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诗集《九叶草》中的最后一首诗，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作为晚辈，面对着一位老诗人用一生的心血集成的册子，除了肃然起敬，再就是发自内心的折服。通过《诗魂》一文，我们可以看出，郜希贤一生爱诗、恋诗，诗歌就是他精神世界里朴素的信仰，而他所写的诗，有着来自泥土的乡野气息，自然而生动。俗话说，诗言情，诗言志，郜希贤用爱诗的真心诠释着一颗诗心的真、善和美，闪光的诗心，让他不断回到文学的原点，回到文学的初心，从而让他笔下的诗作有着不似雕琢的纯粹与独特。
在这本诗集里，除了一部分是主旋律的诗作外，大部分是诗人乡土生活的真实写照。或忆旧、或怀乡，或写亲人的别离，写乡土生活的细节，无一例外的，诗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把这份甜美而真实的回忆，作为诗歌素材的宝库，时时发现和攫取。作为“乡土诗”的重要组成部分，郜希贤的诗歌写作对于丰富乡土诗的写作，提供乡土诗写作研究的新文本有着历史的传承和意义。翻阅《九叶草》中的诗歌，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回到了那个北方的小村庄。对于我这个在北方农村生活过，且有真实乡村经历的读者来说，读到郜希贤的诗，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不仅仅是感同身受，更是一份真切地体会，一份对乡村诗意的再次发现和回想。在诗歌中，精神世界的漫步，同样有着共通的情感溯源。
和学院派重视技巧，民间诗人重视口语不同，写作乡土诗或者乡土情怀的诗作，只需要遵循真情实感的真实流露即可。我是偏爱此类诗歌的。作为情感动物的人类，诗歌是连接心与心的桥梁，诗歌更是连接情与情的重要媒介。尤其是读郜希贤的诗歌，光看题目就有阅读下去的兴趣和欲望，比如《那一只蝈蝈》《一些流行在乡村的布》等，这些曾经温暖过我们童年和少年的生活细节，在诗歌中再次重逢，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既视感。同时，再读这些诗歌，尽管有一些经历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消失，但是因为那份真情还在，那份真实的情感还在，读起来，依旧不会生疏，依旧有着撞击心灵的疼痛。
诗歌最重视情感的纯粹，只有情感渗透到文本中，就能让人感受到那份真诚和真情。读郜希贤的诗，我感觉他像是一个朴素的农人，独自一个人走向了田野，然后捡拾诗意的麦穗，或者在田间一隅，种下他想要的粮食和蔬菜。不可否认，在部分诗作中，有着特殊年代的印记，但是这些诗歌穿过时空，在今天的读者视角去审视，尽管褪去了年代的疏离感，但是，那份体贴和慰藉，依然值得我们留恋。我们阅读一个诗人的作品，就是在触摸他晶莹的诗心，然后在他诗歌营造的氛围中，感受那份美和永恒。
回到诗集的文本中，我们先来看《坟》这首诗，前两节诗人写道：“披一身田间的野性回家/祖母，你总不忘捏一根银针儿/为我挑刺/然后吮再那小小的伤口//隆起的痛，眼泪/我知道，那是老祖母/自己的心在疼”，这两小节没有直入主题“坟”，而是写了祖母挑刺的细节，后两节开始进入主题：“今年的夏天多么漫长，河水汤汤/在一洼河滩上/我被浑浊的雨水挡住/我已把一间歇马的闲屋/住出了人类气息//祖母，我所有的躲藏你再不会唤我/船沉了，泥土上凸起的一个包/光阴里永不消退/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季节/祖母被阳光长久地掩埋/芒刺被我的肌肉长久地掩埋”，意象继续隐藏在细节当中，对祖母深情的怀念幻变成“坟”的思念。全诗节制、隐忍且有回味的疼痛。
如果说《坟》写出了那种欲语还休，那么《那一天》则是直抒胸臆的抒怀：“把幕墙上的遗像摘下来吧/我的家人，还有前来吊唁告别的人/你们都看不懂我的眼神/不要追忆宗亲与旧情/不要悲痛与惋惜/不要悼词/不要一个人走了他什么都好//记住/此刻不要盖棺定论/所谓勤劳节俭光明正直的话都不要讲/因为你们不知道，我年轻时偷吃生产队的玉米穗/想小青得过一场相思病/还有生平中许多憋着的话/至今没见过天日//所谓的赞美对我只是羞辱/临走，不要再灌我一碗人间的苦药/真心送我，就喊一支唢呐陪我上路吧/但记着别仰得太高/天堂再好，那不是咱去的地方”，诗人内心的悲悯之情跃然纸上，诗人是看透生死的人，是对出世和入世的概念进行诗性解读的人。在《那一天》里，诗人以虚构的死亡环境，写出了那份超然，和《坟》的隐喻不同，这一首有着超脱世俗的吟咏。
我之所以把这两首诗从整本诗集里列出来，是想阐述郜希贤的两种诗歌风格，在诗集《九叶草》中，这两种风格，像两条主线，贯穿在诗集之中。一条主线就是克制的、节俭的甚或是隐忍的，将情感隐藏在字词中，有着节制的美。另一条主线就是直抒胸臆的，单刀直入的，完全是靠词语的爆破力以及语句的抒情能力，彰显诗人情感的激昂。在进入到诗歌创作时，面对着不同的题材和抒情对象，郜希贤熟练地运用着这两种风格来应对题材的变化，同时在进行自我突破时，又会将两种情感相互渗透乃至融合。
郜希贤的人生经历是曲折的，也是丰富的，对自己的人生经历进行诗意地梳理，写诗是最能表达丰富情感的一种方式。读《九叶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是在翻阅诗人郜希贤的人生经历。那一页页，对故乡的感怀，离开故乡时思念故乡的深情，乃至在工作和生活中，对触动人心的细节的记录与描摹，都有着真切地美。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相较于散文和小说，诗歌的特殊性在于用最精简的字词表达最繁复的内容。兰波说，诗歌就是赋予抽象观念以具体可感知的形象，在诗集《九叶草》中，诗人对于意象的筛选，有其抽象的理解，也有其真实生活的具体指摘。在人生经验、表达方式和语言技巧的三位一体中，郜希贤把人生经验的瞬间的动人处和表达方式的真情以及语言的质朴、凝练，有机结合在一起，展示诗歌的自由美、纯粹美和语言美，看得出来，郜希贤在写诗时，拒绝口语化的伪抒情表达，就是抒发真情，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坚持用语言的真诚来表达内心的真实。
比如《娘的遗嘱》这首诗：“后园那两棵桐树，你爹用一棵也就用了/剩下的一棵，我不用/让它多长两年，以后会有用/前年拆房卸下的那根老木料，我看也中/一上漆都是新的/记着，娘这辈子怕蛇，烦气蚂蚁/到时去乡木材厂，找几根柏木板膘/给材做两个档头，有点苦味儿就行/蛇跟蚂蚁都怕那苦味/以后清明寒食，不要来烧纸，不供祭品/娘一挤眼啥也就都有了/还有，我那个了不要很生气，生气没用/你爹走时你伤心成那样/也没见你把你爹哭活”，全诗以朴素的语言抒发内心的感慨与经验，尤其是一些细节的呈现，动人而震撼，尤其是结尾处升华主题的诗句，更是让人读出眼泪的疼痛。在这个快消费的时代，读这种慢抒情的诗歌，是一种对内心禅境的修行。郜希贤以他内心的宁静，和对人生经验的提炼，让我们读到了那份大彻大悟的悲悯之情。
再比如《父亲的账簿》这首诗：“年关近了，昨晚我梦见父亲/又活过来在村上礼堂守夜/看守一本颤抖的账簿/账簿是典雅的，但为什么颤抖我不知道/黑光中，父亲对巡察的村委主任说/夜好熬守，只是这本账簿太难看守了/村委主任一愣，对父亲好一顿指责/我怒上心头说我父亲当一辈子账房先生/头发都白成雪了/他的话，你们真该听听/父亲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一夜六毛钱补助我不挣了/之后愤然转身，拂袖而去/想想离世三年多的父亲，在这个虚幻世界/我终于见证了什么叫傲骨与仗义”，这是一首怀乡诗，和《娘的遗嘱》的隐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首诗的直抒胸臆的表达，借“父亲的账簿”来表达内心的一份立场。既有怀乡的疼痛，又有对人生的感慨。赞颂生活的美好，同时又痛斥生活的不公，直面生活的痛处，同时又不回避人性的丑恶。
诗集《九叶草》一页页读下来，我读到了一个诗人追求生活真实的诗意空间。郜希贤的诗歌美学是在对生活认真审视和创作认真写作的基础上，辛勤耕耘的结果。读者在读他的诗，能够感受到那份真情，我想这就是诗人写作的功力。和当下重视技巧重视语言的华丽词语的精致相比，郜希贤的诗歌写作有点返回诗歌初心的感觉，他用朴素的语言，质朴的技巧来应对诗歌写作的变化。以宁静对抗喧嚣，以诗意对抗浮华。他的这一份写作的真情，是一种修行，是一种禅定的超越诗意的诗学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