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近水有两层意思,名词的近水可以取用解渴,动词的近水可以取悦眼睛。远方有时候太远,目标纵然阔气深邃,但作为渺小而老迈的个体不妨抓住眼前,抓住当下的卑微和不起眼。
1
冬的休止符投放
来不及下的雪也就废止了
崖壁上的跌水渐渐朗阔,一左一右
一撇是神话 一捺是童话
手携手而来,没有被发飙的风暴窃走
相思轮回,乌云流散 ,两个精灵
张开透亮的翼,扑向落照的山径和芳草
欲望全数抖出,致命的咒语也被甩开
从干涸的寒流里活过来的活水
看上去轻车熟路,隔空的表白和对话
使飞跃崖壁的燕鸥成为零落的偷听者
而飞短流长澄碧的水
仿佛穿青褶子的书生远道而来
仿佛织机吐出的亮白色的长练
也是星宿下凡的紫皮岙*,盘纡幽秀
每一个蜿蜒的转口,附上悠闲的据说
据说宋高宗赵构曾经在此饮马摘果赋诗
据说古代有一对被拆散的情人,在崖顶分手
然后没有然后,只是一条柔软的水劈成了两半
放手‘一搏’,摔碎的烟岚终究无法愈合
让一座山至少疼痛了两百年,并且继续疼痛
下去,即使那‘一别两宽’的水在冬天断流
宛如髭须上屋檐下垂悬的冻凌
那一撇一捺沉积的传说,终究绷不住
两段不愿隐身的细流。春天莅临的时候
而我站在海的入口处,把一群燕鸥衔来的
水幽婉的絮语,交给不再发威的风
也许此刻,所有不幸的传说都与时间达成和解
2
青春期的我(知青),一条河一湾溪,都不是
迷恋的诗歌,流水只是一种生活方式
那几年不是没想过出逃,离开乡野和乡村
既有的布置跟繁重的劳动,又不敢张嘴说出来
即便近水因为恬逸因为烁亮散布在我惊讶的感官上
我就一个瞬间将水流的时速抱在怀里而已
过后独独惦念掬起的清凉是如何消弭子夜打稻时的困乏*
只有当我在城里渐渐干瘪,像枯穗一样败光了水
我变得十分愿意,愿意低下头去乡野
痴迷地倾听被风裁剪过的水之絮语
愿意打捞溪涧与细卵石之间
圆润的摩擦和弹性碰撞
我也愿意停下脚步,用女中音的叠韵复现
惠特曼草边交织着的叮叮咚咚*。于今
有多少水依然奔跑,一如昨天的模样
而有些水只能以暗影沉入心底,因为实体
的溪涧已经被时光消磨,或许山神拽住水
躲去了离挖掘机有点远的地方
时间兜兜转转,介入记忆的场所
水依然不用摆拍,半空播放着水声
像是凝视久别的恋人,它落地的那一刻
我用全身心拥抱着也是我自己的归宿
3
而瀑布有时候过于汹涌,极端的庞大、刚烈
仿佛更适合画家音乐家,捉住水帘洞放纵
的身影,在画布琴键上轰响瀑水的光与声波
而冬雪融化的时候又过于散漫,流得到处都是
从湖畔柳浪闻莺衬托着紫楠、雪松的柳丛下
来到延安路天桥上,橡胶靴留下的黑色印痕
深深浅浅,在软化的堆雪上
像是将诗意疲惫的芒角踩了又踩
半个月前,西西伯利亚的寒流南下
终于等来一场雪的妊娠期
相对于山下在风中颤动的絮状雪
我更喜欢盘踞山顶终年不化的雪盖
傲视群雄,却显出与世无争的样子
我想跟它客套,寒暄几句,太高太远
山路也不好走,我不想让双腿成为雪的殉道者
于是就站在并不高大的山上,等到春临
期盼人字形的山溪不要爽约
像一艘船一到追鱼的季节,便拔锚启航
各跑各的路,各泡各的茶
各自低吟浅唱地说出水的婉约、丰韵
用纤腰、流岚衬托并且贴近童话神话里的翔翼
一朵、两朵、三朵草花的肌理,到了初夏
在时而阔时而狭仄的湾溪里,跟着一双双
黑色的眼睛安闲地悠荡。黄梅细雨里
我对悬水飘柔的量化才刚刚开始
山路一侧的孱水在纸间被一支瘦笔
居然调养出活跃跃的气流
4
因膝盖积水复发重现的疼痛,是我
无法回避的短项,让攀登愈来愈成为奢侈
于是只好揪住没有挖掘机轰鸣的时候
将偶然冒头的诗意照进岑寂的子夜
用一支笨拙的笔垫着半本NOTEBOOK
在肿胀的膝盖上,写出山水残存的梦
身体里回头率极高的疼痛,夜深时
应在纸上歇歇了吧——跟前,年轻的舒婷
西川、食指,以及戴着方镜的海子(海子的标配)
四个人齐刷刷地望向我,那是再版本“蓝星诗库”
淡绿色的诗书陪伴了我21年。现在我想想
20年前我有的是活泛劲,我当年应该是坐在
后马路的草坡上翻开十四只睿眼*的诗歌
阅读时,岭、冈、峦、涧水、夜莺、小叶麻栎*
都一一地在我眼前踱步,我的心却难得的静如止水
注释:
注释*:古代定海紫皮岙,据传宋高宗赵构为躲金兵,曾在此避难。宋高宗走后,村民便将紫皮岙唤作“紫微”,至今未变。*:海岛7月收割夏稻的二十多天中,几乎每年都会碰到台风,有时不止一次,所以常常在子夜抢收稻子;刚去插队那年,打稻还不是电动机,需要用脚拼命踩踏,才能打稻子。*:借用惠特曼《草叶集》,比喻长在溪涧边的小草。*:诗中所述四位诗人,只有食指(郭路生)不戴眼镜。*:橡树的一种。2019年杭州初稿,2022年6月半岛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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