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协议

◎冉小江

党的二十大刚刚落下帷幕，老舅家打算择良辰吉日建新房，按照大表哥的说法，没有比这更喜庆的日子了。老舅走了二十多年，舅妈独自将一众表兄妹拉扯大，所受的苦一言难尽，老话说，几背篓都背不完。如今苦尽甘来另立新居，真应了那句话，新时代，新气象。

电话里舅妈叮嘱我务必赶回去，舅妈说：“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如今兄妹几人各奔东西，如不多聚聚，担心这热乎劲一过，难免疏忽成路人。舅妈身体一向欠安，常年守着药罐子，没少跑医院，可老不见好。

舅妈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让人想起种种过往，不禁暗自神伤。话尾她念叨着：“来吧！来吧！把媳妇孩子都带回来让我瞧瞧。”我向单位告了假，带着家眷赶了回去。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一条漂亮整洁的乡村路从村口延伸进去，白鹭翩翩展翅，春水潺潺，桃花、梨花、李花开得满山满岭，初春的黔北高原热闹又浓烈。

其间鸡犬相闻，儿童嬉戏。隔着篱笆墙，远远听见院子里的喧闹声，老人小孩不亦乐乎。曾经几十口人住的大院子相继搬迁，平日难免落寂，如今老老少少再聚一堂，感叹着时日变迁，日子珍贵。

掐指算来，老屋住过五代人，新中国成立初费了不少心血，改革开放后加深了院落，八条腰身粗实的柱子，黑得透亮的瓦，纵深的篱笆墙爬满了青苔，屋后一垄翠竹欲滴，门前茶山连绵，一派欣欣向荣。

为了这喜庆的日子，大表哥特意杀了一头四百斤重的大肥猪，那头猪浑身是膘，鬃毛白净，鼻孔喷气，呼声如雷。左邻右舍赶来帮衬，比娶媳妇嫁姑娘还热闹。大表哥随我老舅，长得跟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似的，浓眉大眼，丹田发声，说话中气十足。老家人唤他刚子，小孩尊称刚叔。

站在高处俯瞰，茶山像大地的指纹一样，美丽而壮观。十年来，大表哥与大表嫂每天起早贪黑，种茶树，护茶园，人晒得跟煤球似的，如今终是发了家致了富。大表哥成了当地的致富带头人，茶叶贩到国外，领着蓝眼睛长鼻子的外国人跑到茶园里来了。他和乡亲们一起从脱贫攻坚转战乡村振兴，心气足，日子也过畅快了。

大表哥品性刚直，善饮，且酒量惊人，我刚进屋就听闻一件趣事。他带队到江浙考察学习，欲高薪聘请当地的茶专家，为表诚意，他一人干翻了一桌人。酒在他手里开了一瓶又一瓶，主方竟然高喊打住，使劲拽住他的手不放，他挺着红枣般的脸膛说，君子喝习酒，要一言为定。对方听说赤水河的浪头都能酿成酒，吓得连连点头称是。茶专家喝了上好的酒，又感动于大表哥的诚意，跟他辗转千里来到村里，向大家传授制茶之道。后来村子不断增收，大伙都赞叹大表哥的酒量和魄力。

夕阳西下就到晚饭的点了，这会儿，大婶、大娘、姑妈、妯娌齐动手，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响动。院子里大圆桌上，已然“端坐”着几瓶“习酒·窖藏1988”，它黝黑通透，瓶身扁平圆润，我们当地俗称“扁习”，其品相极好，外观雕琢大气坚如磐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质感厚重犹如手握千金。

我族历来皆好酒，据说祖辈曾肩挑马驮千里迢迢赶到赤水河的二郎滩贩盐，来去半年有余，说不尽的千辛万苦，解乏驱寒，最喜的就是这“古鳛国”的好酒，常吟诗为证：“尤物移人付酒杯，荔枝滩上瘴烟开。汉家枸酱知何物，赚得唐蒙鰼部来。”

后来翻阅史册，了解到清代诗人郑珍北上进京赶考，经过殷家酒坊时，写下诗篇《十五里下二郎滩岸遂宿》，其中“一滩黔蜀共，孤市古今悬。水落沙明浦，盐稀客待船”的诗句可以窥见当时场景，二郎滩连接川黔两地，在此等候贩盐的客商渡船，酒香常伴，一边小饮，一边托腮静盼，岁月匆匆，唯有不负佳酿。

盐酒相成，时间长了，盐商与当地酒家买卖互通，往来熟络，亲如手足。先祖屡屡感于“鰼部世裔”的酿酒人，性格豪爽，品如君子。再后来家道中落，盐业失败，两地不再往来，先祖临终含泪嘱托，二郎庙旁欠了一壶酒钱。

祖先训诫不敢忘，买卖诚信，天下可行。后来终究是还上了，却不知是何年何月。至此，我们家与赤水河岸的习水人，以美酒为媒结下不解之缘。无独有偶，舅妈就来自君子好酒的赤水河畔，她本家姓罗，世代酿酒，当年大舅前往做工，机缘巧合结下良缘。

当年舅妈随嫁过来，带来了两瓶习水大曲。正值新中国建设初期，生活条件艰苦，娶媳妇首选贤良勤劳者。据说祖上曾经以饮酒与否，以及饮酒之后的酒品好坏决定是否联姻与友好往来。随带的两瓶习水大曲令族中人打消了顾虑，毕竟刚来的媳妇能喝酒，说明身子骨好，能传承香火，也能下地干活。

果然，舅妈的贤惠更是被左邻右舍称赞，以至于大舅离世多年，她一人含辛茹苦，带大几个孩子成家立业，一时被当地传为佳话。

饭菜正香，酒盅正酣，族中老少该请的都请了，欢声阵阵，预祝紫微高照，建房顺利。席间突然闯进一位老者，头顶绒帽，几绺灰发挡住了半张脸，再三打量，才知道原来不是别人，是村东头的老邻居，打小我们都管他叫建国叔。听说，他早已随着儿孙住筑城。我们赶忙请坐，请上座。

老人说：“讨口酒喝。”建国叔的话，将我们集体拉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土地刚刚承包下户，经济普遍困难，大伙手头都不富裕，镇上有这样的先例，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或者嘴馋了，到邻里混口饭吃，讨口酒喝。现今这火红的日子一天赛过一天，特殊时期的老旧习俗已然被人淡忘，建国叔如今提及，难免让人慨叹曾经的艰难岁月，相比新时代的诸多幸福，哪里还用得着“讨口酒喝”。

旁边人打趣，说老人今天来调侃小辈，实属不应该。老人入座，笑而不语。大伙疑惑，老人全家早已搬迁至筑城，时下赶回来为了何事。据说他常年卧病在床，难得跨出门槛，今天居然兴致盎然，突然想起喝一口。

大表哥毕恭毕敬，打开一瓶“扁习”，拧开盖子小心地斟上。建国叔抓住大表哥的手，摇头示意停止，语重心长地说：“刚子，慢！”大伙诧异，以为老人有所顾忌。说，酒香着呢！老人面带微笑，连连摆手。此时，屋子里传出来话，说：“你们误解建国了。”舅妈让人从屋子里缓缓搀扶出来，大伙不明就里，睁大眼睛等着舅妈继续发话。

舅妈头戴白丝帕，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看着让人心痛，虽说岁月不饶人，但庄户人家那种持家的精明和能干，却一点没有改变。她朝建国叔看去，说：“建国兄弟还在惦记着那瓶老酒吧。”建国叔点点头，老眼里泪花滚动，说：“老嫂子，足足等了三十六年了呢，我想再抿一口，哪怕一口。”“三十多年了，也该兑现当初的承诺了。”舅妈颤颤巍巍立起身子骨，朝我们一众看过来，吩咐大表哥到屋子里，床底下，三层镶嵌的木匣子里，把老舅珍藏多年的习水大曲给找出来。大表哥先是一愣，然后马不停蹄地奔进屋，好半天才出来。

大伙相继坐下，一段陈年旧事就此拉开。事情还要说到土地刚刚承包到户，年轻的老舅和建国叔关系要好，互为酒中知己，他们两位一起，炒干海椒都能对付着喝两碗，一盘泡萝卜，能干一宿。

老舅喜酒，喝酒有品。农耕农忙时，犁田插秧，田埂两头放一坛子苞谷烧，赤着双脚，掌着铧口赶牛，来回灌一口酒，一天下来三四斤酒见了底，该犁的地一点也没耽搁。相比老舅，建国叔的酒品就不咋地，最令人唾弃的莫过于每次喝醉后动手打老婆，那可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他老婆身材矮小，肤色黝黑，娘家姓何，我们管她叫何二娘。

那年春上泛大水，何二娘实在受不了委屈，眼泪一把长一把短地落，拽着小儿子准备投河。河里浊浪翻滚，要不是老舅和舅妈及时赶到，后果不堪想象。

舅妈说：“你傻呀！苦了大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吗？”舅妈劝不住何二娘，瞅着愁闷的春雨发怵。老舅见势不妙，说：“弟媳妇先回去，这事包在我身上。”老舅发话，何二娘才悻悻地离开。

事情过去没多久，老舅邀建国叔喝酒，两碗苞谷烧下肚，建国叔面红耳赤，两眼模糊。大舅瞅准时机，说：“建国，想不想喝习水大曲。”建国叔傻愣着没搭上话来，贪杯之人哪里有不喜美酒的道理。更何况，建国叔打这两瓶佳酿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居然开了天恩，建国叔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现实。

大舅说：“喝酒之前，我们定个君子协议。”瞅着桌上的习水大曲，建国叔哈喇子都快要流出来了，这会儿别说一个，十个协议他也答应。老舅说：“老岳父送的酒是纪念，更是我媳妇对娘家人的念想。”说着，老舅看了看舅妈，四目相对，不言而喻。老舅双手一抡，砰的一声将瓶盖打开。建国叔慌慌张张地上前劝阻，老舅说：“我祖上说了，喝二郎滩的酒讲君子品质，等兑现了承诺再喝另一瓶。”

建国叔立马明白过来，全身颤抖，两行热泪噗噗地滚了下来，说：“这些年我过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只有大哥大嫂把我当亲兄弟。”

大舅不搭话，默默地倒上两海碗，舅妈说：“都新社会了，哪里还能有旧俗打老婆的道理。”大舅义正词严地说：“日子过邋遢了，谁都瞧不起你们……”

一语惊醒梦中人。建国叔瞪大了眼珠子，豆子大的汗珠子淌满了额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跟小孩似的。喝干了酒，建国叔将大碗一扔，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从今往后我滴酒不沾，好好务生产。”起身掉头就回了家。

往后的日子就像大伙看见的那样，建国叔脱胎换了骨，痛改陋习，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生产上，庄稼的汉子，锄头向着土地要收成，越勤快日子越红火。现在的建国叔儿孙满堂，家庭幸福，已然颐养天年，老人唯一的心愿就是兑现当初那杯承诺的酒。遗憾的是大舅和建国叔，这两位昔日的好友再也不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

如今斯人已去，那瓶珍藏的习水大曲历经岁月，落满了尘埃，轻轻一碰，瓶盖自动脱落，原先鲜艳的商标，已然色泽褪变，字迹模糊。在大伙的见证下，瓶内浓缩的液体如琥珀般晶莹剔透，倾斜在酒杯里顿时酒香四溢，令人欣喜。  

老人此时早已泪眼婆娑，他不停地用手擦拭着自己的眼泪，环顾四周，舅妈朝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得到了认可，他缓缓地抬起了杯中的酒，颤抖的嘴唇轻轻地呷一口，为他们近半生的君子协议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编辑：行云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