苦受得还少吗?而现在她胜利了,长时期抑制在心里的爱情,终于尽情地欢快地奔放出来。她品尝着爱情的滋味,没有任何悔恨、不安和烦恼的感觉。

第二天带来了新的快乐。他们少不了有一番海誓山盟。她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鲁道尔夫就用亲吻打断了她的话语。她半合着眼睛瞧着他,要他用她的本名叫她,要他再对她说一遍他爱她。他们这时还是和前一天一样,在森林里,但是是在一个做木屐的人屋里。这房子四壁用麦秆做的,房顶矮压压的,人在里面老得弯着腰。他们挨在一起,坐在用枯树叶子铺成的床铺上。

从这一天起,他们每天晚上都给对方写信。爱玛把信放在花园尽头靠近河边的墙缝里。鲁道尔夫到这里来取信,也把自己的信放在里面,他的信她总嫌太短。

有一天早上夏尔天不亮就出去了,她忽然想入非非,想在这个时候去看鲁道尔夫。到余谢特要不了多长时间,在那里待一个钟头回永维,人们还会在睡觉。想到这里她心急似火,不多一会儿她就头也不回快步地在草场上走了。

这时天刚刚发白。从远处她认出她情人的房子,上面的两个带燕子尾巴的风标嵌在灰暗的天幕上,显出黑黝黝的颜色。

在农庄庄院的后面有一所大房子,这一定是庄屋。她走了进去,就仿佛门见了她就自动开了似的。她顺着笔直的楼梯走上去,进入一道走廊。她启开一道门的门闩,马上看到房间深处睡着一个男人。他就是鲁道尔夫。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叫。

“是你来了!是你来了!”他重复着说,“你怎么能来的?……呀!你的衣服都湿了!”

“我爱你!”她搂住他的脖子答道。

第一次大胆的尝试成功之后,每次夏尔出去得早,她都很快穿上衣服,悄悄地走上通往河边的台阶。

可是有时供牛走的木板桥会被抽掉,这时她就得顺河畔的墙边走。河岸很滑,为了怕滑倒,她得用手抓住香罗兰的枯萎的桔梗。然后她高一脚低一脚从刚翻过的地里穿过,时而摔倒,穿着小巧靴子的脚时而陷到土块里。她的披巾挽在头上,在草场的晨风中飘动着。她害怕牛,开始跑了起来。她到达时气喘吁吁,面颊绯红,全身散发出一种树木青草和新鲜空气的清新的香味。这时鲁道尔夫还在梦乡。她就像春天的早晨一样,来到他的房间里。

窗上的黄窗帘悄悄透进一道重浊的黄光。爱玛眨动着眼睛摸索着往前走,露珠在头发上挂着,绕在脸周围,宛如一道黄玉做成的光环。鲁道尔夫含笑把她拉到身边,紧紧地搂在怀里。

然后她在房间里到处看,打开他的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在他剃胡须用的小镜子中瞧自己。她甚至还常常从他床前的茶几上把放在水瓶、柠檬和方块白糖之间的大烟斗拿了起来,放到自己嘴里。

他们分手时说再见得花一二十分钟。这时爱玛会哭起来,她愿永远也不离开鲁道尔夫。一股她无法抗拒的力量把她推向他,情形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有一天他看到她出其不意地到来时,竟然皱了皱眉头,就像不高兴的样子。

“你怎么了?”她说道,“生病了吗?你告诉我呀!”

最后他带着严肃的神情说,她最近来找他变得很不谨慎,可能会引起人说闲话。


                              第十章


鲁道尔夫的忧虑也慢慢感染她了。在开始时,她沉醉在爱情里,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可是现在,没有爱情她就不能过日子,她唯恐失掉它,哪怕是失掉一点点,哪怕是只受到一些干扰。当她从他家回来时,她不安地四处张望,她注视天边出现的每一个人影和镇上能看见她的每一扇窗子。她倾听脚步声,喊叫声或犁地的声音;她有时忽然站住,脸色苍白,全身发抖,比她头顶上方迎风摆动的白杨树叶子颤动得还厉害。

在整个冬天,鲁道尔夫每星期都有三四次在深夜到她的花园里来。花园门的钥匙爱玛故意藏了起来,让夏尔相信是丢失了。

为了通知她,鲁道尔夫总往百叶窗上撒一把沙子。爱玛这时会一下跳起来,但有时她也得等着,因为夏尔特别喜欢坐在炉旁聊天,一聊就没有个完。

她急得要死,她真希望能用自己的目光把他扔出窗外,如果这可能的话。最后她换上睡觉的衣服,拿起一本书静静地读,就像读得津津有味似的。夏尔这时已经上床,喊她去睡觉。

“来吧,爱玛,”他说,“该睡觉了。”

“好,我一会儿就来!”她答道。

由于蜡烛使他眼睛发花,他翻身对着墙,慢慢睡着。这时她就屏住呼吸,面带微笑,心突突地跳着,穿着睡衣逃下楼来。

鲁道尔夫身穿一件大斗篷。他把她整个儿裹在里头,手搂着她的腰,一句话不说,把她一直带到花园尽头。

他们坐在凉棚里,就坐在以前夏天傍晚莱昂常坐的那张木条板凳上,那时,莱昂以多么深情的眼睛瞧着她,现在她一点也不想他了。

通过茉莉花的秃枝他们可以看到闪烁的星星。身后传来潺潺的水声,隔一会儿可以听到河岸上芦苇发出的响声。在夜色中,这儿那儿隐现着幢幢黑影,有时它们腾空而起,压了过来,宛如黑色的巨浪,要把他们吞噬似的。夜间的寒气使他们抱得更紧,嘴边的叹息显得更深沉,他们那几乎无法看清的眼睛显得更大了。静夜中,他们低声的话语落在心上却显得洪亮清晰,余音缭绕。

碰到雨天,他们就待在车房和马厩之间的诊疗室里。她点上一支厨房里用的蜡烛,用几本书把光线挡住。鲁道尔夫安心地在这里待了下来,就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看到书架 ,写字台,最后甚至看到整个房间,都会引起他很大兴趣。他有时禁不住要拿夏尔开许多玩笑,这使爱玛感到很尴尬。她倒希望他更严肃一些,在某些场合下,甚至更紧张一些。譬如有一次,她忽然感到走廊里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有人来了!”她说道。

他把蜡烛吹灭。

“你带了手枪没有?”

“干吗?”

“嗨……自卫嘛。”爱玛答道。

“来对付你丈夫?唉!可怜的家伙!”

说这话时鲁道尔夫做了一个手势,说道:“我用一个指头就能把他弹死。”

他的英勇气概使她很惊异,尽管里面有些她并不喜欢的粗野味道。

关于手枪这句话,鲁道尔夫想了很多。如果她是认真说的,那就是太滑稽了,甚至有些可恶,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恨善良的夏尔,他并不是那种满怀妒忌的人;爱玛对此还曾向他发过大誓,他觉得不太妙。

此外,她变得过于多情。她曾经坚持要交换小照,后来两人又剪下一绺头发作纪念,现在她又要求送她一只真正的结婚戒指,来象征他们永恒的结合。

可是她是那样漂亮!他占有过的女人还很少像她这样真心的。这样热情却又不放浪,对他是一样新鲜东西,使他摆脱了许多老习惯,既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又满足了他的情欲。爱玛炽热的感情,虽然以他资产者的标准来看是不足取的,在他内心深处却感到可喜,因为这是对他而发的。由于有把握她会爱他,他不再拘束自己,不知不觉地态度也慢慢改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那些温柔的话语使她感动得落泪,也不再那样热情地拥抱她使她癫狂。他们的伟大爱情,过去她沉湎其中,现在却在减退,就像河水慢慢干涸,现出了河床。她不愿意相信这一事实。她让自己加倍热情,但鲁道尔夫却越来越不注意掩饰他的冷淡。

她不知道自己是后悔顺从了他,还是反过来不再想爱他。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屈辱,这种屈辱情绪变成了怨恨,但同时又感到很快活。他们之间似乎不是一种爱慕的关系,而是一种长期的诱惑。她被他制服,甚至对他怀有一种恐惧心理。

不过在表面上一切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平静,鲁道尔夫成功地使通奸关系按照自己的心意发展。六个月过去了,在春天到来时,他们待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对正式夫妻在过平静的家庭生活。

在这个时候,鲁俄老爹,送来一只母火鸡,作为医腿的纪念。随着礼物照例有一封信。

爱玛把这张粗劣的信纸在手上拿了几分钟。这信里拼错的字到处都是,但是通过字面她仿佛可以听见他慈祥的声音,就像藏在荆棘篱笆中的母鸡的咯咯的叫声。她仿佛看到了她父亲弯下腰到炉边抓火钳的样子。她不在他身边已经很久了!那时,她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灶里粗苇子噼噼啪啪地烧着,她拿一根细木柴在熊熊的火苗上点……她回想起阳光绚丽的夏日傍晚。小马看到人从旁走过,嘶叫一声尥起蹄子飞快地跑开……她窗子下面有一箱蜂,有时蜜蜂在太阳光里来回飞,碰在玻璃窗上就像一颗颗金色的弹子在上面跳动似的。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多么自由自在!充满着多少希望和梦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在心灵的种种遭遇中,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在少女时期、婚后时期和恋爱时期,她把一切都消耗掉了;在生命的历程中,她就这样陆陆续续地把一切丢失掉,就像一个旅行的人,旅途中在每家客店里都丢下一些自己的财物一样。

但是,是什么使她这样不快乐?是什么特殊的灾难使她陷入痛苦之中?她抬头四望,仿佛在寻找她苦恼的缘由。

四月的阳光照射在摆设架上的瓷器上,炉火燃烧着,她感觉到拖鞋下面的地毯软茸茸的,太阳明艳艳地照着,房里暖烘烘的,她听见了她孩子发出的笑声。

这小姑娘正在新割下的草上打滚。她脸朝下躺在一个草堆顶上,女佣人拉着她的裙子领着她。赖斯迪布杜阿(兰军注:教堂的仆役)在旁边割草,他一走近她时,她就侧过身子举起两只小手空中乱打。

“把她抱上来!”她妈妈说;她跑了过去就抱她:“我多么喜欢你,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喜欢你!”

这时她看到她耳朵尖上有点脏,就赶紧喊人倒热水来给她洗,给她换内衣、袜子、鞋,不住问她身体好不好,就像她是远出归来似的。最后,她再一次吻她,还洒了几滴眼泪,才把她交给佣人,她这样过分的热情使佣人都惊得发了呆。

这天晚上鲁道尔夫发现她比平常严肃一些。

“慢慢会过去的,”他推断说,“这是她一时的情绪。”

之后,一连三次他没有按约来会她,等他再见到她时,她表现得很冷淡,甚至带有鄙夷的神情。

“啊,你这可是在浪费时间,我的小宝贝……”

他仿佛没留心到她凄伤的叹息,也没看到她正抽出手绢。

就这样爱玛开始悔恨了!

她甚至问自己为什么会讨厌夏尔,若能爱他是否更好一些。可是他没有给她什么机会来使她恢复感情,因而她虽有牺牲之心,却不知从何着手。


                            第十一章


兰军注:爱玛希望丈夫在医学上有所成就,这样她会多么称心!她要求的不过是找到一样比爱情更实在的东西来支持自己。在鄂梅和爱玛的劝说下,夏尔决定给金狮客店的伙计伊波里特治疗畸形脚。于是他给他做了手术。然而伊波里特的畸形脚不但没整好形,而是从脚部向膝盖溃难,情况很危急,包法利先生无能为力。药剂师鄂梅请了一个医学博士来,博士说只能把伊波里特这只溃烂的腿锯掉,并亲自实施截肢手术。

他们两人(兰军注:指包法利夫妇)默默地对望着,他们内心的想法使彼此的距离是那样远,在看到对方时,两人几乎都愣住了。夏尔以醉汉般的呆滞目光瞧着她,同时一动不动地听着伊波里特这可怜虫被锯腿时发出的最后的喊叫声,这声音拖长着一声声传来,中间夹着尖叫,就像远处被宰杀的牲口发出的嚎叫。爱玛咬着她没有血色的嘴唇,手指搓弄着她撅断的一根珊瑚枝,一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夏尔,就像两团火球,随时要射出来的样子。现在他的一切都使她生气:他的面孔,穿着,没说出来的话,他整个人,总之,他整个存在都使她生气。她悔恨过去太讲究贤德,感到这简直是罪孽,在自尊心的猛烈撞击下,她剩下的一点道德观念就全部垮掉。通奸过程中所有的放荡不羁、淫邪丑恶的地方都使她感到得意。她情人的身影带着醉人的魅力重新回到她脑中。她全心思念着他,对他泛起新的热情;而夏尔则显得和她的生命不再有任何关系,永远不再出现,不再存在,就仿佛他即将死去,正在她眼前咽气似的。

在颓丧之中,夏尔忽然感到需要温暖,他转身向妻子说:

“吻吻我吧,亲爱的!”

“别吵我!”她气得涨红了脸说。

“怎么啦?怎么啦?”他吃惊地重复着说。“冷静一下!平静下来!你很清楚我是爱你的……来吧!”

“够了!”她带着可怕的神情说。

接着爱玛从厅里逃了出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她使的劲儿那样猛,晴雨计从墙上给震落下来,在地上摔碎。

夏尔倒在沙发椅里,满怀烦乱,揣想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疑心她神经上有了什么病症。他流下眼泪,隐约感到有某种不可理解的不祥的东西在他周围旋转。

这天晚上,当鲁道尔夫来到花园里时,他发现他的情妇站在台阶最下面的一级等着他。他们搂抱在一起,一切怨恨情绪,在炽热的亲吻中,都像雪一样地消融了。


                            第十二章


他们又开始相爱起来。常常,甚至在白天,爱玛也会突然给他写信。鲁道尔夫会到来,她让他来不过是为向他说她多么烦腻,她丈夫多么可憎,她的生活多么可怕!

“我难道有什么办法吗?”有一天他不耐烦地叫道。

“啊!只要你愿意……”

她在他两膝之间的地下坐着,头发散开,眼睛带着迷惘的神情。

“怎么样?”鲁道尔夫说。

她叹息着说:

“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住……到哪个地方……”

“你真是疯了!”他笑笑说,“这可能吗?”

她还是回过来说这问题;他装出不懂的样子,把话题岔开。他简直不明白像爱情这样简单的东西怎么会给弄得这么复杂。在她的爱情背后还有一种特殊的目的、想法和其他什么东西。

随着对丈夫憎恨情绪的加强,她对鲁道尔夫的感情也一天比一天强烈。她越是钟情于这一位,就越是讨厌那一位。在她和鲁道尔夫幽会之后再和夏尔待在一起时,夏尔显得特别可憎,他的手指那样粗笨,脑子那样呆板,态度那样庸俗。因此,尽管她还装作贤惠妻子的样子,但她一想到另一个人的影像,她的感情就会猛烈地燃烧起来。他头上乌黑的秀发,在前面卷成一圈搭在晒黑的额角上,他的身子壮实而又健美,他看事情那样有经验,弄情时感情是那样猛烈!为了他,她像雕塑家一样细心地修剪指甲,她在皮肤上擦“冷霜”,手巾里洒香水从来没个够。她戴了手镯、戒指和项链。在估计他要来的时候,她就在两只大蓝玻璃花瓶里插满玫瑰,她用心收拾房间打扮自己,就像妓女准备接待贵客一样。

兰军注:按照爱玛的意思,夏尔花了三百法郎买了一条木头腿送给了伊波里特。可是伊波里特不敢经常用这样漂亮的腿,他请求包法利夫人给他再配一只比较方便的。为此医生自然又得花一些钱。

这条腿是商人勒儒先生主动提出帮助定购的,这就给了他经常去找爱玛的机会。他和她谈起巴黎来的各种新商品和女人用的千百种新奇东西,他态度格外和蔼,从来不提要钱。这条满足自己要求的便当道路爱玛就慢慢看上了。卢昂一家雨伞店卖一种非常漂亮的马鞭,她想买一根送给鲁道尔夫。就在下一个礼拜勒儒先生就买来放在她桌上了。

但第二天他来到她家,带来一张发票,一共是两百七十法郎,还不算零头。爱玛感到很尴尬:书桌所有的抽屉都空了;还欠赖斯迪布杜阿半个月的工钱,女佣人半年的工钱,还有好些别的钱要付。包法利正在焦急地等待戴罗瑟莱先生结账,他每年一般都是在圣.皮埃尔节(译者注:圣.皮埃尔节在六月二十九日。)前后付款。

开头,她总能把勒儒打发掉;最后,他不耐烦了:别人在逼他要钱,他的资金都垫出去了,如果不能收回来一些,他就不得不把她买的东西全部拿走。

“哼!拿走吧!”爱玛说。

“嗨!我说着玩的!”他回答道,“我只是舍不得我那条马鞭。真的!我得去找包法利先生把它要回来。”

“不行!不行!”她说道。

“哈!我可抓住你了。”勒儒心想。

他走了出来,相信自己抓住了她的痛处,他低声地带着一贯的那种轻微的嘘音重复着说:

“行!咱们瞧吧!咱们瞧吧!”

她正在想着怎样摆脱这个局面,女佣人走进房来,把戴罗瑟莱先生送来的一个蓝色纸卷放在壁炉板上。她跑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有十五个拿破仑。(译者注:法国的一种金币,每块合二十法郎。)这就是结账付的钱。这时她听到夏尔走上楼梯的声音,她把这些金币扔到抽屉深处,把钥匙收了起来。

三天以后,勒儒又来了。

“我来给你提一个办法,”他说道,“假如不管上次那个数目,你愿意借……”

“钱给你!”她把十四个拿破仑放在他手里说。

这商人愣住了。为了掩盖他的失望,他连连表示歉意,并提出要给她做这做那,这些她都一齐拒绝了。之后,她站了几分钟,手抚摸着围裙。袋里是他找给她的两个五法郎的金币。她决心节省起来,好在将来还这笔钱……

“嗨!”她想道,“他不会想起的。”


除了这只柄上镀银的马鞭,鲁道尔夫还收到一颗图章,上面刻着“爱结同心”四个字,此外,还有块披巾给他当围脖使,最后是一只雪茄烟匣。这只烟匣和夏尔上次在路上捡到,爱玛现在还保存着的子爵的那一只完全一样。可是这些礼物使他感到屈辱。有几样他不肯要,她一定要他收下,鲁道尔夫最后只好听从,可是心里认为她过于任性了。

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夜里打十二点的时候你要想我。”她说。

假若他承认没想她,她得埋怨半天,最后总是问那句话:

“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他答道。

“爱得深吗?”

“那当然!”

“那你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是吗?”

“你难道以为你找的是个童男吗?”他笑着说。

爱玛哭了起来,他设法安慰她,一面分辩,一面穿插一些幽默话。

“啊!我爱你!”她说道,“我爱你爱到没有你就没法过日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多么想见到你,嫉妒情绪把我的心都要撕碎了。我问自己:‘他在哪里呢?或许在和别的女人谈话吧?她们会对他笑,他会去接近她们……’啊!不,没有人让你喜欢是吧?比我漂亮的女人是有的,可是我最懂得爱你!我是你的使女,你的侍妾!你是我的王爷,我的天神!你善良!你漂亮!你聪明!你健壮!”

这些话他听得太多了,他不感觉里面有任何新鲜东西。爱玛和他所有的情妇都差不多,爱情的新鲜劲儿一点点地像衣裳一样剥掉,让爱情的永远单调的样子裸露出来:总是那样的形象,那样的语言。他虽说那样富有经验,却分不出相同语言背后的不同感情。由于浪荡和卖淫的女子在他耳边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就不太相信她这些话里有什么真心。他想那些掩盖庸俗感情的夸张言辞应当打折扣听,就好似丰沛的感情不可能以空洞的比喻表示出来,因为人永远也不会恰到好处地表达出自己的需要、概念或是痛苦,人的语言就像一只破锅,我们敲打出音调来,想感动星星,却只能使狗熊起舞。

不过鲁道尔夫有那种遇事退后一步考虑的明智眼光,他看出这场恋爱中还有乐趣可寻。他是一个视羞耻心为拘束的人。他随意对待她,把她变成一个任人摆弄毫无廉耻的人。她对他是一种痴情,满怀着崇拜,她神魂颠倒,处在恍恍惚惚的幸福感之中;她的心沉湎在这种令人陶醉的感觉里。

完全由于这种爱情方式的影响,包法利夫人的作风改变了。她的目光变得大胆了些,她讲话更随便了,她甚至毫不在乎地嘴里衔根烟和鲁道尔夫在一起散步,就仿佛故意表示对人们的蔑视似的。最后,当人们有一天看到她像男人一样穿着一件背心时,那些人都不怀疑了。包法利老太太,在和丈夫发生一次可怕的争吵之后,躲到儿子家里来,看了这情况,震惊的程度不下于别的女人。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事使她不高兴:第一,夏尔没有听她的话,禁止她看小说;其次,家里的情况令她不快。她发了几句议论,对方火了起来,特别是有一次,为了费丽丝黛吵了起来。

头一天晚上,包法利老太太从过道走,忽然看到她和一个男子在一起,这人四十岁左右,留着棕色胡须,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一下就从厨房里溜走了。听了这,爱玛笑了起来,可是这位老太太却大为生气,她说除非道德都不要,否则对佣人的品德就不能不管。

“你是在哪儿长大的?”儿媳妇说,这时她目光是那样傲慢无礼,包法利老太太问她是不是在为自己的事辩护。

“滚出去!”这年轻女人一跃跳起身来说。

“爱玛!……妈妈!”夏尔叫着,想从中解劝。

可是两人都在盛怒之中。爱玛顿着脚重复说:

“哼!多懂规矩啊!乡下佬!”

他跑到他母亲那里,她也是怒不可遏,结结巴巴地说:

“混账东西!轻狂东西!这样太便宜了她!”

除非对方过来赔礼,要不她马上就走。夏尔又回到妻子跟前,哀求她让步,他给她跪了下来,最后她答道:

“好吧!我去。”

事实上在她把手伸给婆婆时,她的神情就像一位侯爵夫人,她对她说:

“对不起,太太。”

然后她上楼回到房间里,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像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

她和鲁道尔夫曾经约好,如果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她就在百叶窗上挂一小片白纸,万一他在永维,他就跑到她房子后面的小巷子里来。挂上了信号,过了三刻钟,她忽然看见鲁道尔夫在广场的一个角上。她想把窗子打开叫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她失望地倒在床上。

可是不一会儿,她似乎听到人走在人行道上的声音。这一定是他。她走下楼,穿过院子。是他在外边,她扑到他怀里。

“当心点。”他说道。

“啊!你不知道!”她说。

她匆匆忙忙拉拉杂杂把情况讲了一遍,把一些事实加以夸张,有些地方还添油加醋,她引用的话是那样多,把他听得糊里糊涂。

“好了,我可怜的天使,坚强一点,不要难过,耐心一些!”

“我忍受痛苦已经四年了!我们这样的爱情在世人面前公开都是应该的。他们要把我折磨死了。我受不了啦!救救我吧!”

她紧紧偎在鲁道尔夫怀里。她眼睛在泪水里闪耀着,就像火苗在水波里闪动;她胸部急速地起伏着。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爱她,一时间失去了警惕,问她道:

“该怎么办呢?你希望怎样?”

“把我带走!”她叫道,“带我跑掉!……啊!我求求你!”

她扑过去亲他的嘴,就仿佛要抓住他用亲吻表示出的同意似的。

“可是……”鲁道尔夫接着说。

“怎么样?”

“你的女儿呢?”

她想了几分钟,然后回答道:

“把她带去,只有这样!”

“这种女人!”在看她走掉时他自言自语地说。

以后几天包法利老夫人非常吃惊地发现儿媳妇有了很大的变化。爱玛的确显得比以前温和了,为了表示尊敬,她甚至还向她请教应当怎样腌黄瓜。

她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蒙哄他们母子二人,还是出于一种自我磨炼的考虑,想在离开这里之前,更细细地品一品生活的苦味?事实上她没有这样想,相反,她沉醉在对未来幸福的憧憬之中。她和鲁道尔夫在一起每次也都是说这个话题。她倚在他肩上喃喃地说:

“啊!等我们坐在邮车里时!……你想到吗?这会是真的吗?我想,在我感到车子开动的那一刻,我们会像是坐在气球里往上升,就仿佛我们是在往云彩飞去。你知道不知道我在一天天地算着日子?……你呢?”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像这个时期那样漂亮。她十分兴奋,充满热情,满怀信心,同时由于性格和环境变得谐调起来,她有一种难以描摹的美。她的欲望,她的烦恼,她所经历的欢乐和她天真的幻想,就像肥料风雨和阳光使花木滋长一样,使她逐步结成花苞,最后像花朵一样尽情开放了。她的眼皮好像是专门为她含情脉脉的目光精心塑就的,她的眸子隐没在里面,她纤小的鼻孔,在吸气较猛时,稍稍张开,她丰厚的嘴角微微往上提,嘴唇上方有少量细柔暗黑的毫毛。她一绺绺头发,像是一个擅长诱惑人的艺术家装在她后颈上的,它们很随便地挽成一个厚厚的发髻,每次幽会时总会被弄散开来。她的声音现在变得更柔和了,她的腰肢也更苗条,甚至她裙子的皱褶和脚部的线条都散发出一种奇妙诱人的东西。夏尔就像新婚时那样,感到她无比妩媚,有难以抗拒的魅力。

当他半夜回来,他总不敢把她叫醒。细瓷的灯盏在天花板上投射了一道圆形颤动着的亮光,小摇篮上放好的帐子,就像白色的小房子,立在床边的暗影中。夏尔瞧着她们。他仿佛听到了他孩子的轻微的呼吸。她现在要慢慢长大了,每个季节都会带来迅速的变化。他似乎已经看到她在天黑时笑着从学校回来,上衣上带着墨水的印记,手臂上挽着篮子。她会长得像她妈,她会多么漂亮啊!

爱玛并没有睡着,她只是装作睡着的样子。当他在她旁边慢慢入睡时,她正在做她的梦。

四匹马奔跑着,已经在路上走了一星期,把她带到一个新的国度去,永远不再回来。他们往前走呀走,手挽着手,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常常突然从高山顶上瞥见一座美丽的城市,里面有桥,有船,有柠檬树林,有圆形的房顶和白色大理石教堂,教堂的尖塔上有仙鹤做巢。马在巨大的石板上缓缓走着,地下有抹红束腰的妇女们扔给他们花束。他们听到钟声,驴叫,六弦琴的细语低弹和喷泉的淙淙水声。在喷泉上方有一座灰白色带笑容的石像。石像脚下是堆得像小山的水果,被腾起的水汽洗得格外清新。然后在晚上,他们就准备在这里住下去:他们在海湾深处,靠近海边的地方,在一棵棕树下的平顶矮房子里住下。他们要乘一叶扁舟遨游海上,要在吊床上悠荡,他们的生活将轻松得像他们身上的丝衫,将充满温暖,闪烁着星光,就像他们凝望着的恬静的夜空。不过,在她想象的这幅未来的图景里,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出现:日子都很美好,和水波一样彼此相像,起伏着伸向无际的天边,谐调,蔚蓝,充满阳光。可是孩子在摇篮里咳嗽了,包法利的鼾声也越来越响,爱玛一直到早晨才睡着,这时窗上已透进黎明的曙光。

她把勒儒叫来,对他说:

“我需要一件斗篷,一件宽领子带衬里的大斗篷。”

“你要出门?”他问道。

“不!不过……你甭管了,你能够办到,是吧?而且要快!”

他弯腰说行。

“我还要一只箱子……”她接着说,“不要太重的,要轻便的。还要一个旅行袋。”

“里面准有把戏。”勒儒想。

“这些东西都放在你家里。至于斗篷,”她带着沉思的神情说,“也不要送到这里来。你只要把裁缝的地址给我,并告诉他我会顺便去取的。”

他们预定下月出去。她要离开永维,装成到卢昂有事。鲁道尔夫那时会订好车票,办好护照,甚至给巴黎写信,包一辆邮车,一直坐到马赛,在那里他们要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一路不停往热那亚(兰军注:热那亚是意大利北部城市。)去。她将想法把行李送到勒儒那里,从那里直接搬上“燕子”车,这样,谁也不会疑心什么。在这过程中,谁都没提到孩子的问题。鲁道尔夫故意避免提到这事;爱玛可能已经忘了。

他希望动身前能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来把一些事情处理完;一星期之后他又提出再有两个星期,随后他又病了;之后他又出了一趟门;八月已经过去,在这许多耽搁之后,他们决定在九月四号星期一动身,绝不再改日期。

最后的一个星期六到来了。

晚上鲁道尔夫来得比平时都早。

“都准备好了吗?”她问他。

“准备好了。”

然后他们绕着花圃走了走,在土台跟前的墙沿上坐下。

“你好像有些忧伤。”爱玛说。

“没有,怎么啦?”

可是这时他很怪地瞧着她,样子很温柔。

“是不是因为要走了?”她接着说,“要离开你喜欢的东西,你过去的生活?哎!这我能理解……可是我,我在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你就是我的一切。我也将要成为你的一切,你的家,你的国。我要照顾你,爱你。”

“你多么让人喜欢!”他把她搂在怀里说。

“真的吗?”她高兴得不得了,笑道,“你爱我?那你发誓!”

“我爱你!我爱你!我简直崇拜你,我的宝贝!”

圆圆的紫色的月亮从草场那边的地平线上升起。它很快地升上白杨枝头,枝叶像带孔的黑窗帘,疏疏落落地将它遮住。不久它在明净无云的天空出现,晶莹皎洁,把天空照得透亮;这时它放慢了步子,在水面投下一抹白光,形成无数的星点;这片银光像一条无头巨蟒,鳞甲闪耀,来回扭动,钻向河底,它又像是一只庞大无比的蜡烛台,上面流着千万滴溶化了的钻石。他们周围是恬静的夜,枝叶丛中有幢幢的暗影。爱玛半闭着眼睛,大口地吸着徐徐吹来的凉风。他们没有说话,深深沉湎在梦幻的境界中。旧日的温情又回到他们心中,丰满而静谧,像缓缓流动的江河,温馨柔和,像阵阵吹来的紫丁香的香味。它在他们的记忆中投下影子,比那些静静的柳树投在草地上的长长的影子,更广阔,更富有凄迷的色调。隔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刺猬或是鼬鼠之类的夜里活动的动物在草中钻动,追赶什么;有时可以听到一只成熟的桃子从墙边的树上孤零零地落下来。

“啊,多美的夜!”鲁道尔夫说。

“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夜!”爱玛接上去说。

接着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是呀,旅行是很有意思的……可是我的情绪为什么有些低沉?是不是对不熟悉的情况有疑虑?……还是对已习惯的东西有些留恋?……还是……不,这可能是高兴过度!我真脆弱,是吧?原谅我吧!”

“还有考虑的时间!”他叫道,“想一想吧,将来你可能会后悔的。”

“永远不会!”她缴动地说。

她靠近他些说:

“我会遇到什么不幸呢?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沙漠、悬崖、大海我都敢闯过去。我们在一起生活,就像拥抱在一起一样,日子愈久,就抱得愈紧,更加心连心!我们将待在一起,单独在一起,没有任何干扰,永远在一起……你说话呀,你回答我。”

他每隔一会儿就一声:“是的,是的!”她把手插到他的头发里,大颗的泪珠簌簌地落下,用孩子般的声音说:

“鲁道尔夫!鲁道尔夫!……啊!鲁道尔夫,亲爱的小鲁道尔夫!”

午夜的钟声响了。

“十二点了!”她说,“好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还有一天的时间。”

他站起身来要走,他这个动起来好像是他们出走的信号似的,她忽然显出高兴的情绪说道:

“护照拿到了?”

“拿到了。”

“你没忘记什么事?”

“没有。”

“你完全肯定吗?”

“当然。”

“你在省会旅馆等我,是吧?……是中午吗?”

他点了点头。

“那么明天见!”爱玛最后又吻了他一下说。

她望着他慢慢走远。

他没有回头。她跟在后面跑去,在水边的荆棘间站住,身子往前倾斜,叫道:

“明天见!”

他已经在河那边了,正在草场上急步走着。

几分钟之后鲁道尔夫停了下来。当他看到她穿着白衣裳慢慢像鬼影一样在黑暗里消失时,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赶紧靠在一棵树上,以免自己倒下去。

“我是一个大傻瓜!”他狠狠地骂了一声,接着说:“也没什么,她是一个漂亮女人!”

这时爱玛的俊俏模样和他们恋爱中的欢乐情景马上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开始,他的心有些软了,但后来又硬了起来。

“因为,归根结底,我不能离开本国,还把一个女孩子带在手里。”

他这样想,来使自己坚定起来。

“而且,还有种种困难,大量费用……啊!不行,不行,一千个不行!那样做就太傻了!”


                            第十三章


鲁道尔夫一回家就匆匆在写字台前坐下。他两臂支在桌上,开始沉思起来。爱玛似乎已经退到遥远的过去里了,就仿佛他刚才做的决定使他们之间突然产生了很大距离似的。

为了能回想一些她的情况,他从床头衣橱里拿出一只旧朗斯饼干盒。女人的信他一般都收在这里,从里面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尘土味和萎谢的玫瑰味。他先看到的一块带有灰白点子的手绢。这是爱玛的。有一次他们在外边散步,她流鼻血时用过,这事他已忘却。在手绢附近有一张爱玛送他的小照,四角都卷了。他感到她打扮过于造作,她那媚眼看人的样子也给人极其恶劣的印象。他瞧着这张照片又回想她本人时,慢慢地,爱玛的身影在他记忆中变得模糊起来,本人的脸和这照片上的脸,仿佛在互相搅和,把彼此都弄得不清楚了。最后他看她的来信,信里都是一些关于这次出走的话,简短,急促,都谈实际问题,很像商业性便条。他想看看她过去的长信,可是它们都在盒子底下,要拿先得把别的信挪开。他开始机械地翻动这一堆信和东西,他看到里面杂乱地放着一些花束,一根吊袜带,一张黑面罩,还有发夹和头发——啊,头发!有褐红色的,金黄色的,还有一些挂在盒子的合叶上,打开盒子时被扯断了。

他这样一面回忆往事,一面审视各人的书法和文体,它们和各自的拼法一样,各不相同。有的信热情,有的轻快,有的诙谐,有的忧郁;有要求感情的,也有要钱的。有时一句话使他能想起某些面孔、某些姿态或是某个人的声音语调,可也有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事实上这些女人同时涌进他的头脑,互相拥挤,使彼此都变得渺小起来,大家都变得不相上下,她们的爱情也都落入同等水平。作为消遣,他胡乱抓起一把信,让它们一封封像瀑布一样从右手落到左手里。他玩了几分钟,最后腻了又困了,他把盒子放回衣橱,自言自语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句话总结了他的看法,因为他那些风流艳事是那样不断践踏他的心,就像小学生们不断在学校院子里跑来跑去一样,已经使它寸草不生,孩子们可能还会在墙上刻下名字,而从他心上经过的东西却什么也没留下。

兰军注:鲁道尔夫用感人的语气给爱玛写了一封分手信。只想赶紧摆脱她。

他把信又念了一遍,觉得很不错。

“可怜的小女人!”他带着几分同情想道,“她会认为我的心肠比铁石还硬。信上应该洒几滴眼泪才好,可是我哭不出来,这不能怪我。”于是鲁道尔夫倒了一杯水,用手指蘸了些,让一颗大水珠从高处落到信纸上,形成一块淡色的印迹。然后他找图章封火漆,正好碰到“爱结同心”这一颗。

“这和目前的情况很不相称……嗨!管它哩!”

随后,他抽了三管烟,然后上床睡觉。

兰军注:第二天,鲁道尔夫让车夫把装着分手信的一篮杏子送给爱玛。

费丽丝黛还在那里。她不能再等了,她跑到厅里,装作去放杏子。她把杏子倒出来,拨开叶子,找到了信。她把信打开,然后就像身后有大火在烧着似的惊恐地往卧室跑去。

夏尔在那里,她看到了他,连他和她说话,她都没听进去,继续往楼上跑。她呼吸急促,神色仓皇,精神恍恍惚惚。那封可怕的信一直拿在手中,在她手指间像一块铁皮似的发出窸窣的响声。在三层楼上,她在阁楼门前站住,门关着。

这时她想镇静一下。她想起了那封信,应该把它看完,但她没有勇气。而且,在哪里看呢?人们会看见她的。

“啊!不要紧,就在这里看,”她想,“不会有问题。”

爱玛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一股重浊的热气从瓦顶上对直投射下来,使她太阳穴发闷,感到窒息。她无力地走到关着的天窗跟前。她把窗闩拉开,一道耀眼的阳光照射进来。

在前面,从那些房顶上方望去,辽阔的原野一望无垠。在下面,广场上空无一人,人行道的石子灿灿闪光;房顶上的风标一动不动地立着;在街角上,从一间两层楼的房间里发出一种刺耳的一起一伏的轰轰的响声。这是比内在开旋床。

她身子倚在窗口,把信又读了一遍,气恼地发出冷笑。可是她越想把思想集中起来,越觉得脑子混乱。她仿佛又看到了他,听他讲着话,她的双臂搂抱着他。她的心不平匀地跳动着,一下比一下加快,就像铁锤一样,重重地撞击着她的前胸。她向四周望望,希望大地崩裂。干吗不把一切结束掉?谁不让她这样做呢?她不再有什么挂念。她往前挨近,望望下面的石板路,自言自语说:

“跳吧!跳吧!”

从下面笔直反射上来的阳光,仿佛在把她的身子往深渊里拉。广场似乎在晃动,沿着墙升了上来,地板向一边倾斜,就像船在颠簸似的。她已完全站在窗口,身子几乎悬在空中。蓝天压在她身上,大气在她空虚的脑中流动,她只要一松手,让身子坠下去就行了。这时旋床轰轰的响声还没有停止,就像狂怒的吼声,在呼喊着她。

“爱玛!爱玛!”传来夏尔的叫声。

她停住了。

“你在哪儿?来呀!”

想到她刚才差点没死掉,她感到一阵恐惧,几乎要晕倒了。她闭上眼睛,这时一只手碰到她的袖子,使她打了一个冷战,这是费丽丝黛。

“太太,先生等着您哩,汤都摆好了。”

她只好下楼!只好坐到饭桌边去!

她试着吃点东西,但咽不下去。

“我都要闷死了!”她跳起身来叫道。

但靠了意志的力量,她把一阵痉挛压下去了,然后说道:

“没什么!没什么!这是神经作怪,坐下吃你的饭吧!”

她这样说是怕夏尔问长问短,照料她,缠住她不放。

忽然一辆蓝色双轮轻便马车从广场飞驰而过。爱玛叫了一声,仰面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这的确是鲁道尔夫,他经过一番考虑,决定动身到卢昂去。由于从余谢特到毕希只有经过永维的这一条路,他不得不从镇上经过。当爱玛看到车灯像电光一样划破暮色时,她认出是他的车。

听到了这屋里发出的喧闹声,药剂师跑了过来。桌子连同所有的盘子都打翻了,酱油、刀子、肉、盐和佐料架等等撒了一地。夏尔在喊人帮忙,贝尔黛吓哭了,费丽丝黛双手颤抖,给女主人解衣带。爱玛全身抽搐着。

“等我到药房去拿点香醋来。”药剂师说。

等到她闻了瓶里的香味睁开眼睛时,他说道:

“我有把握她会醒过来的,这东西连死人都能熏活。”

“给我们说一句话!”夏尔叫道,“给我们说一句话!清醒过来吧!我是爱你的夏尔!你认得出我来吗!看着这儿,你的小女儿,你吻她吧!”

这孩子把手臂伸向妈妈,想抱她的脖子,但爱玛把头转过去,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说:

“不,不……谁也别来!”

说着她又昏厥过去了。他们把她放到床上。

她直挺挺躺在那里,嘴张开着,眼皮紧闭,两手平放,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蜡人。两行泪珠从眼中流出,徐徐地流到枕上。

这时爱玛醒了,叫道:

“那封信呢?那封信呢?”

大家以为她在说胡话。到半夜时她真的说起胡话来了,她患上了脑膜炎。

在四十三天之中夏尔没有离开过她一步。所有其他病人他都撇下不管了,他也不去睡觉,他整天给她拿脉,贴芥子膏和放冰袋。为了冰,他让于斯丹(兰军注:鄂梅先生的仆役)一直跑到新堡,路上冰化了,他又让他去一趟。他请卡里维先生来会诊,还从卢昂把他过去的老师拉里维耶大夫请了来。他简直急得没办法了。最使他焦急的是爱玛的虚弱无力:她不说话,也不听人说话,甚至显得并无病痛。——就仿佛她的整个身子和灵魂经过种种烦恼之后,完全进入安息状态。

约摸在十月里,她可以靠着枕头在床上坐一会儿了。当夏尔看到她吃第一片果酱面包时,眼中流出了泪水。她慢慢有些气力了,下午能起来几个钟头。有一天,她感到比较好一些,他试着扶她到花园里散了散步。沙砾地上铺满了萎败的叶子,她靠在他肩上,拖着拖鞋一步步地走着,不住地发出微笑。

她感到一阵眩晕,在晚上她的病又发了,病情更让人捉摸不定,病症也更复杂了。她一会儿心口疼,一会儿胸前疼,一会儿头疼,一会儿又是四肢疼。她不呕吐,夏尔由此感觉看到了肿瘤的初步症状。

除此之外,这位可怜的人还有经济问题让他着急!


                            第十四章


首先是他在鄂梅先生那里拿了许多药,没有办法还他钱,虽说作为医生,他可以不付钱,但欠下这笔人情,他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再就是家用:目前女佣人当家,费用大得可怕。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要账的人老叽叽咕咕,特别使他头痛的是勒儒先生。在爱玛病比较重的那个时候,为了趁机把账目加大,他匆忙把斗篷、提包都送了过来,原来的一口箱子变成了两口,还外加了好些别的东西。夏尔当然可以说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但这商人却傲慢地说这都是订购来的,不能退回去,而且,这会使夫人难过,就要妨害她养病。他要包法利先生多多考虑,总之,他下定决心,即使要打官司也不把这些货物拿回去,他不能放弃自己的权益。后来夏尔吩咐把这些东西送回他店里,结果费丽丝黛忘了送,他又有别的事要操心,这事就耽搁了。勒儒先生又来施加压力,他一会儿威胁,一会儿诉苦,最后把包法利弄得只好签一张六个月偿付的期票完事。

兰军注:经济窘迫的包法利先生被迫向勒儒借了高利贷。

等爱玛身体恢复一些后,包法利先生决定带妻子去卢昂的剧场看戏剧。


                            第十五章


兰军注:包法利夫妇在卢昂的剧院看剧时,遇到了三年未见的莱昂。


                             第三部


                             第一章


莱昂先生在学法律过程中,到茅卢舞厅去的时候相当多,在那里他甚至还很受那些工人姑娘们的欢迎,她们感到他很有气派。他是学生中表现最好的:他的头发既不太长也不太短,从不像别人那样把一季的钱在头一个月初就花光,和老师们的关系也很好。放荡的事他总避免去做,一半是由于胆怯,一半也由于谨慎。

当他待在屋里看书或是晚上坐在卢森堡公园的菩提树下时,他时常让他的法律书掉到地上,脑中想起爱玛。但慢慢地这种感情淡了下来,被新的欲望掩盖住,不过它并未泯灭。莱昂并没有完全失去希望,他恍惚感觉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在未来中晃动着,就像悬挂在一棵奇异的树上的金色的果子。

现在,分开三年又重新见面,他的感情马上就复活了。他想他最后一定要下决心占有她。由于常和一些轻浮伙伴接触,他已不再那么羞怯,而且,在回到外省之后,对任何没有穿漆皮鞋在柏油马路上走过的人他都看不起。如果在一位身佩勋章出门坐车的知名学者的客厅里,碰到一位服饰豪华的巴黎女子,他会抖动得像一个小孩;可是在卢昂,在河边坐在这小小医生的妻子面前,由于事先就有把握会得到成功,也就安详自若了。信心是随环境决定的:在大厅说话同在阁楼说话就完全不同。有钱女子就像内衣里罩着一层钞票做的铠甲,保护着她们的贞操,使人接近不得。

头一天晚上,莱昂在和包法利夫妇分手之后,一直在街上远远跟着他们,直到看到他们进了红十字客店,才转身回家。整整一夜,他都翻来覆去,琢磨着该怎么办。

第二天五点左右他走进客店下房。他喉咙干涩,脸色苍白,就像一个怯懦的人,下定决心,想硬干一下似的。

“包法利先生不在家。”一个侍役回答说。

这看来是一个吉兆。他赶忙走上楼去。

看他来了爱玛并不感到突然,相反的她还表示歉意,说忘了告诉他他们住在哪里。

“嗯!我猜你们就住在这里。”莱昂说。

“怎么猜出的?”

他假称是偶然凭本能找到这里来的。她笑了起来,为了弥补这个愚蠢的说法,莱昂马上说他跑了一整天,在全城的旅馆中挨家找才找到她。

“那你是决定待下来了?”他接着说。

“是的,”她说,“可是我不该这样。身边还堆着好些事要做,贪图这种不切实际的享乐是不应该的……”

“是呀,我能理解……”

“嗯!你没法理解,因为你不是女人。”

可是男人也有男人的苦恼。于是他们开始谈到一些带哲学性的问题。爱玛着重谈尘世感情的空虚和那笼罩着人心的永恒的寂寞。

为了显得不平凡,也可能是受她感染想带上几分忧郁的色调,这位年轻人也说他在整个学习过程中都有说不尽的烦恼。学法律使他厌烦,他简直想转学别的专业。他母亲每次来信也少不了使他苦恼。他们分析自己烦恼的根源,越谈越深,越来越推心置腹,跟着也越来越感到有些兴奋。有时,正当要把全部心思倾吐出来时,他们忽然会止住,想找一句来更含蓄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她没有告诉他她曾爱过另一个人,他也没讲起曾把她忘掉。

这时,可能他已记不起在化妆舞会之后和那些姑娘们一起吃晚饭的情形;她也一定不记得过去一早穿过草场跑到情人庄园里去和他幽会的情景。街上的喧嚣声他们几乎听不见,房间显得格外小,就像要使他们更加接近似的。爱玛穿一件柳条布的晨衣,脖子靠在那把旧扶手椅的椅背上,后面墙上的黄纸仿佛构成了金色的背景:她的头映在镜子里,头发中间有一条白色的纹路,两边露出耳尖。

“唉,对不起,”她说道,“我不好!这样没完没了说自己的苦处,一定使你很烦。”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要是你能完全知道我的心思就好了!”她抬头望着天花板说,她眼睛里滚动着一颗泪珠。

“唉,我也是!我也非常苦闷!我常常出来,无精打采地在河边走着,想在喧嚣的人群中忘掉自己的烦恼,但它还是紧紧压在我心上。在大马路旁边一家画店的橱窗里有一张意大利的文艺女神像。她穿一件短短的紧身袍子,凝视着月亮,披散的头发上装饰着一束琉璃草。一种力量促使我不断到那里去,在那里一待好几个钟点。”

接着他声音颤抖地说:

“她有一点像你。”

包法利夫人把头转过来,以免他看到她嘴唇上情不自禁浮现的一丝微笑。

“我常常给你写信,”他接着说,“可是随后又都撕掉了。”

她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

“有时候我瞎想,说不定哪天会碰巧见到你。在路拐角上我常把走过来的人错认作你。每当看到一辆马车口飘动的围巾或是面纱像是你戴的,我就跟着跑……”

她似乎打定主意不打断他,让他说下去。她叉着手臂,低着头,望着拖鞋上的那朵小玫瑰花,她的脚趾头在缎子鞋面下不时动一动。

最后她叹息说:

“最可悲的是像我这样,有气无力地过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你说是吧?假若受痛苦能对别人有好处,我们也可以为自己的牺牲感到安慰。”

他开始赞美品德、责任和默默的牺牲,说他自己就迫切想为谁献身,就是没有机会。

“我真想在医院当一名护士!”她说。

“唉!”他接上说,“男人可没有机会担任这样神圣的职务,我看不到有任何可取的职业,除非是做医生……”

爱玛微微耸了耸肩打断他的话,说起她上次病得差点死掉,多遗憾竟然没死!要不她现在也不会受这样的痛苦了。莱昂立刻说他向往“坟墓里的安宁”,他说有天晚上他甚至立下遗嘱,让人在埋葬他时用她送给他的那块带丝绒条纹的漂亮地毯把他的身子裹住。他们各自编出一套假想的情况,他们愿意过去的生活是哪个样子,也就把它说成是那个样子。而话语又像挤压机一样,使感情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在听到他编造的关于地毯的这段话时,她问道:

“那为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因为我是那样爱你!”

莱昂很高兴自己终于突破了这一关,他用眼角瞧着她面部的表情。

就像天空中的乌云被一阵狂风驱散,她蓝色眸子里的浓重的愁情似乎完全消失,她整个面孔顿时变得容光焕发。

他等待着。她最后说道:

“我一直也这样猜测……”

他们这两句话总结了遥远的那段生活中的喜悦和忧戚,他们谈起许多琐细的往事,回想起铁线莲的棚架,她穿的袍子,她房里的家具,她整个房子。

“那时候在冬天早晨,太阳照着你的窗帘……我看到你光洁的双臂在花间穿过,这些景象还常常浮现在我眼前。”

“可怜的莱昂!”她把手伸给他说。

莱昂立刻热情地吻它,吸了一口长气,接着说:

“那时候你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魅力,使我倾倒。”

他们手拉着手,过去,将来,回忆和梦想交织成一种甜美的快乐感情。从那扇可以上下滑动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尖尖的房顶之间的一块暗黑的天空。

她站起身去点五屉柜上的两支蜡烛,然后又重新坐下。

“为什么直到现在没有人向我表示过这样的感情?”

见习生说人的感情是不容易理解的。他在第一次看到她时就爱上了她。要是机缘巧合,他们更早碰到,他们会牢牢地结合在一起,那样他们会多么幸福啊!想到这已不再可能,他感到无限怅惘。

“我有时也想到这一点。”她接上说。

“多么美的梦想啊!”莱昂喃喃地说。

他轻轻抚弄着她长长的白色腰带上的蓝边,接着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呢?”

“不行,我的朋友,”她答道,“我年纪太大……你太年轻……忘掉我吧!会有别人爱你的……你也会爱她们的。”

“不会像对你这样爱!”他叫道。

“你真是个孩子!唉,咱们脑子要清醒一点!我真是希望这样!”

她向他说明他们相爱是不可能的,他们应当还是像过去一样,保持姐弟般的纯洁友情。

她说的是真心话吗?没问题。不过,爱玛自己也不清楚,她感到一种迷人的诱惑,又觉着有必要抵抗这种诱惑。当他颤动的手胆怯地试着去抚摸她时,她以怜悯的目光望着这年轻人,轻轻地把它推开了。

“啊!对不起。”他收回手说。

爱玛隐约感到一种惊恐的情绪,他的怯懦比鲁道尔夫张开两臂向她逼近的那种大胆态度,对她仿佛更危险一些。从来没有谁在她眼中显得这样美。他的态度显得诚挚可亲。他低着他细长弯曲的睫毛。他皮肤细嫩的面颊涨得通红,她感到他迫切想占有她。她心中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欲望,想亲吻他的面颊。这时她斜过身去看钟,像是要看时间的样子。

“我的天,都这么晚了!”她说道,“瞧我们谈得多起劲!”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起身找他的帽子。

“我连看戏的事都忘了!可怜的包法利把我留下就为了这!大桥街的洛尔莫先生说好带我和他妻子一道去的。”

机会要失掉了,因为她明天就要走了。

兰军注:莱昂请求再见包法利夫人一面。

她似乎在沉思的样子,然后简捷地说:

“明天十一点在大教堂后面。”

“我一定去!”他抓住她的手叫道,她马上把手挣脱出来。

他们两人站起身来,他站在她后面,她的头下垂着。这时他把身子俯过去,在她颈上印了一个长长的吻。

“你真是疯了!啊!你真是疯了!”当他一次接一次地吻着时,她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笑声。

这时他的头从她肩上向前伸去,仿佛要向她的眼睛征求同意似的,她的眼睛瞧着他,显出庄严冷峻的样子。

莱昂向后退了三步,转身出去。在门槛上他停下来,然后以颤动的声音低声说:

“明天见!”

她对他点了点头,就像一只小鸟一样,溜到隔壁那间房里去了。

这天晚上爱玛给见习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说约会她不去了,一切现在都结束掉,为了彼此的幸福,他们不应当再见面。可是在信写完的时候,她却感到不知怎样好了,她不知道莱昂的地址。

“我明天当面交给他。”她自言自语说,“他会去的。”

第二天莱昂站在阳台上对着敞开的窗子,哼着曲调,自己把薄底皮鞋擦了一遍又一遍。他穿上白裤子、细纱袜子和绿色的上衣,把剩下的香水全部洒在手绢上,他让人把头发烫后又松散开,使它带上一种自然美。

这年轻人买了一束花。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人买花。当他闻着香味时,他挺起胸,感到一种骄傲,就仿佛这花不是送给别人,而是送给他自己的。

可是他又怕被人看见,他决断地走进教堂。

他先在教堂里两侧转了转,然后出来到广场看看。爱玛还没来。他又走进教堂,一直走到唱经堂。

莱昂踱着庄严的步子顺着墙走着。生命从来没有显得像现在这样美好。她一会儿就要来了。她将神色激动,模样迷人,不时回头偷望那些注视着她的人。她穿着滚边的袍子和小巧的靴子,有一副金边眼镜,还有种种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雅致的装饰。她有贤德妇人即将失节时的那种难言的魅力。教堂现在仿佛成了她巨大的绣楼;拱形的房顶仿佛斜着身子听她在暗处倾诉爱情;那些窗子透着亮光只是为了照亮她的脸,香烟缭绕也只是为了使她像是出现在香云迷雾中的天使。

可是她还没有来。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眼睛瞧着一块蓝色的玻璃,上面画着一个渔夫提着篮子。他盯着看了好久,数着鱼鳞和紧身衣上的扣眼,心则飞到外面找爱玛去了。

这时传来丝质衣裳擦着石板地的窸窣响声,他看到宽门帽檐,黑披肩……是她来了!莱昂跳起身向她跑去。

爱玛脸色苍白,走得很快。

“看这封信吧!”她把一张纸递给他说,“……啊,不!”

她急速地把手收了回来,走进圣母殿,在一张椅子后面跪下开始祷告起来。

看她突然拜起神来,莱昂感到不太高兴。但在他们幽会的时候,她像一位安达鲁西亚的侯爵夫人,这样虔诚地祈祷,他感到也还有意思,但他还是烦腻起来,因为她老祷告不完。

爱玛在祷告着,或者说在强迫自己祷告,希望从天上降下一个突然的决定。

她站起身来,他们正要走出去时,教堂护卫匆忙走了过来,说道:

“夫人想必不是本地人吧?您要不要在本堂观光一下?”

“不要!”见习生叫道。

“干吗不呢?”她说。

眼看贞操要保不住了,她想从圣母,雕像,坟墓,一切能碰到的东西,来得到支持。

包法利夫人举起眼镜细看。莱昂一动不动地瞧着她。这两人一个絮絮叨叨,一个冷冷冰冰,使他感到无限沮丧,他不再想说一句话,手势也懒得再做一个。

兰军注:护卫喋喋不休地给包法利夫人介绍着教堂的那些雕像和教堂一些陈设的典故。

这时莱昂匆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银币,一手抓住了爱玛的手臂。护卫有些吃惊,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给钱,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有看。

莱昂快步跑着。在教堂待了两个钟头,他的爱情仿佛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麻木了,如果再去看这像半截管子、长方形鸟笼和漏空烟囱似的东西(兰军注:指钟塔。),它会顺着它像烟一样化为乌有。

“我们到哪儿去呀?”她问道。

他不回答,继续快步地走着,包法利夫人已经把手指头在圣水里浸了。

莱昂拉着爱玛飞快跑出教堂。

一个穷孩子在教堂前的广场上玩。

“去给我叫一辆马车来。”

这孩子像一只皮球一样,顺着加特万街跑掉了,留下他们两人面对面带几分别扭劲儿站了一会儿。

“啊!莱昂!……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

她矫揉造作地说着。然后她带着严肃的神情说:

“这太不恰当了,你知道吗?”

“有什么不恰当?”见习生答道,“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

这句话就仿佛是一个无可抗拒的理由,使她拿定了主意。

可是马车还不来。莱昂生怕她又进教堂去。最后车子来了。

“先生,您到哪里?”车夫问道。

“随便到哪里都成!”莱昂把爱玛推进车里,答道。

这部笨重的车子出发了。

中午,在原野上,当太阳正炎热地照在镀银的旧车灯上时,一只没戴手套的手从黄色的小窗帘下伸了出来,扔出了一些碎纸片,这些纸片随风飘散,像白色的蝴蝶,落在稍远的盛开着红花的苜蓿地里。

最后,在六点左右,车子在波瓦辛区的一条小街上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一个女人,面纱放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走去。


                              第二章


兰军注:到客店时包法利夫人吃惊地发现接她回永维的马车已经不在。马车夫伊维尔等了她五十三分钟,最后出发了。

本来也没什么事让她非回去不可,但她留过话,说今晚要回去,夏尔会等她的。这时她心中已感到一种优柔卑怯的情绪,这种情绪对很多通奸的女人来说,都是为自己的行动所受的惩罚和所付的代价。

她匆匆把箱子理好,付了房钱,在院子里叫了一辆马车,催着车夫快赶,最后总算在快进入坝岗布瓦街口时,赶上了“燕子”车。

她一在角落上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就闭上眼睛。等在山脚下她睁开眼睛时,她远远看到费丽丝黛在马掌铺前面守望着。伊维尔勒住马缰,这女佣人爬到窗口,很神秘地说道:

“太太,您应当马上到鄂梅先生家里去,有紧急事。”

兰军注:夏尔的父亲去世了,夏尔怕自己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妻子会难过,于是恳求鄂梅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在爱玛敲门时,正在等待她的夏尔,张开双臂向她走来,带着凄伤的声音说道:

“啊!亲爱的……”

他温存地俯过身子来亲吻她。但在接触到他的嘴唇时,她想起了另外那个人,她打了一个寒战,用手把面颊抹了一下。

她回答道:

“是呀,我知道……我知道……”

在吃晚饭时,为了合乎人情,她故意装出不想吃的样子。但在他强迫她吃点之后,她也就毫不犹豫地吃了起来,这时夏尔坐在她对面,一动不动地待着,情绪很低沉。

桌布撤掉以后,包法利还不站起身来,爱玛也没有,在她瞧着他时,他面孔单调的样子,使她心里的怜悯情绪,也慢慢消失了。在她眼中他显示孱弱无力,平庸无能。总之,是个十足的可怜虫。她怎样摆脱他呢?这天晚上时间过得真慢!有一种什么东西,像鸦片一样,使她变得昏昏沉沉。

第二天包法利老太太来了。她和儿子在一起大哭一场。爱玛借口要张罗家务走开了。

夏尔想着他的父亲,他惊奇地发现,这个过去他觉得并不特别爱的人,现在却让他感到这样重的感情。包法利老太太也想着她的丈夫。过去最糟糕的日子现在都显得值得留恋。

爱玛想的是在不到四十八小时以前,他们两人在一起,和外界隔绝,沉浸在欢乐里,眼睛简直来不及把对方看够。她设法回忆那一天最细微的情景,可是有婆婆和丈夫在跟前却妨碍她这样做。她真愿意什么也不听,什以都不看,好来专心回味她经历的爱情,但在外界动静的影响下,无论她想什么办法,这种遐想也难以继续下去。

兰军注:这时商人勒儒来了,他建议爱玛有家庭借贷和偿还债务的代理权。这样他和爱玛之间有些小事就好商量了。同时他又向她推销一些衣料,然后又来帮助量尺寸。他在各种借口下来找她,每次都表现得和蔼殷勤。他不时隐约提到代理权的事。借据的事他绝口不提,爱玛也不想到上面去。

爱玛提出要弄清情况,核实抵押,看有什么需要拍卖或是清理的。

最后,有一天她拿出了一张全权委托书的草稿给夏尔看,上面说到“负责代理一切事务,处理一切债务,签署一切字据,偿还一切款项”等等。她用上了勒儒的劝告。

兰军注:爱玛提出自己去卢昂找莱昂磋商代理权的事。并在那里待了三天。


                               第三章


这是丰富美妙、富有色彩的三天,真可以说是度蜜月。

他们住在码头边上的布洛尼旅馆里。他们待在那里,把百叶窗关着,门闩上,地板上撒一些花,早上有人送来冰镇果子露。

傍晚时他们乘一只带篷的游艇,到一个小洲上去吃晚饭。

有一段时间月亮露了出来,他们感到它忧郁动人充满诗意,少不得要想些词句抒发情怀,她甚至还唱了起来:

“你可记得一天夜晚泛舟江上……”

她柔和低弱的声音消失在水面上,她的颤音被风带着,从莱昂耳边掠过,宛如身边有鸟儿在拍打着翅膀。

她坐在他对面,身子靠着船舷,从篷上开着的窗口照进一抹月光。她穿一件黑色的袍子,下摆摊开像一把扇子,使她显得更加修长苗条。她挽着双手,抬着头,眼睛望着天空。有时柳树的阴影会把她完全遮住,然后她又突然在月光中显露出来,像一个幻影。

他们终于要分手了!告别是难过的。他以后写信将寄给罗莱大娘(兰军注,也就是爱玛女儿贝尔黛的奶妈。),她细致地交代,要他用双重信封套。对她在爱情中的这种周密考虑他真是十分佩服。

“好了,你相信一切都没问题了吧?”她最后吻了他一下说。

“嗯,当然!”但在他后来独自走回来时,他就一路想道:“可是她为什么对代理权的事这样感兴趣?”

不久莱昂开始在朋友面前表现出自命不凡的神情,避免和他们接触,工作也完全放松了。

他一个劲儿等她的来信,收了信是看了又看,再就是给她写信。他怀着激情全神贯注地在脑中唤起她的形象。他想见她的欲望,并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相反是更加强烈了,最后他按捺不住,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溜出了事务所。

当他在山顶上看到了下面平坝上教堂的钟楼和在它上面随风转动的马口铁旗帜时,他就像一位百万富翁荣归故里,喜悦的心情中夹杂着感慨和得意情绪。

他到她房子周围绕了一会儿。厨房里燃着一盏灯。他等着在窗帘上瞧见她的影子,但什么也没出现。

莱昂最后打定主意,他去敲医生家的门。包法利夫人在楼上卧室里,她过了一刻钟才走下楼来。包法利先生见到他时,显得非常高兴。可是这天晚上他一直待在家里,第二天一整天也没有出去。

在夜深的时候他和她在花园后面的小巷子里见面了,在小巷子里,就像和过去那位见面一样!这时正下着大雨,他们撑着雨伞谈着话,电光一下下地闪动着。

他们分手时有说不尽的难受。

“我宁可死掉!”爱玛说。

“再见了!……再见了!……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

他们又回到一起,最后再拥抱一次,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答应要马上想一切办法找机会来无拘无束地和他经常见面,至少一礼拜一次。爱玛相信一定能做到。这时她特别充满希望,因为就要收到一笔钱了。

为此,她给自己的卧室买了一对带宽条的黄色窗帘,这是勒儒先生推荐的,说它真是物美价廉。她想买一条地毯,勒儒说“这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客气地答应替她购置一条。她现在没有他服务已经不能过日子了,每天少不得派人叫他一二十次,他总是马上把自己的事搁下跑来,从不说半句怨言。人们也不理解,为什么罗莱大娘每天在她家吃早饭,甚至还常常找她私下谈话。

也就在这段时期,也就是说在冬天开始时,她对音乐开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有天晚上夏尔听着她弹琴,她把同一曲子重新开始了四次,一劲儿显得不耐烦的样子。他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叫道:

“好!……弹得不错!……你不应该停下来!往下弹吧!”

“嗯!不行!难听死了!我的指头不听使唤了。”

第二天,她故意弹走调,胡乱弹着,最后停下来说:

“唉,不行了!我得找人教教了,只是……”

她咬了咬嘴唇补上一句:

“教一次要二十法郎,太贵了!”

“只要你高兴……”他说,“隔些时候找人学一次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浪费。”

“可是要学琴,”她答道,“不经常学,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就这样她得到了丈夫的同意,每星期到卢昂一次去会她的情人。一个月之后,她竟然被认为弹琴有了相当的进步。


                               第五章


礼拜四来到了。她起来悄悄穿上衣裳,以免把夏尔闹醒,省得他说她动身太早。

兰军注:爱玛乘坐伊维尔的“燕子”马车(兰军注:实际上是永维一辆公共性质的出租马车,可以运货和接送客人。)去卢昂。

最后砖房愈来愈多了。车轮在路上滚动,发出吱吱的响声,“燕子”车在一些花园之间行驰着,从围墙开口处可以瞥见一些雕像,一株常春花,一架秋千,或是几棵修剪过的水松。然后,城市突然出现在眼前。

小城笼罩在雾气中,一点点矮下去,像一座露天剧场,从桥那边起,不规则地向外边扩展出去。城那边原野又慢慢高起来,单调平板,直到远处和苍白色的天空相连,构成模糊的线。从高处看来,这整个景象静穆得像一张图画。停泊的船只聚集在一个角落里,江流沿着绿色丘陵边缘形成弧形,椭圆形的沙洲就像一些乌黑的大鱼停留在水面上。工厂的烟囱里升起棕色的烟柱,顶部随风飘散。这时可以听到冶炼厂隆隆的轰响,也可以听到从矗立在雾气里的教堂传出的清脆的钟声。马路旁光秃秃的树,形成一簇簇紫色树丛,显露在房屋当中,房顶都刚刚被雨水冲洗过,随着地形的高低,不同程度地闪着光。不时刮起一阵风,把云朵向圣卡特琳山吹去,像空气形成的波涛,静静地拍击着悬崖。

这个人口积聚的地方似乎散发着一种什么东西使人眩晕,使她的心胸开阔,就仿佛这里跳动着的十二万颗心,都像她揣想的那样在同时发出爱情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氛中她的爱情也高涨起来,随着喧嚣声的加大,使它变得更加汹涌翻腾。她把感情向外倾泻,倾泻在广场上,散步场上和街道上。这座诺曼底古城展现在她眼前就像一座巨大的都城,像一座她即将进入的巴比伦城。她两手扶着车窗向外观望,吸着清凉的晨风;三匹马在得得地跑着。车颠簸着,从泥中的石块辗过,发出嘎吱的响声,伊维尔冲着路上的小货车,老远地嚷着叫让路。顺着山坡,在纪约姆树林过夜的有钱人,乘着家庭小马车安详地驰了下来。

在城门口车停了一下。爱玛脱下套鞋,换了副手套,理了理披巾,等车往前又走了约二十步,她从“燕子”车上下来。

城市这时正苏醒过来。店铺的伙计们戴着希腊帽擦店铺的门面,在路角上腰间挎着篮子的女人们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卖声。她两眼望地贴着墙根走着,戴着黑色面纱的脸上泛着愉快的微笑。

因为怕被人看见,她一般不走近路,而绕许多阴暗的小巷,她满脸是汗。

她拐进一条街。远远看见他帽子下面露出的鬈发,她认出了是他。

莱昂在人行道上继续往前走。她跟着他一直走到旅馆里。他上了楼,开门,进去……多么热情的拥抱啊!

亲吻之后许多话语倾泻而出。他们讲到一周的苦闷和思念,谈到等信如何焦急;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两人面对面地瞧着,发出欢快的笑声,叫着亲昵的名字。

床是一张桃花心木的大床,形状像小艇。红绫帐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在靠近钟形的床边外特别往外鼓。当她显出羞怯的样子,把赤裸的双臂交叉起来,用双手遮住面孔时,她棕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衬着绯红的容颜,实在美得世上无与伦比。

这个充满欢情的可爱的房间,尽管陈设稍稍旧了一些,他们是多么喜欢啊!他们每次来,发现房内的摆设都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在钟座上有时摆着她上星期四忘在这里的发夹。他们在壁炉前一张镶着紫檀木心的小圆桌上吃午饭。爱玛切着肉,把肉块放在他盘子里,做出种种妩媚的样子。当香槟酒的泡沫从小巧的玻璃杯里溢出,溅到她戒指上时,她发出一阵清脆放荡的笑声。他们这样沉醉在彼此的爱情中,忘记了一切,就仿佛这里是他们自己的家,他们像一对永远年轻的夫妇,一辈子都要在这里过似的。他们老是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乐椅”。有一双她自己想起而由莱昂买来送她的拖鞋,她也叫作“我的拖鞋”。这是一双红缎子鹅绒镶边的拖鞋。当她坐在他膝上,她的腿由于太短悬在空中时,这双没有后跟的小巧的鞋,就挂在她赤脚的指尖上。

女性的这种难以形容的娇柔妩媚,他还是第一次品味。这种雅致的语言,考究的服装,羞涩少女的睡姿,也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他崇慕她心灵的高尚,也欣赏她裙子上的花边。而且,她还是一位“上等女人”,一位已婚妇人!总之,是一个真正的情妇,不是吗?

她的情绪变化很大,一时轻快,一时奥秘,一时喋喋不休,一时沉默寡言,一时热情奔放,一时又平平淡淡。这些都勾起他千百种欲念,唤起他种种本能,也引起许多回忆。她是一切小说描绘的情人,一切剧中的女主角,一切诗篇中的模糊的“她”。在她肩上他看到“出浴妃子”(译者注:“出浴妃子”是一幅名画,描绘土耳其皇帝的妃子出浴时的情况。兰军注:这里的“出浴妃子”很可能指法国著名画家安格尔的名画《大宫女》,这幅画中的女子特别美!)的琥珀肤色;她有着封建贵族女子修长的腰肢;她很像“巴塞罗那的苍白的女人”;但更主要的是她是天使!

在瞧着她的时候,他时常感到自己的灵魂向她涌去,像浪涛一样,绕在她头部周围,然后向下流动,被吸入她雪白的胸脯。

他常常跪在她面前的地板上,两肘搁在她的膝盖上,仰头带笑凝视着她。

她弯下身子,就像陶醉了似的,喃喃地说:

“啊!别动!别说话!瞧着我!你眼睛里放射出一种东西,那样甜美,使我舒服极了!”

她把他称作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她还没听见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经猛然贴在她的嘴上了。

“星期四再见!……星期四再见!……”

她突然用手捧住他的头,快速地吻了吻他的前额,叫声“再见”,飞步跑下楼去。

第二天白天简直可怕,以后几天更加难受,爱玛焦灼地等待着重新投入欢乐。已有的经历,把她的欲火煽得更加炽热,到第七天她投入莱昂的怀抱时,它就尽情燃烧起来。在莱昂方面,他的热情隐含在对她的赞赏和感激之中。对他这种爱情,爱玛谨慎而专注地品味着,而且以百般的温存来维护它,但不免也有些担心将来会失掉它。

她常常以温存而又带些忧郁的声音说:

“唉!你会离开我的,你会的!……你会结婚!……你会像别的人一样。”

他问道:

“哪些别人?”

“嗨,就是一般的男人呗。”她答道。

接着她故作娇嗔地推了他一把,补上一句:

“你们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

有一天当他们以哲学家的口吻谈论着人间的虚幻时,她不知是为了试探他的嫉妒心,还是抑制不住想吐露心里的话,告诉他她曾爱过另一个人。“他不像你!”她赶快接着说,并且以她女儿的性命起誓,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关系”。

这年轻人相信了她,但追问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个船长,亲爱的。”

她这样回答不是既能防止对方查问,又能抬高自己的身价吗?这个人一定生性勇武,受人敬重,但却处在她的魅力之下。

这时见习生感到了自己地位的卑下,他希望得到肩章、勋章和称号。她一定是喜欢这些东西的,这从她爱花钱的习惯中可以推想出来。

当他们在一起谈到巴黎时,她最后总喃喃地说:

“啊。我们要是在那儿住多好!”

有一天,当她挽着莱昂的手臂从卢昂的布洛尼旅馆出来时,却撞见了勒儒先生。她很惊恐,担心他会讲出去。但他并不那么傻。

三天之后,他来到她房里,把门关上说道:

“我需要点钱。”

她说她没有钱付他。勒儒就开始诉起苦来,说起他为她做的种种事情。

也的确是,夏尔签的两张借条,爱玛到现在才清偿了一张。另外那张,在爱玛的请求下,勒儒同意换成两张,这两张也到期重签了,把还款期推得很远。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没付款的购物单,这些东西总价在两千法郎左右。

她低下了头,他接着说:

“要是你没有现钱,你还有产业呀。”

他指的是位于巴恩维尔靠近俄玛耳的一间值不了多少钱的破房子。这房子本来是属于一个小农场的,这农场包法利老先生已经卖掉了。这里的情况,连土地有多少亩,邻居叫什么名字,勒儒都知道。

“要是我是你,”他说,“我就把它卖了把账还掉,还可以剩些钱自己用。”

她说不容易找到买主,他说没准能找到,她问怎样她才能卖。

“你不是有代理权吗?”他答道。

她感到这句话就像一阵凉风。

“你把借条给我留下吧。”爱玛说。

“啊!这没什么!”勒儒答道。

第二个礼拜他又来了,说费了好大气力,总算找到一位朗格洛瓦先去,他好久以来就对这产业有意思,只是没说肯出多少钱。

“价钱没关系!”她叫道。

不,得等等,得试探一下这家伙。这件事值得去跑一跑,既然她不能去,他自愿去那儿和朗格洛瓦联系。回来之后他宣布买主愿出四千法郎。

听了这消息爱玛大为高兴。

“说真的,”他补上一句,“这价钱真不错。”

她马上就拿到了一半的价钱,当她准备把账付清时,这商人对她说:

“说真心话,看你一下就付掉这样大一笔钱,我也是挺难受的。”

这时她瞧了瞧钞票,想象这两千法郎所意味的无数次幽会。她腼腼腆腆地说:

“那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

“嗨!”他作出好心的样子笑了笑说,“收条上写什么都可以。当家人的事我还不清楚?”

他眼睛盯着她瞧,手指头在他拿着的两张长长的账单上滑动着。最后,他打开皮夹子,拿出四张期票放在桌上,每张是一千法郎。

“你把这几张期票签一下,”他说,“钱你全留下。”

她震惊得叫了起来。

“如果我把多出的钱都交给你,”勒儒先生厚着脸说,“这还不是帮你的忙?”

接着他拿出一支笔,在账单下方写道:“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

“六个月之内你就可以拿到房钱的尾数了,最后一张期票等你收到钱之后才到期,还有什么值得发愁的?”

这笔账把爱玛都弄糊涂了,她只觉得耳边叮叮作响,仿佛金币胀破了皮包,滚在她周围地上铿铿地响似的。

卖房款剩下的两千法郎,勒儒只付给她一千八,扣掉的两百法郎,作为先期付款费和佣金。

然后他满不在乎地请她写张收据。

“您知道……交易上……有时候……还有日期,请写上日期。”

爱玛面前展现一片新的图景,种种幻想现在都可以实现了。她还算慎重,留下了三千法郎,把头三张到期的期票都付掉了,但第四张碰巧是星期四送到家里来的,夏尔很不高兴,耐心地等待妻子回来解释这件事。

她说她没告诉他这张期票的事,完全是为了让他不为家里的烦事操心。她坐在他膝上,抚摸他,哄他,列举了一长串赊购的东西,说这都是不能没有的。

“真的,你会同意,东西有这样多,实在不算贵。”

这个星期四在旅馆房间里和莱昂在一起时,她是多么放荡啊!她哭、她笑、唱歌、跳舞,把冰淇淋叫到房间里来,要抽香烟,在他眼中显得狂野,却又可爱迷人。

他不知道她身上起了怎样一种反应,促使她越来越追逐享乐。她变得烦躁,贪吃,更加纵情欢乐。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时,头抬得高高的,她说她不怕人家议论。可是有的时候,爱玛在突然想到可能碰到鲁道尔夫时,不由得打一个寒噤,尽管他们已经永远分离了,她却感到自己还没有完全摆脱他的控制。

有天晚上她没有回永维。夏尔急死了,小贝尔黛没有妈在也不肯睡,哭得就像心要碎似的。

到十一点时,夏尔受不了啦,套上包克车,跳上去,使劲抽打牲口,在深夜两点钟来到卢昂的红十字客店。可是没有人。他想可能见习生碰到过她,可是他住在哪儿呢?还算好,夏尔记起了他上司的地址,他跑了去。

天快亮了。他看清了门上的徽记,开始敲门。门没开,有人大声把他问的事告诉了他,同时把这个半夜来打扰的人骂了几句。

见习生住的房子既没有门铃,也没有扣环,更没有看门的。夏尔把护窗板使劲拍了几下。这时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他害怕了,赶紧走开。

他正走进一条街时,爱玛本人在街的那一头出现了。他不像是拥抱她而像是扑到她身上似的,叫道:

“昨天谁留住你了?”

“我病了。”

“什么病?……住在哪儿?……怎么病的……”

她摸了摸额头,答道:

“在朗贝勒小姐家里。”

兰军注:爱玛一直在骗丈夫夏尔,她说她每星期四都是去卢昂的朗贝勒小姐那里学弹钢琴。可事实上她都是去和莱昂幽会。有一次夏尔遇到了朗贝勒小姐,说起爱玛学琴的事,朗贝勒小姐说根本就不认识爱玛这个人。为此,夏尔很诧异,回家问爱玛怎么回事。爱玛非常平静地说夏尔遇到的一定是同名同姓的人。忠厚老实的夏尔相信了妻子的假话。

“以后你不要这样大惊小怪。要是我稍稍耽搁一下你就急成这个样子,我就寸步难行了,你懂吧?”

就这样她给了自己绝对的行动自由。她充分利用了这一点,高兴怎样就怎样。只要她想见莱昂,她随便找个借口就走了。如果这天他没指望她去,她就到他事务所去找他。

头几次这样做对他倒是很大的愉快,但不久他就不得不说明实际情况,说他的上司对她这样去打扰相当不高兴。

“胡扯!走吧。”她说。

她要他浑身上下都穿黑颜色衣服,要他下巴上留一撮尖尖的胡髭,好看起来像路易十三的画像。(兰军注:路易十三是法国波旁王朝的国王。)她想看看他的住处,看了觉得太简陋。他脸红了,她却没注意,接着她劝他买一副她那样的窗帘。当他说太贵买不起时,她笑他说:

“啊!啊!你就是舍不得你的小钱!”

她的种种想法,他并不考虑对不对,她的爱好他都接受下来。与其说她成了他的情妇,倒毋宁说他成了她掌握中的情夫。她说的多情话语和那样的亲吻,使他神魂颠倒。她这种迷人的本领,是那样深入魂魄,也那样难以捉摸,简直出神入化,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第六章


兰军注:一个星期四,鄂梅先生也去卢昂。爱玛在每次和莱昂约会的旅馆房间等他。可是鄂梅找到莱昂,同他一起在饭店吃饭,一起陪他去他的事务所,然后又去拜访一位熟人。莱昂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位热心人。当焦急的莱昂终于摆脱掉鄂梅时,爱玛已经走了。

她气急走掉了。现在她对他只感到憎恨。在幽会的时候失约,在她看来是极大的侮辱了。她找寻着更多的和他分手的理由。他孱弱、平庸,做不出惊人之举,比女人还优柔,此外,还贪婪、怯懦。

在平静下来之后,她感到自己无疑把他想得太坏了。可是一旦对心上人提出了贬责,和他的距离就不免会拉远一些。偶像是碰不得的,碰了金粉就会沾在手上。

慢慢他们越来越多地谈到与爱情无关的事。在爱玛给他的信中常常是谈花儿、诗、月亮和星星,这都是拙劣的点缀物,爱情在衰退时总求助于一切外力来使自己恢复。她不断哄自己说,下一次会晤会带来极大的快乐,但结果总是感到没有什么。而很快,一股新的希望又把失望情绪掩盖住,爱玛怀着更加炽热急切的感情回到他身边。她粗野地把衣服脱下,那束腰细带,像滑动着的水蛇盘在臀上,她一下扯开。她踮着赤裸的脚,到门边再一次察看门关严了没有,然后猛然一下把全部衣服脱得精光。她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她一言不发,打了一个长长的寒噤,扑在他的胸上。

可是在她满是凉凉汗珠的额上,颤动的嘴唇上,迷惘的眸子里和按着他的双臂中,莱昂感到有一种模糊的反常的阴暗的东西,悄悄出现在他们之间,似乎要把他们分开似的。

他不敢问她为什么,可是看她那样有经验的样子,他想她一定经历过许多欢乐和忧戚。她过去使他倾倒之处,现在却使他有些惊惧。他越来越陷入她的掌握之中,这使他也特别反感。他因爱玛老处于优越的地位而对她不满。他甚至想不再爱她,但一听到她皮靴橐橐的响声,他就软了下来,就像醉汉看到烈性酒时感到的那样。

她确实对他百般关怀,从吃饭挑什么菜,直到自己如何打扮,看他时如何带着缱绻的表情,她都要考虑。她从永维来时胸前总戴几朵玫瑰花,见到他时扔到他脸上,经常为他的健康不安,并且告诉他应当怎样处世。为了长久留住他,期望上天能助她一臂之力,她在他颈上拴了一块有圣母像的小牌子。她像一个贤良的母亲一样,问他和哪些人来往。她对他说:

“不要见他们,不要出去,别的人谁也别想,只爱我!”

她简直希望监视他的生活,她一度想找人在街上盯他的梢。

“唉!活该!他要是骗我又怎么样?我才不在乎哩!”

有一天他们分手比较早,当她一个人顺着大马路走回去时,她看到了她以前待过的那个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她在榆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下。那时候生活是多么恬静!她多么向往那时她看书时想象出的那种难以形容的爱情!

她婚后第一个月的情形,骑马在森林里游逛的情景,那跳华尔兹舞的子爵,这些都在她眼前浮现出来……她忽然感到莱昂离她和他们一样远了。

“可我还是爱他的!”她自言自语。

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并不快活,她从来就没快活过。为什么她生活里老得不到满足,依靠在什么上面什么就马上垮掉?每一个笑容后面都掩藏着厌倦,每一回高兴里都潜伏着不祥的预兆,一切欢乐都会变成厌恶,最甜美的吻也只是在唇上留下一个向往更大快乐又无法实现的欲望。

空中传来悠长的响声,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才四点!她仿佛有生以来一直坐在那条板凳上。其实一分钟内就可以经历无限感情,就像一小块空间里能容纳一大群人一样。

爱玛沉湎在爱情之中,她对金钱的轻蔑,就像是一位王妃贵人。

兰军注:勒儒用很多卑鄙手段让爱玛所欠的债务越来越多,而爱玛一笔旧的债务刚还清又一笔利滚利的债务到期了,她只能放下身段求勒儒宽限,那些可恶的期票(兰军注:事实上是本金加利息的凭据,期限越长,利息越多。)让爱玛又只能找勒儒借钱,这样陷入恶性循环。而勒儒总是来逼她还债。她没办法,找能借钱给她的人都借了,甚至还找女仆费丽丝黛借钱。她还卖旧帽子、旧手套和旧铁器。

现在家里情况变得很惨!经常可以看到来收钱的商人满面怒容地从里面走出来。手绢摊在火炉上,小贝尔黛穿的袜子上有好些窟窿,这使鄂梅太太大为不满。有时夏尔胆怯地提一点意见,这时爱玛会恶狠狠地回答说这不是她的错!

吃过晚饭夏尔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有时他把小贝尔黛抱在膝上,打开他的医学报纸,试着教她认字。这孩子从来没学习过,不多久就会睁圆她凄伤的大眼睛,哇地哭起来。这时他就哄她,用洒水壶给她打水,在沙土上造一条小河,或是折几根冬青枝子在花坛里栽树玩儿。

为了晚上没有这样一个男人(兰军注:指夏尔)睡在身旁,她使出许多花招,终于把他撵到上面一层去睡了。她经常看些荒诞的小说,里面描写纵情欢乐的情景,夹杂着许多恐怖流血的场面,她一看就看到天亮。她常常惊恐得叫起来。夏尔跑进屋里。

“啊!走开!”她叫道。

有时,她那因通奸而更加旺盛的欲火会燃烧得特别猛烈,她周身抖动,呼吸急促,沉浸在如饥似渴的欲念中,她推开窗子,吸几口清冷的空气,迎风把厚厚的头发抖散,眼望着繁星,向往着王子式的爱情。她想到莱昂。他们的幽会,她本来已经厌倦,但这一刻她却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和他会一次都成。

这一段时期是她狂欢的日子。她希望过得痛快!当莱昂无力独自负担所花的费用时,她毫不在乎地把不足的钱补上,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他试着向她说明,在别的比较便宜的旅馆住也会一样不错,可是她总提出许多反对理由。

有一天,她从口袋里掏出六把小银调羹(这是鲁俄老爹送的结婚礼物),要莱昂马上去给她当掉;他照办了,却很不高兴,怕给自己招上麻烦。

在这之后,他想了想,觉得他的情妇变得古怪起来,和她分开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最后莱昂发誓不再和爱玛会面。但这一点他并没有能做到,他经常为此责怪自己。这个女人会给他招来种种麻烦,还引得别人教训自己,还别说同事们烤火时常常拿他取笑。而且他就要升为见习生领班了,是应当规矩起来的时候了。因此他决心不再吹长笛,幺再乱恋爱或是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也的确是,每个中产阶级的人,总有一段时期,哪怕是一天或是一小时,会凭着青年时的热情,相信自己有无限旺盛的感情,能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连最低能的浪荡子也幻想会碰到东方王后;每个公证人都认为自己具有几分诗人的气质。

现在,当爱玛忽然靠在他胸上哭起来时,他会感到厌烦。他的心对于爱情,就像人们听音乐一样,只能接受到一定的限度,声音过于响亮反会使人麻木,领略不到细腻的妙处。

他们彼此已那样熟悉,互相占有已不再能带来销魂的快乐。她憎恶他不下于他对她的厌烦。婚姻生活中的平淡乏味,爱玛在通奸中又全部体会到了。

可是怎样摆脱他呢?而且,尽管她因为追逐这种低级的欢乐而感到屈辱,由于习惯的力量,也可能因为自己业已堕落,她却无法舍弃,相反她每天更强烈地渴望欢乐。由于要求太多,她无法感到幸福。她把失望都归咎到莱昂身上,就仿佛他背弃了她似的。她甚至还希望会天降灾难,使他们得以分开,因为她自己没有勇气下这样的决心。

可是同时她并未终止给他写情书,她觉得女人总是应当给情人写信的。

但在写信时,她脑中浮现的是另一个身影,是她用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象,同书中读到的最美好的东西,加上自己最强烈的愿望构成的形象;最后他变得那样逼真,那样亲切。她的心充满惊异,扑扑地跳动起来,但她又不能把他清晰地想象出来,他就像一尊天神,常被这样那样的形象隐去真身。他居住在蔚蓝色的国度里,花香馥郁,月光如洗,一条丝质软梯摇曳着垂向绣楼上的阳台。她感到他离她很近,他会下来,一吻中把她的身心一起带走。可是接着她会跌落下来,心神交瘁,因为这种爱情的遐想,比纵情淫乐更使她劳累。

现在她经常感到周身无力。她常常收到传票和贴了印花的公文,这些她看也不看一眼。她简直想就此死掉,要不就长眠不醒。

兰军注:爱玛从卢昂回到家里时,费丽丝黛递给她一张灰色字条,原来是法院发来的公文:“于二十四小时内毫不拖延地全部偿还八千法郎。若不照办,将依法制裁,没收其家具衣物。”

于是爱玛去找勒儒:“你逼得我无路可走了!”

“我才不管哩!”他关上门说。


                             第七章


第二天,当执行吏哈朗先生带着两个见证人来清点要没收的东西时,爱玛坚强地忍受了一切。

晚上她感到夏尔很忧烦。(兰军注:夏尔不知道白天法院来人清点财物的事情。)她带着愁闷的眼光偷看着他,仿佛觉得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对她的控诉似的。之后,她望了望那摆设着中国小屏风的壁炉台,那宽大的窗帘,那些扶手椅,和所有那些能使她痛苦的生活较易忍受的东西,这时心头泛起一阵悔恨,或者说是一种深沉的遗憾。但这并没有使她的感情消失,反而使它更加强烈了。夏尔脚踏在柴禾架上,一直在静静地拨着炉火。

第二天星期天,她动身前往卢昂,去找所有她知道名字的放债人。他们有的下乡,有的出门了。但她并不泄气,有几个人她找着了,她要求他们借钱给她,有的人当面就笑她,全都不肯借给她。

兰军注:爱玛又找莱昂,让他想办法帮她借钱,莱昂出去了一趟,然后回来告诉她没借到钱。

她炯炯的眸子显露出一种魔鬼般的什么也不怕的神情;她的眼皮妖媚引人地搭了下来。她是在促使他去做犯罪的事,她没有说话,但她的意志力使他感到越来越无力抗拒。他害怕了。为了避免她把话说得进一步具体,他拍了拍额头叫道:

“莫列尔今晚该回来了!我估计他不会不肯帮忙的。”(这人是他的一个朋友,是一位富商的儿子。)“我明天就给你送钱去。”他补充一句。

听了这话,爱玛并没有他希望的那样高兴。是不是她疑心到他是在撒谎?他脸涨红了,接着说:

“不过,亲爱的,要是三点钟你还没见到我,就不要再等了。我该走了,对不起,再见!”

他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它毫无热情。爱玛已经没有精力来表现任何感情了。

四点钟打了,她在惯性的支配下,站起身来,动身回永维去。

兰军注:第二天,爱玛又去找公证人纪约曼,想借三千法郎。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贪婪地印上一个吻,然后放在她膝上。他一面轻轻抚弄着她的手指,一面絮絮地说着讨好的话。

他平板的声音喋喋不休,就像一条小河在不停地流;在他的眼镜后面,一个光点在他的瞳孔里闪耀,他的手在她的袖口里往上移动,要去捏她的臂膀,她的面颊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这人引起她极大的反感。

她跳起身,对他说道:

“先生,我还等着哩!”

“等什么?”公证人说,这时他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等那笔钱。”

“可是……”

这时一股强烈的欲望使他无法抗拒,他说道:

“那,行吧!……”

他不顾他的袍子,跪倒在地,把身子往她前面挪过去。

“求你可怜我,留下来!我爱你!”

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包法利夫人脸一下涨得通红。她带着可怕的神情退后一步,叫道:

“先生,你这是无耻地乘人之危,占人便宜!我需要人们的同情,可不想出卖自己!”

说着她走了出来。

“真混账!真下流!真卑鄙!”她沿着小道在柳树下慌乱地走着时,自言自语地说。借钱不成引起的失望,加强了因自尊心受损害而产生的愤怒。她仿佛感到上天在执意逼她,迫使她更加高傲,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骄傲,这样鄙视旁人。她感到一种想打架的情绪,恨不得见男人就打,啐他们的脸,把所有的男人都砸得稀烂。她继续快步向前走着,面色苍白,全身抖动,怒火燃烧着,满含泪水的眼睛扫视着空旷的天边,仿佛从使她窒息的愤恨中尝到快感。

“好呀,”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让他(兰军注:指夏尔.包法利)来宽恕我!他就是给我一百万法郎我也不能宽恕他!我的一切都是因为认识他引起的。……休想!休想!”

想到包法利会处于比她优越的地位使她怒不可遏。但是,不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不要多久,马上、明天,他就会完全知道这件不幸的事,她将不得不等候这个可怕的场面,忍受这种他宽恕她的恼人的局面。

爱玛突然拍了拍额头,叫了一声,因为这时鲁道尔夫的影子,像暗夜中的一线光亮,在她脑中闪现。他是那样善良,那样细致,那样大方!而且,即便他犹疑不肯帮忙,她也有办法一下子重新燃起他过去的感情,促使他同意。她马上动身往余谢特走去,没想到她现在去做的正是前一会儿使她激怒的事,她一点没疑心到这是去出卖肉体。


                              第八章


“你没有变,还是那样漂亮!”

“嗨!”她凄楚地说,“这种漂亮也够惨的,你压根儿也看不上眼。”

这时他设法解释过去的行为,由于想不出更适当的话,就以含糊不清的词句为自己开脱。

他的话语,特别是他的声音和模样,是那样能吸引她,以致当他说他之所以离开她是有难言之隐,说这关系到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时,她就假装相信或许当真相信他的话了。

“这又怎样呢?”她凄伤地望了望他说,“反正我受够了痛苦。”

他带着哲学家的口吻说:

“人生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候她握住了他的手。好一会儿工夫他们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就像最早时在农业评比会上那样!由于自尊心的促使,他设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这时她偎在他怀里说道:

“你怎么能指望我离开你能活下去?过惯了幸福生活要改变是无法忍受的!我真痛苦极了,我简直感到要死掉了!所有这些我将来要讲给你听,你会明白的。而你啊,却一个劲儿避开我!……”

的确,三年来。由于男性固有的懦弱,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爱玛微微晃动着,样子柔媚得像一只怀情的母猫,继续往下说道:

“你爱过别人了,你承认吧!啊!我了解她们的处境!我原谅她们!她们被你迷住了,也像当年你迷住了我一样。你是一个男人!你有一切招人喜爱的优点。可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对吧?我们重新爱起来!瞧,我笑了,我很快活!……你说话吧!”

她这时模样妩媚,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宛如暴雨过后蓝色花萼上留下的水珠。

他拉她坐在膝上,用手背抚弄着她油亮的发丝,在薄暮中,落日的余晖照在她头发上,就像一只金色的箭头。她把额头低了下来,最后他温柔地用唇边亲吻了她的眼皮。

“可是你哭了!”他说道,“怎么搞的?”

她啜泣起来。鲁道尔夫以为这是她爱情的迸发。在她默默无语时,他把这沉默当作了最后一点羞涩,他叫道:

“啊!宽恕我吧!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我过去太傻,太无情了!我爱你,我要永远爱你!你有什么想法?你说吧!”

说着他跪了下来。

“好吧!……我破产了,鲁道尔夫!你借给我三千法郎吧!”

“可是……可是……”说着他一点点站起身来,脸上现出了严峻的表情。

“啊!她原来是为这才来的!”鲁道尔夫想道。他的脸一下变得苍白。

最后他带着非常安详的神情说道:

“亲爱的夫人,我没有钱。”

他说的不是假话。如果手头有钱,他肯定是会给她的,虽然做这种慷慨的事一般来说是不愉快的。在爱情可能遭到的寒风中,金钱上的要求是最刺骨的,最富有破坏性的。

“哦!那你太可怜了!”爱玛说,“真是太可怜了!……”

她从壁炉台上拿起他的两颗袖扣叫道:“嘿!就连这种最不重要的小东西,也能换出钱来!你留着吧!”

说着她把两颗袖扣往老远扔出去,上面的金链子碰到墙折断了。

“可是我呀,我什么都会给你,为你我可以把什么都卖掉,用两只手做苦工,在马路上要饭,只要博得你一笑,看一眼,或是说一声谢谢!而你安安详详坐在沙发椅上,就仿佛我为你还没受够罪似的!你知道,要不是因为你,我本来是可以生活得很幸福的!是什么促使你这样做的?这样说的……啊!你还不如一下把我撵走更好!我手上你亲吻的地方还没凉,瞧!就在这块地毯上你刚才跪着发誓要永远爱我!你让我相信了你,你让我做了两年最甜蜜的美梦!……接着就是我们打算出去旅行,你记得吧?哎?接着就是你的信,啊,你的信。把我的心都撕碎了!而现在,我来到他跟前,向他这样一位快活有钱无拘无束的老爷哀求,把我的全部感情都献给他,只要他帮一个连随便一个人都会帮的小忙,他却把我推开,因为这会让他破费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鲁道尔夫十分镇静地回答。这种镇静就像一块盾牌,下面掩藏着抑制住的愠怒。

她走了出来。墙仿佛在颤动,天花板像压了下来似的。她顺着长长的甬道,在一堆堆被风刮在一起的枯叶当中蹒跚地走着,最后她来到界沟边的栅栏门前。在匆匆开门的时候,她把指甲弄断了。走了百把步,她呼吸急促,几乎要晕倒,她停了下来。这时她回身望望,再一次看到了那静静的庄园、草坪、花园、三座院子和房子前面的所有的窗子。

她变得麻木不仁,不再感到自己的存在。只觉得脉管在跳动,仿佛发出震耳的乐音,充盈了整个田野。脚下的土地显得比水还软,犁成一沟沟的田地在她看来就像棕色翻腾的巨浪。她脑中所有的记忆、意念,都一下子同时迸发出来,就像放烟火时迸发出的万点火花。她看到了她父亲、勒儒的小房,他们自己家的卧室,另外一片风景。她要疯了,她害怕起来,在慌乱中勉强使自己清醒过来;但引起她这可怕状态的原因,也就是借钱的事,她已经记不起了。她只是为爱情感到痛苦,她感到灵魂远离她的躯体,就像一个受伤的人,在临死前感到生命从他的伤口边流逝。

夜色已经降临,乌鸦在飞翔。

忽然她感到空中亮起无数的火球,像炸开的炮弹一样,旋转着徐徐下落,消融在树枝之间的积雪里。在每一个火球中间都有一个鲁道尔夫的形象,它们越变越多,向她逼近,从她身上穿过。一起都消失了。在远处蒙蒙的夜雾中,她看见了房舍中的点点灯火。

这时她再次看出自己所面临的处境如深渊一般。她急促地呼吸着,胸部仿佛要爆炸似的。忽然她心一横,几乎有几分高兴似的,她一气儿跑下山头,跨过牛走的木桥,经过小路、窄巷、菜场,跑到药房门口。

兰军注:爱玛让药剂师鄂梅的仆役于斯丹打开药剂师的库房,骗他说家里闹耗子,要拿点药去杀耗子。结果,爱玛抓起一瓶砒霜,打开盖子,把手伸进去,抓出一把白粉,马上吞吃起来。

然后她回到家里,突然平静下来,就像一个人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感到十分畅快。


听到了扣押财产的事,夏尔心慌意乱回到家里,这时爱玛已经不在了。他呼叫、哭泣,昏厥过去,可是她还是没有回来。他一直等到晚上六点钟。最后,他忍耐不住,以为她到卢昂去了,跑到大路上来,走了两公里,一个人也没碰见,又等了一会儿才回家。

这时她已经回来了。

她整个身子在床上躺下。

口里的一股苦味使她醒了过来。她瞥见了夏尔,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问她话,她不回答。她一动不动,惟恐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引起呕吐。但同时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下一直升到心口。

“啊!开始发作了!”她喃喃自语说。

“你说什么?”

她痛苦地把头徐徐转动,嘴不断张开,仿佛舌头上放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似的。

他把手放在她胸上,轻轻地温存地抚摩了一下。她尖叫了一声。他惊吓得退了回来。

这时她开始呻吟起来,起初还比较轻微。一个猛烈的寒战把她的两肩都撼动了,她脸色变得比床单还白,痉挛的手指深深掐进被单里。她不均匀的脉搏现在几乎摸不出来了。

一颗颗的汗珠从她发青的面孔上渗出,这张脸像凝固在一种什么金属的气体中似的,她的牙齿格格作响,鼓得大大的眼睛向身旁茫然地望着。不管问她什么,她只是摇摇头,她还微笑了两三次。慢慢地她呻吟得越来越厉害,禁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喊。但她假装好些了,说一会儿就要起来。可是她一阵痉挛,叫道:

“啊!我的天!真要命!”

他在床边跪了下来。

“你说!你吃了什么?看在老天份上,回答我!”

他凝视着她,他眼睛里充盈着她从未见过的深情。

“好吧,瞧那儿……那儿!”她微弱的声音说。

他跑到写字台前,把信拆开,高声念道:“什么人也别怪……”他停了一下,用手擦了一下眼睛,继续往下看。

“怎么!啊,出事啦!来人呀!”

夏尔急得在房里乱转,手抓着头发,身子不时撞到家具上,话也说不清楚了,就像要倒下来的样子。

然后他回到她旁边,跪倒在地毯上,头靠在床边,呜咽地哭泣起来。

“别哭了!”她对他说,“一会儿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谁逼你这样的?”

她答道:

“亲爱的,不能不这样。”

“难道你不快活?是不是我不好?可是我已尽了我的力量了!”

“是的……的确……你对我是好的!”

她缓缓地用手抚摸他的头发。这种甜美的感觉只加深他的悲哀。她从来没对他表现过这样的柔情,而就在这一刻他却要失掉她了。想到这儿,他感到整个心灵都陷入绝望。他想不出挽救的办法,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也不敢采取什么行动,形势紧迫,需要马上下决断,这使他更加慌乱。

而她呢,她觉得一切狡诈卑鄙和折磨过她的无数欲望,现在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她现在不再恼恨任何人。一种薄暮似的昏沉的感觉在她脑中降临,人间的一切喧嚣她都听不见了,只听见旁边这可怜人断断续续的哀泣,柔和而模糊,就像交响乐袅袅的尾音。

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说:“把孩子抱来。”

“你不比刚才更难受,是吧?”夏尔问。

“是的!是的!”

女佣人把孩子抱来了,她穿着长睡衣,赤着的脚露在外面,她表情严肃,仿佛还没睡醒似的。她惊奇地看了看房间里混乱的样子,桌上的蜡烛光使她眼花,她眼睛不断眨动。她这时一定是想起了大年夜和封斋狂欢节夜晚的情形,那时她也是半夜被叫醒,迎着烛光到妈妈床边领礼物的。她问道:

“妈妈,放在哪儿啦?”

看见谁都没说话她又问:

“可我没看见我的小鞋子呀。(译者注:在这种时候,给孩子的礼物通常藏在鞋子里,放在壁炉附近。)”

费丽丝黛把她往床跟前抱,但她却老是往壁炉那边瞧。

“是奶妈拿走了吧?”她问道。

听说到奶妈,包法利夫人想起了通奸的事和她的不幸,就像一种更烈性的毒药涌上喉头似的,她把头转了过去。贝尔黛被放在床上。

“啊!妈妈,你眼睛怎么这样大!你的脸怎么这样发白!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她妈妈瞧了瞧她。

孩子身子往后缩,叫道:“我害怕!”

爱玛拉着她的手想亲吻,她却挣扎着不让。

“行了,抱走吧!”夏尔叫道,他还在床边呜咽地哭着。

不一会儿她就吐出血来。她的嘴唇收得更紧,四肢抽搐,浑身都是棕色的斑点,她的脉摸起来就像一根绷紧的线,一根就要崩断的琴弦。

接着她开始发出可怕的喊叫。她诅咒毒药,谩骂毒药,求它快快过去。夏尔设法让她喝的东西,她一概用她僵直的手臂推开。他比她更加难过,用手绢掩着嘴站着,眼泪往下淌,喉咙里呼噜作响,哽咽得透不过气来,连脚跟都被震动了。

兰军注:布尔贤尼神甫来给临死之际的爱玛举行宗教仪式。

她缓缓转过脸来,突然看见教士紫色的圣衣时,她显得高兴起来。她准是在这少有的平静时刻,重新感到了她第一次充满宗教热情时感到过的那种快乐,同时瞥见了开始显现的永恒的天国幻景。

教士站在身拿起十字架;她像一个渴极的人,伸出脖子把嘴唇紧贴在基督身上,使出了所剩的几口气力,亲了一个平生最热情的吻。然后教士念诵“我主慈悲”和“宽恕罪孽”,并用右手大拇指蘸油,开始涂抹。先是涂那双曾经贪恋过人间一切浮华的眼睛,接着涂那只喜爱温馨和爱情香气的鼻子,然后涂那张撒过谎、有过傲慢表情和发过淫荡叫声的嘴,最后涂那双曾经寻欢作乐的手,和那双过去为了满足欲念而矫捷奔走但现在却木然不动的脚。

神甫擦了擦指头,把擦完油的棉花球扔进炉火里,然后他坐在临死人的旁边,告诉她现在应当把自己的痛苦和耶稣基督的痛苦合二为一,要全心争取上天的悲悯。

就在这时她慢吞吞地向四周望望,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然后她用模糊的声音要人把镜子递给她,她对镜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里流出几滴泪。这时她转过头去,叹了一口气,把头倒在枕头上。

不久她的胸部开始急促地起伏。舌头完全伸到嘴外,眼睛转动着,就像两盏即将熄灭的灯,色泽渐渐暗淡下来。如果不是她死命地喘气,引起肋骨猛烈抽动,就仿佛是灵魂要从身上挣脱出来似的,人们还会以为她已经死去。夏尔跪在床的那边,两臂向爱玛伸着。他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捏着,她心一跳他就一阵啰嗦,好像房子要倒塌下来一样。她喘息越厉害,教士就祷告越快,他的声音和包法利呜咽的啜泣声掺杂在一起,有时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他拉丁文的祷词低沉地响着,就像丧钟在一下下地敲。

突然人们听到人行道上有木头鞋的响声和拐棍拄地的声音,一个沙哑的喉咙唱了起来:

“明艳艳的太阳热烘烘,
小姑娘做着爱情的梦。”

爱玛像一个被惊动的尸体,抬起身子,头发散开,眼睛呆滞,嘴张开着。

“这是瞎子!”她叫道。(兰军注:爱玛乘马车去卢昂和从卢昂回来时,经常有个叫花子跟着马车跑。她非常反感他。)

爱玛开始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凶野的癫狂的绝望的笑,她仿佛看见了这可怜虫的可憎的脸,像噩梦一样恐怖地出现在永恒的黑夜里。

“这天的风呀特别大,
把她的短裙吹跑啦!”

她一阵抽搐,倒在床垫上。大家围拢过来,她已经死了。

                             第九章


她的白缎子袍子白得像月光,罗纹微微闪动着。爱玛就藏在下面,但在他的感觉中,她仿佛已离开了她的身体,融化在周围的一切中。那夜色,那一片寂静,那拂过的微风,那从地里升起的湿润的香气,仿佛都蕴含着她。

突然他看到她在多斯特的花园里,坐在荆棘篱笆前的长凳上;看到她在卢昂的街上;在他们家的门口;在贝尔多(兰军注:爱玛的娘家)的场院里。苹果树下,孩子们跳舞时发出的欢快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响着。房里仿佛充盈着她头发的香味。在他怀里,她的白缎袍子发出窸窣的响声。(就像火花迸发的声音。)那时穿的也就是现在的这件袍子!

好长一段时间他回想着过去的幸福,回想她的一举一动和她的音容笑貌。一阵一阵的悲痛袭上心头,没完没了,像一阵阵席卷而来的潮水。


                              第十章


兰军注:爱玛的遗体被下葬了。

午夜的钟响了。和平常一样,永维是一片寂静。但夏尔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想着爱玛。

鲁道尔夫为了消遣,在林子里逛了一整天,现在在庄园里安详地睡着;莱昂在城里也睡得很熟。

可是在这时候却有另一个人没有睡。

在松树间的坟墓上,一个孩子跪在那里哭泣着。他在暗影里心痛欲裂,泣不成声,沉重的悔恨压在心头,他的情感比月光更柔静,比夜色更深沉。(兰军注:这个少年就是鄂梅先生的仆役于斯丹。)

                           第十一章


兰军注:爱玛死后,奸商勒儒又来疯狂逼债,包括和爱玛有一点联系的人都来向夏尔.包法利逼债,包法利先生只能变卖家产,但还是还不清!

也不知是由于对爱玛的尊敬,还是由于慢慢清查她的东西能给他一种快慰,夏尔一直还没有打开过她过去用的一张红木书桌里的那个暗屉。最后有一天他在桌前坐下,把钥匙一转,按一按弹簧钮,所有莱昂的信都在里面。他把信全部看完,在所有角落里,家具中,抽屉内,甚至是墙后面都找了一遍;他哭泣,号叫,神态狂乱,就像疯了似的。他找到一只盒子,他一脚踹开,一眼就看到了鲁道尔夫的照片,夹杂在他散乱的情书当中。

人们对他情绪的消沉感到吃惊。他不再出门,谁也不见,连病也不给人看了。有人说他在家闭门饮酒。

有时候,好奇的人爬到花园的篱笆上,会惊讶地看到他衣服肮脏,胡须老长,样子凶野,一面走着一面大声哭泣。

在夏天傍晚,他总带着小女儿到坟场上去。他们要到天黑才回来,这时广场上只有比内的窗子里还有灯亮。

兰军注:为了还债,夏尔只能把他的马卖了。

第二天夏尔到凉棚里在板凳上坐下。阳光从木条间照射下来,葡萄叶把影子投到沙土上,茉莉花散发着清香,天空蔚蓝,芫菁在盛开着的百合花间嗡嗡地飞着。夏尔就像一个年轻人一样,一阵阵爱情的浪潮涌上他痛苦的心头,使他窒息。

七点钟时,小贝尔黛整个下午没看见他,出来找他吃饭。

他的头仰着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张着嘴,手上拿着一长绺黑发。(兰军注:这是爱玛死后他剪下她头上的一绺头发做纪念的。)

“走吧,爸爸!”她说。

她以为他在逗她玩,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三十六小时后,在药剂师的邀请下,卡里维先生(兰军注:一个比较有名的医生。当爱玛吃下砒霜后,鄂梅也是请他给爱玛救治,但没能救活她。)赶了来。他把尸体剖开,但没发现什么。

在一切卖掉之后,只剩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恰好够作路费把包法利小姐送到她祖母那里去。就在这一年,这位善良的老太太也死了;鲁俄老爹已经瘫痪,结果由一位姨妈管她。姨妈很穷,最后把她送到一家纱厂去自己做工糊口。

……………………………………………………………………………


全文终

——兰军
2024.11.11 22:35整理摘抄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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