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某年某月某日  我奉命来到这里——
天空高贵但土地贫瘠的村庄
我注定在这里长出歌唱、根须和悲伤

1
这里的人们用水洗光   用光洗灵魂
用白天洗黑夜   用黎明和露珠洗鸡鸣狗吠
用没有边缘的火  洗只有核心的灯

2
村庄的月亮很旧  它照到的
多是脸上长满沟壑的故人  比如我祖父
襁褓里熟睡的孩子偶尔被梦击中  比如我

3
穿越荆棘的小路被无限拉长
这些富有弹性的脐带  用温热的血浆
养活了时而脆弱时而坚强的故乡

4
那年  比我头小的冰球砸伤我的头
那年  比我头小的锤子砸破我的家
强盗们掠走我拇指大小的黑白照  
导致这些年  我一直在找魂

5
白云很安静  挂在墙上的犁铧很安静
麦子很安静  退隐江湖的篾刀很安静
睡在麦地里的老牛  比一部农耕史还安静

6
人们出门时大抱地收割麦子和乌云
回来时轻轻地擦掉灰尘和倦困
黄昏铺开炊烟  覆盖了村庄和亲人

7
不知谁是乌蒙山的长子
也不知谁是乌蒙山的重孙
在山顶睡着的孩子最靠近神
他那鹰翅一样遒劲的乳名  
在梦里无边无际地飞

8
故乡有时是位母亲  有时是口古井
有时是结伴的星星突然滴下来
在月光里融化抑或在风里结冰

9
不用鞍子也可骑马飞奔
不用说话也能听到回声
万一要给邻村的女子送个信
为了防止词语漏掉  骑马要咬紧牙根

10
同样的故事我一遍又一遍地听
在晒谷场  讲故事的不一定是同一个人
他们有的走了  有的走了

11
乌蒙山的腰间蠕动着柔软的白云
山神的披风摇摆不定
我在漏风的土墙上画出风的波纹

12
于是我的内心开始变得镇静
但生活却有巨大的有裂纹
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兽
以缝为嘴  发出苍茫的嗥叫声

13
人们把时间戳个洞  让灵魂暂时离开自己
在村庄打个记  等肉体慢慢归来
收起细微的光芒  学习麦子的谦卑

14
惊雷很低  天空在毫发之间威胁我
但我已无法倒退到童年  
一阵风将我刮倒又扶起  我脚步慌乱

15
赤膊的孩子是青春的意象
青春是火就燃烧  是水就沸腾
在靠近微风的来处
那些稀薄的温暖  飘落尖尖草垛

16
离开村庄的时候  母亲悄无声息
但泪水滚得惊天动地
那年春天我没有回头  但为此稍作停留

17
乌鸦与黑暗结为同盟
红尘与时间沆瀣一气
远方星月迷糊  我满心彷徨
把自己比作从故乡手掌上切下的六指

18
多年前学校的跑道是滚烫的
那个素不相识的女生跑得很快
至今她的头发还在我的脑海晃里晃荡

19
无人区除了冷雨和乱坟岗  还有野兽呜呜叫
我坠入带刺的莽林  上了黑夜的钩
从疼痛中醒来  阳光将我扶起并捞出

20
结识灵魂和泥土  我得到无尽的安慰
由于不知它们谁更接近永恒
我便无限地对前者拥抱  对后者俯吻

21
神的故乡无处不在  人的流年一片苍茫   
在大西北  河西走廊万马奔腾
我身后的山脉高高隆起  群峰激荡
蚂蚁们纷纷从祁连山下醒来

22
胡麻花开得密密匝匝
我开始用月亮和星星编造风景
这花枝上的爱是细微的沉重
无边的紫色却险象环生

23
七月  你可以奔跑得再快一点
七月  你可以哭得更伤心一点
泛黄的七月  不堪一击
随时都会莫名其妙地让人心疼

24
人们把羊群顺着山坡往天上赶
从晚霞里回来时口袋鼓鼓囊囊
一双眼睛  泄漏了柔软而缓慢的春光

25
我要在村庄的尽头找到一个孩子
把他当着一面镜子举起来
从中仔细端详我的童年
是如何在人世启程时被故乡打上的结

26
没有声息和征兆  我隐约又感到了爱
打开神的拱门  在群山间架起彩虹
松软的梦得过且过  在气泡里变幻着颜色

27
每一次启程都要沿着山脉绕行
并从慌乱的脚步中识别自己的马铃声
乌蒙山没有大海空荡  乌蒙山太颠簸

28
一束光从星星里剥离出来
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人海茫茫
天色渐暗  世界万宗归一
以江湖为背景  我们成了彼此的水手
不问目的  把橹揺向最深处

29
从指间出来的光经过一道窄门
漂浮了多年  它最终凝结成白云
整个夜晚都在擦拭和安慰那些走失的星辰

30
在祝福声中  我捂住了最初的光
这光来自我的体内  独立在我的体外
它像我的另一个灵魂  
在生命的源头  重新打开窗户对话诸神

31
万物在互化  我在用晚霞锻造言辞
分不清山神和父亲  分不清水神和母亲
人世的沟壑像皱纹  万物苍茫如灰烬

32
芦苇歪歪斜斜  雁阵在风里逃亡 
倒伏在地上的冬天  白得让人略显慌张

33
回到自己的手上  神要再捏个全新的自己
我不是神  我塑造自己靠打磨棱角
你看这满身的血淋淋  这一层叠一层的伤痕

34
于是我又得以赐予光芒  我说：好
于是我高兴得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
转了一圈又回去  柔软的月光慢慢降临
我点燃温润的灯  照亮了子女和爱人

35
我静静地坐在路边  看着每一个陌生人
期望他们有一些玄妙的提问
如果他们不开口  我就告诉他们：
月亮喝醉了  它漂浮的时间久于彩云

36
我迎面而来  之后风还会吹过
它传递着生命的法则  我在多变的黄昏里
从星星的身上借得火种  把夜幕烧红
神的居所一片辉煌  墙上的诗泛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