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四
春天的大雪让城市屏住呼吸。
气温骤降在山桃山杏头上。
奥森北园已开到第三个缓坡的花,
开始怀疑自己的听觉。
“我是否错领了当初的指令,
把待命听作了出征?”
陷入盲区的街道反复辨认路口和转折。
两旁的树,排起长长的队伍,
昨晚即排到春光的门口。
冈仁波齐在远空冷笑,露出白牙齿。
一群蚂蚁退进洞中彻夜不眠,
一遍遍讨论中断的进程该谁来重启。
鹰去云间筑巢。河流不带走浮冰。
一条鱼挡在它前面。
城外的码头不加救助,
任雪色盖住发青的脸。
“天就要塌了。就要塌了。”
蝴蝶的翅膀摇颤花瓣上的雪。
它用冻掉的下巴说出半个早晨。
说出未及担忧的绝望。
“春天的行囊,盛满了蝴蝶的忧伤。”
好在忧伤的份量比覆雪的花瓣轻,
和它的翅膀一样重。
七六〇
苏格拉底的智慧
不轻易嘲笑别人的得意。
尤其对吟诵诗篇的人。
尤其在这样的夜晚。
亮灯的窗户还没拉窗帘。
雅典接到新一轮涛声。
“博学的大师,高贵的长者,
我不奢望您的鼓掌,只渴望您的酷评。
我是不是像荷马一样?
我是不是全雅典最伟大的诗人?”
“请坐下,请歇息一会儿。
别放下你的竖琴。
你整个样子都像荷马。
你的问话未必需要我回答。
你想让我读一下你的表情吗?”
“想。当然。非常渴望。”
“它说你肯定是。
而且,可能是整个希腊。”
“哈。那你的认为呢?”
“我认为,不仅是希腊,
你可能是有阳光的领地内,
最棒的吟游诗人。
你忠实地传递了荷马。
你传递了他的问候。
你比荷马还忠实。”
“我比荷马还忠实?”
“你让他不断完成。
让他不再变幻不定,犹疑不决。
你让他的脚不再越出自己的脚印。”
“谢谢你,苏格拉底。”
“谢谢荷马。
荷马对后世不再有太多期望。
荷马就像磁石。
他吸引铁。
他让铁具备磁性。
一块铁吸引另一块铁。更多的铁。构成吸引的序列。
你的声音,眼神,手的位置,
你全身都吸引我。
你有了磁性。
你让我也有了磁性。”
七二二
雅贝斯说:“生命是加法。
死亡是减法。”
他当时正谈论颠覆和烙饼。
他没说月亮背面的凹陷。
没看到树叶一片片减少,
生命的遗址在秋雨中增多。
他是对的,站在春天的桥头,
心潮很容易漫过堤岸。
他未发觉一次葬礼导致花事盛放。
盲目,轻率,主体不担责任。
而深邃就是不浮出表面。
笔尖犁过岁月,触到语言的界限。
界限是向两面展开。
道路,田垄,海岸线,
欢愉的自信等岁月打败。
他慢慢屈服,颈项低到奖章的高度。
他不担心读者过敏或迟钝。
“受骗的感觉会在第二页到达。”
幽暗的河水浸透墙角的糙石。
“活该。嘴唇怎把握舌头的方向?
朝东的路通往日落的山岗。”
2021年11月1日星期一
六九九
他想起仓颉造字后的世界图像,
天雨粟,鬼夜哭,鸟迹渐渐清晰。
隔着一万里山峦如在眼前。
败退的岁月在逆行中加速。
此乃子时三刻,一个老人和一个青年,
一边一个看定他脑门上的皱纹,
试图抓住他网状的灵魂。
他们不相信人可以通过一张纸,
通过黑蚂蚁的队列,
看到颜色,形状,声音,
运动的水波,晃动的人体,手和脚。
看到起伏的光阴,万物的记号。
他们对一个自诩仓颉的人尽力容忍。
他们浑然不知,等待就是丧失。
他们等他收回目光,换上宿命的容颜。
等他醒悟,他无法把平行宇宙的入口指给拒绝的眼睛。
其实他已经,甘于,享受独自往来的快乐和孤苦。
他躲进一颗露水做消失的准备。
在墙角织网并被楼群遗弃,
他试图燃作一盏灯,爆出零星的虫鸣。
他抵抗死亡的方式是转向死亡。
像秋天的树木转向冬天的落叶。
可他到死也未必醒悟,
他造出的字符变成一本又一本书。
一书一世界。一个个世界,
封闭在一本本书里。
无数的世界小于一个单独的世界。
在子时三刻,他想到,隔壁,或地球的另一侧,
另一个墙角,灯下,另一个仓颉,
因为想不到他而比他更苦。
一盏灯的苦,因为离另一盏太远,
让天雨粟,鬼夜哭。
看不清你走来的路。
你好像突然来到我们面前。
此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不是横空出世。也不必预言。
我来时地平线正在你眼中塌陷。
我不习惯事先打招呼。
我不曾想有迎接的仪式。
我自己是迎接者。
我们彼此亲热,真挚又快乐。
握手,拥抱,便已足够。
我会很快走到你身后。
我即将走的路你们也未必看到。
我迎接的事物,它不告诉人远近。
地平线在你眼中会更深地塌陷。
我迎接的事物,曾带给许多人失望,
它是为精简迎接它的队伍。
为此它深怀歉疚。
它赶在很早以前就起程了。
或许和我一样,它只想早点到达,
未及准备其他礼物。
六八二
今晚,吴刚砍倒了桂花树。
虫蛀的桂花树,桂花落满了月亮。
今晚,吴刚围着月亮走了三圈。
今晚的吴刚心里发空,口中都是苦味。
他走到月亮边上,用斧背做锤子,
把月亮敲得咚咚响。
他觉得有必要闹点动静。
他已连续三年不说一句话。
最初的时候没人告诉,
离开老家的代价会这样高昂。
他越来越讨厌那些胡思乱想的人,
随便一个念头就把人反锁在故事里。
六七四
村里六奶奶的说法
再过多少年也难得验证
她的对错不依赖事实和理论
她说,我们信,就构成乡村夜晚的魅力
荒诞的语调里,故事诡异又神奇
她说六爷爷二十八岁死于械斗
二十八岁的六爷爷
能一脚踹倒碗口粗的柳树
邻村六条汉子拿命换他一个
六个寡妇,拿他的名字磨一辈子的牙齿
他死后村人厚葬的礼遇空前绝后
石砌的墓室,棺椁豪华,三层白绢三层桐油
全村老少都变成炎夏的雪堆
墓碑高耸,在村南土岗上站成膀大腰圆的传奇
她说六爷爷死后头发和指甲一直在长
爱剃光头的六爷爷在棺材里,脸被头发罩住
像戴了一个巨大的箩筐
茂密的头发发着淡绿
像不管冬夏只顾乱蹿的菟丝
指甲的生长更是任性,成了白花花的鸟巢
让一般眼睛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子
她说,如果浇了桐油的棺材板不是松木
整个墓室都会长满他的指甲
她告诉我们,要我们不告诉任何大人
(具体原因要等我们长成大人
才知道他们为何不可信任)
她探过身子,对着我们的耳朵一个一个单独透露
他每月一次召她去墓地会面
她咳嗽三声再学一声鸟鸣
他就会把门开开
六三六
那个对肖斯塔科维奇讲寓言的人※,
如果仔细看过他的眼睛,
后来就不必忍受耻辱。
他为肖斯塔科维奇准备一块石头,
肖斯塔科维奇把它变成台阶。
一个关于毛毛虫和甲壳虫的故事,
柔软的核心没有硬度。
甲壳虫爱欲勃发时毛毛虫正经历死亡。
它凝视毛毛虫的眼睛,痴望或冥想,
对世界的进程未曾留意。
毛毛虫躺进丝织的茧中,
关上门,拉上窗帘,再不听甲壳虫的歌声。
甲壳虫对着毛毛虫的坟墓陷入怀念。
用怀念熨平过往岁月的皱褶。
毛毛虫的坟墓挂在上侧树枝上,
像一个失去光源的灯笼。
甲壳虫知道一切都将结束,
它美丽的爱情再找不到目标。
它悲伤仅靠自己的生命爱情延续不久。
它后悔爱上一个独自成蛹的女子,
连最终的结局都刻意封闭。
它不懂一些过渡须暗地里进行。
当茧壳剧烈抖动,
它忧心爱人的坟墓是否遭受毁灭。
它怕用于怀念的目标也被盗墓贼掏空。
茧壳裂开那会儿,它差点立马扑上去,
把盗墓贼斩杀,或一起摔死树下。
想不到盗墓贼的背上长着翅膀,
对它的凶恶一点不惊慌。
不慌不忙的翅膀在半空起飞,
在它头顶一圈圈翱翔,
一瞬间改变太阳的颜色。
它呆呆地,吃惊了足有20秒。
它渐渐意识到,下一步,
须重新寻找杀死盗墓贼的理由。
先引诱它,让它飞翔的半径逐步缩短。
它不信“任谁长出漂亮翅膀就再没缺点”。
“它一停下来我就杀死它。
轻而易举的理由不必随它绕圈子。
它扰乱了我的怀念。”
“我怎么扰乱你的怀念?”
那个盗墓贼一边飞一边看透它心思。
“你改变了阳光的颜色。
风也在树梢变换形状。
你用翅膀唱歌,我得重新学习倾听的方式。
我的精力集中不起这么多分散。
怀念需要固定在一个点。”
“那你看看我的眼睛。”
“我看不清。”
“我停在空气里。停在你对面。”
“啊,你是毛毛虫!”
“为了你,我改变了一切,除了眼睛。”
甲壳虫使劲儿拍了拍脑壳。
“天哪。幸亏没把自己弄瞎。
我一下子认出它眼睛。”
五二四
有许多次我试图走进这些街道。
它们就在眼前,却没有入口。
又不是机动车专用道,
却弄成护栏紧闭的模样。
街道旁的楼房敞着门,
若无其事的人类进进出出,
全然不顾我嫉妒和不屑。
我有两次翻过护栏,
随密集的人流和拥堵的车辆,
到达一所院落,却两次被护栏劝退。
每次它都突然开口,
威严的声调压过无数车轮在耳旁的翻滚。
分不清它使用的语言属什么语系,
拼音还是象形,
却让我一下子听懂那语意。
“回去。否则,无法回去。”
不过,听明白是一回事,
想明白是另一回事。
同一根护栏,为什么这一端是哑巴,
到另一端却高声说话?
它完全不像高墙上充电的铁丝,
从一开始就不可触犯。
它总是像一些人生,
看样子似乎真能折返。
五二一
赤膊的人,
在山冈顶部打一口井。
他要浇整个果园,不能选别处。
和别的位置比,除了费劲没其它好处。
连虚荣心的满足也不给他。
他一桶接一桶汲水。后来改用马达。
他要让水流成溪,
每一次都连续不断地劳作,
即使马达也不敢停歇。
今年春天,
他看见另一种上升。
满坡树根为树干树叶和树梢提水。
满坡树根。树干。树叶。树梢。
把水提到高过他的位置。
他摸着自己的心脏流下眼泪。
“这个可怜的马达,
要等我倒下来,
才敢停止把血打到头顶。”
他决定找到季节的间隙抓紧休息。
听远方的海。读佩索阿的诗。
仰卧着在井边看云。
透过树冠看高处的起伏。
注释:
※指尤里·奥列沙(YouriKarlovichOlesha,1899-1960),俄罗斯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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