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布依人的厄尔尼诺（组诗）
文/王江

◎如虎

晚上十点，夜已凉
阳台上，我与台灯各怀心事
钟敲十下，人民广场
轻声告诉六盘水
世间安祥
而我明明听到家乡的铜鼓声
是啊，怎么会如此相像？
记忆中，布依山寨的每一面铜鼓
都含满露珠
敲一下，就有无数只老虎
晶莹地奔向山林
响一声，谁要是思念家乡
谁就能看见

◎雪落在我身上

细看街边的树，树就更孤独了
孤独往往在被看到时加重
恰如刚走过去的人
自言自语，说布依话
还有一个月就要回家过年了
他的过错不在于懒惰
而在于忽略作为路人的我
也是布依族，听懂布依话
两只觅食的蚂蚁面前
称之为路的，其实很容易被擦去
能选择的只有不停寻找选择的可能
能逃避的只有逃避本身
这样看来，水城待我不薄
漫天大雪
落在我身上，也落在他身上

◎往事乱如刺梨蓬

很多刻骨铭心的
其实不愿提起

那年他说要种刺梨
立夏过后，野生刺梨花就开了

白水河歌声流淌，刺梨花期短暂
煤油灯下的布依姑娘方寸大乱

刺梨花谢的日子
刺梨树就在彼此近旁，不近也不远

生活多像刺梨蓬啊
一些多余的枝丫互相缠绕

如今捧起他寄来的刺梨，长满尖硬的往事
扎手一下，她的心就疼一下

◎有理扁担山，无理三扁担

盛夏，午后阳光剌眼
公文包迎面走来，白衬衫掀起风暴

听说他只说汉话
与自己的父母交谈也是这样
我们用布依话和他打招呼
如果他用汉话回答，就拿扁担揍他

三个小青年肩上扁担晃晃悠悠
寒暄过后
依然晃晃悠悠走在归家路上

扁担山，稻田在金色油画中忙碌
稻草人悠闲，微笑
原谅了一只落单的麻雀

◎王家三寨

如树杈上相邻的巢，共用树干承载的力量
革拱、卡捧、仡佬坟三个寨子
都是布依族，都姓王，字辈一样
常有云朵掠过，寨子斑驳
孤独，忽明忽暗
常有出走的人，在树枝上哨鸣
他们逐水而行，击节而歌
歌声像瓣瓣油菜花，绣在衣裙上
到福建、浙江……
越走越远
散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
像祖先开天辟地一样
众多枯枝、干草呈王字形
搭就的巢，烟火中发出锈色声音
有风就让它吹吧，有翅膀就让它飞
从高处看，王家三寨，多年前
在六盘水天人世纪城小区
悄悄滋生又一个寨子的雏形

◎从上下纳果，到波生波阿

是横跨六枝和镇宁的长度
是一根扁担的长度，更是
四十八寨布依人心脏的长度

旧时官府说“四十八寨，寨寨有匪”
却不知四十八寨故去的才子佳人
一直在巫者的口中被逐一呼唤

田野在呼唤声中长出稻谷，长出米酒
河流流淌历史的响声，流淌米酒
在这个槽子，酒算什么东西？

喝了一辈子酒的人，喝不动了
就要远走
留下身后山河

山河壮阔，装得下墓碑后的落日
装得下黎明前的啼晓
唯独装不下一个少年的忧伤

十多岁还讲不来汉话的少年，如今
在异乡用汉字写诗。诗行好长啊
从上下纳果到波生波阿

◎夜行石头寨

云朵拖拽太阳离去
夜幕默许

老牛卸了套
水田过于明亮，无法动弹

此起彼伏的蛙鸣掩饰了足音
只剩鼓胀心跳

布依歌谣碰落了露水
寨子里传来不识熟人的犬吠

夜行人不知疲倦的往事
与月亮有关

◎唯有陈旧如你我

樱桃花开的时候，一张张外出谋生的嘴
必须用手帕捂住

刚被过年的酒烧伤，亲一下孩子的脸
就很疼

前路笼罩春天的迷雾
时间给出药丸：每天一粒

你知道的，伤口愈合时
靛蓝布依蜡染手帕将在风中陈旧

永不陈旧的只有，樱花摇曳，星辰满天
你不是孤身一人

◎坝湾小孩

在家门口自顾自玩石子
门前樱桃树，与他一样嫩绿
请交一些友善与怜爱的买路钱

再过二十天，树上红透的珍珠
将激发他遗忘的吮吸
再过二十年，一个穿长裙的布依姑娘
走进他心里
身旁喂饭的爷爷，那时会远远地笑

在坝湾
天大，祖宗次之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一个孩子长大
所有鬼魂都有办法收拾

◎一个布依人的厄尔尼诺

海岸溢满海水。滴下一滴眼泪
海面就上升一点点，远方孤岛
有被淹没的危险
放生一条鱼，又加剧了险情

陆地暂时安全，十万大山长了翅膀
足以安放工作台上的小梦
片刻，就能见到亲人
——死去的活着的，跟前的远行的

乌蒙山里这座小城季节模糊
暖流紊乱。一个布依人
有不能言说的孤独和焦虑且
无以自解

眼前，有露珠从草叶上滴落
代替他流出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