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之诗

一
武汉封城已经一个多月了，肺炎确诊病例还在
三位数的增长，病亡人数还在攀升
救死扶伤的医护和物资，还在源源不断地
向湖北战场调集。九省通衢的武汉
兵家必争的襄阳，刘备借过的荆州
被火烧过的赤壁……纷纷卷入这场战争
只不过这一次，最先失守的是武汉
只不过这一次发起战争的，是新型冠状病毒
它们没有人类的智商，情商
它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原谅

二
这是一次突发的，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
武汉胜则湖北胜，湖北胜则全国胜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也看不清敌人的战争
我们在明处，对手在潜伏，怎么守
比怎样攻更加揪心
所以一定要原谅你佩戴的口罩，屏住的呼吸
反复搓洗而又隔空拥抱的双手
原谅那封锁的道路、车站、码头、高速公路
原谅过往浮华，张灯结彩的街道和牌楼
原谅曾经的车水马龙，人潮汹涌
继而原谅现在，你足不出户的焦虑和恐慌
也请你原谅一座座被封住的城市，一个个风雨
相连的村庄，原谅它们经历这个冬春之交的
痛苦与寂寥，原谅华南海鲜市场，那些被宰杀的
家禽、水产，那些和草木共同生长的瓜果蔬菜
那里曾有过短斤少两的阴谋，也有来自底层的叫卖
请一并原谅那些野生动物，包括蝙蝠和穿山甲
它们懂得在黑夜飞行或匍匐爬行，但它们并不知道
其中有一部分要被人吃掉，就像一部分人
会在这场病毒与人的斗争中，残酷地被吃掉

三
这同时也是一场告别冬天的战役，冷风阴雨中
我们感受了疫情数字的冰冷
在逃者、受伤者、阵亡者
到2月27日为止：累计报告确诊病例78824例
追踪到密切接触者656054人，尚存疑似2308例
尚有重症7952例，累计死亡2788例。
作为幸存者，请原谅我暂时无法接受
这组数字，不能直面它连成的突兀曲线。
我只想看到ICU病房持续地显现
一个个心跳，脉搏，体温及呼吸稳定的
数据和波形，我只接受那些唤醒春天的数字：
从广州到武汉，钟南山84岁 
从杭州到武汉，李兰娟73岁 
从北京到武汉，王辰58岁
--武汉三镇，到2月27日已开放48家定点医院
病毒肺炎的重症床位已超过23500张
已建成16家方舱医院，隔离病床达13000多张
这一天在湖北战场，29个省市区及军队已派遣
380多支医疗队，超过42000名医护人员驰援
请原谅我只能守着电视凝望疫情前线
我想看看那些医护摘下口罩之后的舒展
看他们留在脸上的血色压痕，读他们
写在防护服上的名字，任他们
勾勒这个春天，最美最让人心酸的曲线
让这曲线拖着数字，一步步地
走向热泪盈眶的拐点

四
就让我们静静地等待，在等待中学会原谅
原谅我苟活了大半生，却没有机会成为医务人员 
我不曾在检验科，住院部，药房，发热门诊或
某院某科某室战斗过，没有机会去认识那些
猝不及防地倒在工作岗位的战士，他们中
有教授，医院院长，医生护士，后勤保障…
请原谅我，没有仔细地记录他们离世的日期--
林正斌62岁，刘智明51岁，徐辉51岁
黄文军42岁，李文亮34岁，彭银华29岁
夏思思29岁9个月零20天…让他们安息吧！
务必也请原谅他们曾经拼命节省的防护措施
救死扶伤之时，他们已经透支了仅存的免疫力
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他们没有与家人好好道别
未曾想过名垂千古，成为英勇赴死的烈士
但他们曾经和我们一样，只想平平凡凡地活着

五
然而活着并非那么容易，到处都是活着的难题
真应该问一问被封的城市，问一问夜晚
蜷缩在火车站，停车场和地下通道的流浪者
问一问清晨，在医院大厅等候床位的本地老少
问病问药，问针头问配方，问吊瓶问CT
问问疫苗、核酸试剂、氧气瓶、ECMO人工肺…
问口罩还缺多少，防护服换过几次
问负压病床空了几张，谁在运送城市垃圾
问公安干警哪里危险，丧葬工为何颤栗
问免费车开了多久多远，义工要到何时回家
问雪夜帐篷谁在值守，雨中的网格漏查了几户 
问卡车司机跑了几趟，快递员将盒饭送往哪里 
谁说--和平年代，人都怕死
可他们为什么就豁得出去？
再问风，吹走了什么；问花，为何迟迟不开
再问雪，掩盖了什么；问月，为何如此悲凉
请原谅—我无为无用，也没有资格回答
这种让人哽咽的问题

六
我们只能是阻击。居家隔离，通风，洗手和哭泣
既然是阻击战，兵马粮草就得先行
可是谁是兵，谁骑马？何为粮，何谓草？
请原谅，我还是不能放下这些问题。

七
这是争夺生存空间的殊死博弈，病毒偷袭的
是人类的肝脏，淋巴细胞，血氧直至肺部
这是冬天瞄准春天的又一轮反扑，城市沦陷于
一个个花冠式的陷阱，一株株冷不及防的暗器
必须承认我们的脆弱，要知道给我们伤害最深的
往往是那些视而不见，却与我们共生相随的东西
所以请原谅我们的狭隘，毕竟在求生的过程中
我们也同时沾染了湿毒和戾气

八
都说冠状病毒狡猾。
在人类吹响口哨之前，病毒早已十面埋伏
封城之时它已潜入人体，并发起诡异的攻击
也不分强者弱者，年长年幼
不管达官贵族，还是阿猫阿狗阿花阿草阿根
然而我们无法跟病毒讲道理，或者情义
在这一点上，请原谅我多少有些愤怒
我的愤怒源于病毒的冷血残忍，也源于某些
遮遮掩掩的官腔，和平安无事的锣鼓
可是谁想过，我们的世界到底病在哪里
无辜的生命到底有何过错，以至于
不能被一种病毒原谅

九
如果说灾难是一剂苦药，就让我们咬牙喝下
灾难拿走了我们的防备，也给了我们敬畏之心
就像病毒吞噬人之免疫细胞，也逼人产生抗体
请相信灾难终将过去。那些灾难拿走的
会以碑文的形式立在人间，告诫劫后余生
除了爱，还有苦痛不能忘记。
原谅这人间没有孟婆汤，在苦难中活过的人终要
学会将善良还给世界。这世界欠我们一个春天
就让我们在愈后还春天一个拥抱

十
就让这首诗在此时此刻停住--
2020年2月27日24时。
请原谅我这墨水干枯的笔和眼，它要为明天祈祷
为庚子春天因抗疫而罹难的人默哀，他们是--
26名医护人员，49名公安民警，数十名基层干部
迄今为止，纳入统计的2788名同胞。


隔离之诗

这是一首对于冠状病毒的隔离之诗，要用免洗的
洗手液，75%的酒精，八四消毒液 ，将其揉搓在手
洒在公交、地铁、城区和村落的静默之中
要用大的雾炮、小的喷壶喷枪，去消杀
大街小巷，浇淋路灯之下的花草、细枝和尘微
要将每一个姓名，每一个词根都仔细擦亮

这是一首关于忧患和恐惧的隔离之诗，出行者需要
学会藏匿表情和呼喊，佩戴医用的外科口罩
那些防护服，N95口罩，护目镜以及橡胶手套务必
留给一线的医生护士，递给民警、辅警，早早晚晚
清理垃圾的环卫工，捐给社区网格上风雨兼程地
查找和转移病患的动名词，给他们多一些庇护

这是一首人与人间的隔离之诗，必须保持一点五米
以上距离，飞沫、脏毒、侥幸和谎言须挡在两米以外
使距离成为痛，痛成为殇，让氧气经软管插入鼻腔
导入毛玻璃状的肺部，让未尽的言语缓慢地回升
雾化在护目镜片之上，请将手机的荧光灯点亮
织成夜空中的光柱。让光，送李文亮医生最后一程

这是一首春天与冬天的隔离之诗，就像我们曾经守候
一场苍白无力的雪，盼它封冻蚊虫病害，掩埋尘世所有
邪恶和肮脏。而今我们祈求雷神火神，愿它向人间
投下从天而降的方舱，渡来连绵的春雨洗净苍生
然后是万物复苏，彩虹在天空高傲地升起
引来浩浩荡荡的阳光，照见草木萌动，枝葱花艳

呼来唤去，这只不过是一堆分行的文字
它不能封挡无情的病毒，也无法掩盖冷酷的数字
相对于真相和无助，它只能是懦弱之诗
相对于生离死别，它也只能是轻浮之诗
如此分节分行，如敞开窗户通风换气，像口罩
或一页诗稿蒙在脸颊，捂住的是羞愧和伤悲
因此成为一首，止住干哭干咳
擦干眼泪的隔离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