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坡前
一条白绫在风中啜泣

一
未见那条白绫之前
这次幸蜀西逃
是我走的最远的路
除了幼年，父母双亡而寄养
除了及笄时
从洛阳嫁到长安的华丽远航
平时，我安居深宅
只用心做一只乖巧的金丝雀
讨好叔父
讨好公主，皇子，嫔妃
讨好弹奏开元盛世的伟大帝王
——我最爱的人

谁都知道
把大唐帝国，从
美梦中惊醒的安禄山叛乱
清君侧，不过是敷衍的标语
不带一丝诚意
冲冠一怒为红颜，更是
对玄宗皇帝赤裸的嘲讽

天宝十四年的大明宫，已然
糜烂于云雨
纲纪颓废，朝廷是一只硕鼠
大口大口坐吃山空
藩镇的刀子，越磨越亮
把浩大的壮丽王朝，一步步
切割的星罗棋布
万里河山腐化成一摊肥沃的泥
勾引野心家冷硬的心肝
蠢蠢欲动
让渔阳鼙鼓窥见
饕餮的间隙

而今仓皇的路上
饥渴如烈日难当
而今入蜀的前景
希望如浓雾难明
而今，君臣心慌意乱
士卒交头接耳
陈玄礼横眉立目
而今，而今六军不发无奈何
需要找想法
应该找个说法
必须找一个办法

找来找去，最好
归咎于我
这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妇道人家
因为
责任需要头颅
权力渴望饮血
将士重要，但需鼓舞
臣工重要，但需借口
君王更重要，但需一条出路

     二
好吧好吧
既然这贼本尚在的罪责
我无力摆脱
诸君，请容我在人生最后的驿站
稍作一些规整
不是做为光鲜的贵妃，而是
做为大唐的子民，一个
38岁的娇柔女人

说我，恃宠善妒               
试问哪个女子不善钟情
尤其处身三千佳丽的囚笼
当然我有
得意时的撒娇
吃醋后的小性儿
说我，弄权骄纵
谁人不知，皇室
庭院深深
险恶重重
一言决生死，夺嫡多枯骨
孤如浮萍的我
能不求全自保

有说，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喜怒无常的帝王
高高在上的恩赐，谁
又安敢不受
那写大鹏一日同风起的李太白
诗剑双绝不也曲意逢迎
且不说，我
出不得紧锁宫门
见不得士农工商
听不得人间疾苦
闻不得市井炊烟

君不见，我
羞花闭月的美貌
沉鱼落雁的舞蹈
歌喉堪比百灵鸟
琵琶铮铮入云霄
假使我滥权奸佞，日夜不停
怎会有这般清雅精诚
怎会有，纵览风月的玄宗陛下
爱的如痴如醉
从此君王不早朝
    
三
诸君，且勿聒噪
我已是待宰的羊羔，任凭
仇恨的
鄙夷的
贪婪的
戏谑的
怜悯的
羞惭的眼睛
一件件剥落我的人格
且容我，给这
杂草丛生的心绪仓促收尾
肆意横淌的泪水
粗疏断流

诸君，我是养在温室里的红蕖
做为人，最基本的权力——选择权
跟对待同时代的诸多女子一样
早已把我忘记

比如我的成长与青春
少小离家
寄人篱下
遭受歧视

比如我的爱情和婚姻
天子指婚
横刀夺爱
媳做翁妇

比如我的爱好和才艺
歌舞音律
琴棋书画
诗词曲赋
一切侍一人，博一笑

比如我的生活和命运
帝王喜恶，我
无力左右
家族兴亡，我
爱莫能助

我想生，须按别人的标尺
我想活，须看别人的态度

比如现在，九重城阙烟尘生
千乘万骑向南行，我
一路伴随一路慌张
一路惊恐一路迷茫
甚至不知路的方向
而后，7000万人的国度
推我一人
充当山河破碎的罪魁祸首
要怪就怪
我天生丽质难自弃
要怪就怪，我被装裱成
锦绣大唐
最美的那朵牡丹

奈何奈何
只因我是声名显赫的女子
是一支没有地基仍高举的旗杆
而皇旗，军旗
都
倒
下
了

只因
武周一朝
泰山压顶的阴霾，始终氤氲
大唐七尺男儿的心胸

只因
在这男尊女卑的年代，未有
一夫一妻制，男女平等的国策
和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法

只因
我身处封建王朝
皇权至上，民主没有土壤
国家命运取决于个人独裁
而皇帝，惯于盖章和杀戮
荒淫奢靡可以劳动举国上下
而株连九族
仅限一道薄薄的诏书

只因
我恰逢唐王朝由盛至衰的
临界点，那个振聋发聩的观念
还未出生——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四
罢了罢了
如今，哥舒翰潼关不守
长安城刚刚沦陷
如今，一代明君如丧家之犬
满朝文武纷作惊弓之鸟
百万大军或丢盔弃甲
或东张西望
或束手无策
如今，就让我燃烧这五尺
柔弱的魂魄
去决然抵御
15万进犯的虎狼之师

况且，这生命
原本就是附庸着的一根藤
灵魂残缺不全
况且，这躯体
再是春风拂槛露华浓
终究要迈入黄土成一冢
无非早一时
或者晚一时
趁着回眸一笑的夕阳未落
归去，再不用
为年老色衰而担惊受怕
现今，家已经没了
被乱刀肢解成七月的飞絮
未生育子女实是我最大的幸运
否则，实不知如何否则

也好也好
我曾经挥霍的，那些
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攫取了数不尽的民脂民膏
现今就以这生命的挽歌
偿还一二吧，至少
可以为生灵涂炭的国
暂解
当下这微不足道的局
看那群雄粥粥，怒火熊熊
看那白发苍苍的爱人
正彷徨无依，哭的像个孩子
直教人痛彻心扉
以及恨铁不成钢

罢了，罢了
长生殿的七夕誓言已成往事
俪宫的海棠即将枯萎  
那些喜忧参半的风花雪月
那些缓歌缦舞
那些霓裳羽衣
那些花钿金摇
终是身外之物，现今
困扰多年的疑问
终于获得柠檬吐露的答案
明皇爱美人
更爱古稀之年的生命
和李家江山——
虽然一度厌倦，怠惰朝政

    五
诸君，且莫喧哗
唐皇且勿焦灼
此时，我正被高力士押解向佛堂
向佛忏悔我一生的罪业
求佛还原我原始的洁净
让佛圆了这可笑的轮回
优美由丑陋轮回
赞颂由憎恶轮回
荣华由凄凉轮回
富贵由孑然轮回
抬举由践踏轮回
伟岸由卑怯轮回
恩宠由抛弃轮回
还有高力士，当年呵
当年由他引荐入东宫
如今由他遣送归西程

诸君，且莫担忧
陛下且勿哀恸
此刻，我已被扯拽到就近的梨树
它洁白如雪的花期已过，摇曳
青涩的绿果，仿佛我
好想
好想
倒退而回的豆蔻芳华
古有西面楚歌，虞姬别霸王
今有六军不发，玉环辞明皇
相似的场景，同等的绝望
一如历史故意的翻版，一如
这一场战争
这一场交易
这一场救赎
这一场爱情
以烽火硝烟为字号
以国破家亡为逗号
以权力争夺为顿号
以香消玉殒为句号

诸君，且请安心
三郎且请振作
此时此刻，我纤柔的脖颈
紧
紧
绞上沾染灰尘的白绫
它剧烈颤抖的指向即是我的末路
也是你们斩获的生路
太真，太真
现在的我依旧愿意太天真
只是，宫廷政变
是你李家血脉中的绝症
回长安的路要靠你独行
请借我这火辣的风
跟你再饮最后一杯露浓笑
请借我这炽烈的阳
为你再跳最后一曲胡旋舞
从此
阴阳相隔
恩怨两清

一条白绫在风中啜泣
雷雨之后，一束火红的玫瑰
恣意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