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馆之宝

青铜彩绘雁鱼灯


仿若纤纤玉手正款款旋动捻柄
一缕烟霭缓缓纫进颀长的项颈
然后导入嗉囊，被体腔内一泓
汩汩涌淌的清泉吮吸、滤净

仿若弧形烛罩正微微开阖
似夜的樱桃小口噬咬皎洁的月色
欲放逐耿耿幽光，还是红烬将凝
半焰泊进一罩风，照见罗裳、帏羞
也照见寂寥空庭几瓣旋落的衰容

倦怠了的皎洁
煎熬过的昏黄
沤进时间的丘墟，惹上绿色的锈渍
熠熠韶辉曾为暮气横秋的瞑暗殉葬

即使鳞鸿杳绝的守望
也绝非灯枯油尽，在历史博物馆
隔着玻璃展台，我窥见整尊兰缸器型俊美
彩绘的翎羽、鳞片和夔龙纹幽光沉静
泛着含蓄、温润的包浆

我窥见一只鸿雁翅翼饱满、掌蹼健硕
唇喙张开，一个回眸就衔来鱼获
和一片幽远的逝光


春秋青铜剑



载记曰，曾经让须发及锋而逝
曾经令钢铁近刃如泥

须凿山、泄溪，取五金之英
须冶炼、熔铸、锻砧、淬砺
传闻还要雨师洒扫、雷公击劈

十年一剑，发髻高挽、骨骼清奇的铸剑师
一锤一锤给坯模安装魂魄
将精气敲打进去、寂寞敲打进去
星辰敲打进去，最后将自己敲打进去

竖炉熊熊，催动焰火舔舐锷刃黯黯寒光
溪流冰凉，一遍遍吮吻剑体的火焰

那些落满剑脊的敲打声抑或是一种唤
从铁里唤出钢、坚里唤出强
从剑胆唤出琴心，从百炼坚刚唤出绕指柔

及至，铸剑师与剑完成生命的替换
一代宗师訇然倒地，一把名剑横空出世
从鞘套里亮剑，从剑里亮剑
一道闪电被乌云攥出咝咝火花
混沌的天宇炸开耀眼的裂隙……

此刻，它静静地泊在精美的格架上
被锈迹涂抹周身，被一粒尘埃来回地敲打
一把名剑废掉了功力，容怒了杀伐的一生
正在被时间一点一点地收回
退出锋利强韧、侠骨柔情，退回深山幽谷
回到矿藏、潺水、一声鸟鸣、一声叹息……

只有镶嵌在剑腊之侧那枚颜慈高古的绿松石
在追光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幽光
像一道瞑视的眼神

西汉鎏金铜蚕



庄肃古朴的馆阁是祭祀的蚕坛
而精美的展示柜抑或一件营茧的蔟器

一只古蚕，尾羽微翘、项颈与胸廓仰起
咀嚼柔桑或正呕出丝圈
形态老熟，栩栩如生

它应该来自诗经或乐府
曾经逐水而居、采撷陌上桑
在一个仓庚鸣啼的春日，静卧于
堕髻高挽、缃绮翩跹的罗敷家之蚕坊

经历过卵蚁、蜕嬗、大眠，像一位织娘，
从身体里掏出清风与月光的丝线
就着灯火织纴逝水泱泱的音律和诗歌、罗衾与嫁裳

五十天的生命辰候，用丝缕束绑
把自己织进茧壳——
洁白，晶亮的坟茔，世袭罔替的牢
用五千年的轮回，织一条丝帛大道
然后羽化重生
织纴昼夜怀丝的稼桑
织纴唇齿相依的社稷

一只古蚕，红铜熔铸、再塑金身
一束高光打来，震古烁今
令人联想到佛与菩萨……



隋代绿琉璃舍利瓶



抵过碧玉、翡翠或祖母绿
直达心魄的颜貌，明澈、通透、像一种悟彻
镶嵌在瓶腹的四面凹透镜可容八恒河沙
和对面镜饰投来的缩影

随着光线的转动，视乎有一泓清凉的水波
在体内汩淌，像一卷徐徐打开的经书
意念里，有人试着递进一枝莲
有人插入杨枝——普救悲行的玉净瓶
纤细的颈口卡住嘈切的私语、窥看的目光
和一片徐徐旋落的尘埃

这一抹葱茏的凉意出自千度以上的高温
和千年以前的一场窑变
而缔造它的石英砂和高碱土，这些结晶的矿藏
源于火山喷发，大地的伤口里淌出的粘稠熔岩
经过了拉胚、失蜡、磨琢
仿佛从殒逝时光里淬取的舍利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                                            
最好的盛器，佛陀的功德与觉悟
坚硬如珠、五彩耀目

像一粒粒生发的籽种，瘗埋于塔基
假以时日，大清禅寺的浮屠就长了出来
飞檐翼角结满归雀的梵唱
和一百零四只铁铎叮当作响的诵经


彩绘釉陶载物骆驼俑群



在一泓淖泊旁栖息，卸下丝帛、茯茶
和宽广的鼻息，然后昂首、交颈，蹭了蹭夕阳

一只逡巡的跳跳鼠飞快消失
一只疾走的沙狐骤停，伸直了耳廓
沙暴将临，它们屈足、卧腹、埋首沙堆
发出一声声地长哞

白铜驼铃唤醒一罩昏睡的灯火
沙蚁撼动芨芨草枯朽的影廓，那是焦阳的秒针

搭在身体两侧的布袋，装着扁壶、糍粑和鞘刀
鞍架之上除却货物还荷载有寥星、渐重的乌云

驼峰贮储难捱的隐忍与庞大的寂寥
这些丝路之上的补给与用度，取不尽、卸不掉

用一生测度一只囊峰到另一只囊峰的距离
就像两座沙丘，中间恰好安放落日浑圆
或者碛月朦朦，丝路漫漫
不过一粒沙到另一粒沙的距离
就像两粒嘶鸣的流星，中间隔着光年

别离长安已有时日，想必已经涉过安西、敦煌
沿河西走廊前面是疏勒、乌孙和大月氏
无尽的城堡、烽燧、驿站，就将要易回
珠宝、毛皮和另外一支驼队……



须弥莲座双重檐金舍利塔


极致的微景观，斗拱、吻兽、花棂盲窗
和悬挂在飞檐翼角的铁铎

抑或就是瘗埋在地宫的一枚籽种
被覆钵与相轮，仰月和圆光
修辞过的塔刹是莲瓣捧出的蕊
出落成耸入云翳的南安寺塔，挑开红尘

纯金打造、宝石镶嵌、檐垄被蚌珠缀满
一篇华丽词藻反复修辞过的梵文
一顶极尽奢华的桂冠

它盛奉的影身舍利，淬取自佚名的佛陀
法号已无存考证，我猜想一定是貌相慈美
功德远大，且有着一颗柔软的心肠

将身体开了光的圣物
生命之外的修行，幽远、神秘
熠熠辉光回照当年的青灯、古佛

他用灭度得来的证悟劝诫众生：
一切皆是身外之物，身体也是
无非狭小盛器里几粒渺小的博大
无非几粒坚固的虚空……



战国杜虎符



两爿青铜的虎符熔铸出来
然后切厝、错金、打磨，须戳心掏肺
须搜肠刮肚，遍体鳞伤
直至将一句量身定制的信诺榫卯勘合
让钢牙、利爪和一声嗥啸严丝合缝

昂首、曳尾，硕腿前屈，耳廓贴于脑际
赳赳踽行于大野，披挂流沙走石的斗篷
胸有隐隐滚雷，眼廓藏着闪电
骤然间山瀑喑哑，鸟鸣咽回肚里
灌木丛弹出惊悚的小兽和颤栗的翅翼

须诏书与节仗，须兵甲之符右才君左才杜
燔燧猎猎抑或也是开阖的秘钥
弃盟、背信， 礼崩乐坏的年代
每一次兴士披甲都是鲜血淋漓的虎患

它早已身首异处，只剩下半边纂绣的错金铭文
半边的斑斓与雄威、利爪和咆哮
半边的江山社稷

背侧的牝槽，只有尘埃、锈迹与回忆与之铆合
曾经的硝烟、战火，曾经的刀光剑影、车辚马萧
曾经的窃符救赵……


于  力：在《十月》《诗选刊》《北京文学》《四川文学》《飞天》《天涯》《海燕》《农民日报》《中国艺术报》等发表过诗歌作品，在《诗刊》《十月》《当代人》《诗探索》举办的诗歌比赛中获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