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帖

文/黄其海

我知道：美好的春天，终究
会被一杯美酒打开。她是启动
是启幕，也是启蒙和启航
接下来，一年的日子，那些
琐碎的事，幸福的事，苦难的事
所有故事的开头，才准许发生
她是七仙女误落凡尘，只为赏读
一幅幅人间美景，寻访一条条
绿野仙踪，聆听一首首岁月恋歌
她渐行渐近：百里，十里，一里
她的新芽，花蕊，在田野上，在
瓦缝中，在泥土里，在墙角下的
绿植根上，悄悄地生长着丰稔着
我轻轻的喊一声，她准能听到
不过，现在我又没心情喊了
该来的，一切的，总归会来
该去的，迟早，都会悄然离去
不带走一片云彩

现在，我就坐在故乡的廊檐下
喝酒，这个地方离春天很近
我动动手指，就能触摸到
春天柔嫩的指尖，柔美的脸颊
这个季节，这个幸福喜庆的时辰
我不可能一个人，喝酒
老屋的大客厅，已略显促狭了
其实，廊檐下也有些促狭了
只够摆放几张婚宴的桌子
当然，我也可以坐在村口喝酒
坐在更为空旷的秧田藕塘边
一边聆听唧唧虫吟，一边喝酒
或坐在铁路斜坡，挨近父亲的
柿子树那块空地上喝酒，喝酒
跟喝什么牌子的酒没有多大区别
喝酒，喝什么酒，喝高了都会醉
跟在哪里喝，跟什么人喝，有关系
我看见从外地赶来的亲友们
我的几个表兄弟和他们的妻子
漂亮小表妹和她面容俊朗身材挺拔的
丈夫，以及她文质彬彬的儿子
有的已经端起酒杯，有的刚刚入座
我看见结束化妆的侄女，从她的闺房
出来，她拎着长裙及地的婚纱服
侧身穿过廊檐，我刚好端着酒杯
也没多想，便一饮而尽
我记得她的生日是正月初二
她是个生于春天的女孩
那年的故乡年还是年，年味十足
红红的鞭炮碎纸屑和残雪的白
一起在我眼睛里晃
那年，我最小的弟弟才刚刚成年
二弟其松和他的外地女友也从中国
地图上一个叫常熟的远方赶回来
过年，是大年初一，我们刚刚喝过
喜庆团圆的年酒，正在牌桌上玩着
纸牌，我的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儿
手拿着一块糖果，扶着桌腿
努力地踮起脚尖，在往牌桌上闲凑
其实，她哪里看得懂牌呢，热闹
红火的年，团圆，喜庆的快乐
元素，也感染给了懵懂的孩子……
这时，大屋对面大弟小虎的屋子里
就有了动静，几兄弟闻风而动
丢下正玩着的纸牌一哄而散
手忙脚乱地簇拥着、抬起他们
即将临产的二嫂赶往乡卫生院
此前，临时扎起的担架在父亲的
指导下扎得非常牢固，父亲走南
闯北见过外面的世界，如今虽说在家
务农，但以往的见识和丰富的阅历
已然奠定了他沉稳坚毅的性格
和深受我们景仰羡慕的人格魅力
他就站在门口大槐树下，离我现在
喝酒的地方不足两米远
他含着纸烟袖着双手，正在跟我母亲
交待着什么，从别处飞来的几只喜鹊
在屋前的洋槐树上闹喳喳叫着
弟弟们抬着担架已快要走出村口
我的母亲才急慌慌跟在后面跑
手中拎着一些洗漱用品，在布袋子里
磕碰着闷闷的、咣咣的响声……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在产房
看护一夜的母亲，特意从乡镇上
回来报信，告诉我们，大弟媳
生了，是个女孩，那时，如果有
手机的话，母亲的口信，就不会
这样费劲捎来，而是拨打电话
我们马上就听到了消息
现在，更不可能要用上担架
送孕妇上医院，左邻右舍
门口都停着私家车，外甥付诚和
侄儿天祥的车子，都停在门口……

眨眼间，这个叫“蓉蓉”的女孩就
长大了，到千里之外的外地读大学
自己找工作，很少让父母操心
她还特别喜爱音乐，自学拉二胡和
弹钢琴，那天我在小弟家楼下
听到熟悉的琴声，原以为是钢琴过了十级的
小侄天曌在练琴，结果却出我意料
是我这，从未见她摸过钢琴的侄女在弹
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今天蓉蓉出嫁
她的妹妹雨婷两年前，也出嫁了
远嫁到了湖南，还生了个虎头虎脑的
儿子，我们至今都没想明白
妹妹雨婷为什么要把自己嫁得那么远
这以后，想回趟娘家看看，都要
坐十几个小时的车子……

那时候，暑假，寒假，周日，过年
我们都会回来，女儿还小，上幼儿园
小学，初中，小姐妹们在一起嬉耍
打闹追逐，手里有一颗糖，一个苹果
都要分着吃，美食分享的快乐
已然超出了吃本身，亦是不喜欢
分享的人，难以体会的
春天，她们当然要倾听春天的声音
从星夜的声声蛙鸣，到晨露草根下
瓦砾堆里，虫子们的低唱浅吟
她们更喜欢结伴踏入春天的田野
这个草木葳蕤时节，总是惹人欢喜
还有妹妹雨婷和小弟弟天祥
我们那会儿都不称呼他们的名字
就依照在家排行喊二子和三子
他们手牵手，在院子里做游戏
他们轻手轻脚，在村边的田野里
走着，看着，笑着
捉虫子，掐野花，掐茅姑娘草
这个草的芳名是乡村的，也是美好的
它翠绿的茎杆，轻轻撕去嫩皮
吃起来很甜，口感也很春天
那些年，他们是一群最早接触
春天的孩子。而现在，这个
亲情浓郁的场景，这个美好的时节
已然换位给我的外孙女淘宝、一诺姐妹
和她们最好的故乡玩伴小雅了……

以往，乡村酒席上还热闹划拳
现在早已经被淘汰了，边喝边聊的
气氛其实也不错嘛
我端着酒杯，跟表兄弟们喝着
聊着，我眯起眼睛，仰视故乡
老屋的廊檐，扯起的电线，楼顶上的
太阳能，因为透过这些寻常的
物体，我可以更直观地，看到故乡的
天空，它的干净与湛蓝，当然是著名的
它就一直装在我的心口
每次喝酒时，我都会小心捧出来
跟同桌喝酒的亲朋和陌生人
炫耀一番，以至于经常跟我喝酒的朋友
早就知道我这个即兴的环节了
后来，就紧张了——是学业紧张
我们回故乡的次数明显少了
小姐妹们在一起玩耍的机会当然也就少了
亲情的春天
在我喝下的酒碗里沉淀，沉淀！……
我喝下的这杯酒，叫做“怀念”
这是我喜欢引用的一个词儿
但是这个词儿好像并不喜欢我
它时常会在我胃里翻腾，烧灼，痉挛……
像是想要伸展开，矮挫身子来的侏儒
像是喝下皇上恩赐毒酒的罪臣
像是一碗，跟春天的辞别酒
可是，我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一直在盼望着、盼望着
就要推开春天的门扉了
只要我喜欢，我随时可以进入
故乡的田野，走进父亲的柿子园
跟过去的时光，跟我记忆中的
乡村岁月，喝酒
我可不可以告诉洪荒的宇宙
我要坐在地球上喝酒
喝一碗春天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