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我和我的村庄的

          
覆盖我和我的村庄的
是一阵又一阵的雨
载着我和我的村庄的
是夜

夜是
走不到尽头的长廊
雨行到穷处
是曲

先是听到声音
蹑手蹑脚似在试探
有时径直跑来
一阵慌乱

慢慢呈现复杂的声部
但依然能分辨
似风沙沙穿过林间
似热锅里的油犹带水气

或径直落地还原成水
夹着咕咕的泡泡声
或投身枝叶，清脆
如芝麻炸壳

屋檐上落下者
声音厚沉
像一只手
敲大地如木鱼

          

     水杉

         
草尖竖起湿气
叶片洒落光线
我静坐在树下
阴影一样斑驳

队列整齐的水杉
齐刷刷亮出绿色锯齿
树干底部涂抹石灰
像穿着破旧的长袜

银杏伸出枝条
和水杉执手
颤抖的叶子
两鬓厮磨

大地有负重的内心
白色蒲公英吐着泡泡
像隐藏的端口
暗暗交换氧气

时空静寂如蒸发
幽暗里缥缈
事物在朦胧中
敞开无限

像披着苔藓的石头
我将自己遗失在那里
看一只黑色的鸟
像一个单筒望远镜
架在高高的枝头

它指向一片湖
替水杉眺望乡情
替我窥视、召唤
无法陈述的内心

          

       白昼因何而设

         
白昼因何而设
妙不可言的造物
凿开白金的天空

湖面——纪念碑
白云重复着铭文

水蜘蛛似小艇
蚊足纤细若桨
当它静止不动
影呆萌如梅花

塑料彩色筏子上
陈列着众多花盆
紫色火焰高高蹿起
薰衣草涉水而生

太阳撒下光网
斑驳如落下一阵雨
涟漪、水圈
和苔藓一起蔓延

水。暴徒
光。跳动的刃
湖水窝藏一箱匕首

山、树、楼房
以及岸上的人
被挟持在水中
呼应倒悬的尘世

睡莲像一句偈语：
光是芬芳和慈祥

          

      湖畔读书

          
湖畔读书。风是犁铧
池水荡漾如新翻之地
有耕读之意趣。浮萍
筑水而居，在水之涘
水鸟击水而来，自水之湄
苍老的镰刀收割涟漪
芭蕉婀娜，长袖善舞
水杉树水中倒立生长
如此好景，如此时光
读书是真性情、真风流
如果是在晚上，他会
被误作进京赶考的少年
月亮会是墙上探出的脸
走过的女人露出聊斋里的妖媚
可这是白昼，天空拆去窗
拆去框和玻璃，暴露
公路、停车场和便利店
凌乱的湖面如同光线的墓园
星月尸骸深埋，水草装点荒冢
风任意翻动放在草地上的书
翻动萨特、加缪、荷尔德林
翻动无用之为大用的诗书
但颜如玉不在书里在水一方
红袖添香不在书里在一点钟的睡莲
惶然于很多事物，已不再年轻
文字没有手机古老，婚姻比爱情流行
新的传统像铁链牢不可破
彷徨于诗意的栖居
他在草地上捧着书走过去
捧着书又走回来
文字的幡旗高蹈生命
心灵的履带快乐前行
一片银杏叶，被阳光
投影成梦幻的书签
落在看了几遍的书页
时光沉淀。文字复活
某种生活像芦苇地带高过风
我们干瘪的灵魂得到救赎
丝线一样的岸边，芦苇
俯身喝水，胡须被水打湿
如他埋头文字寻找灵魂的族类

          

       打沙包的老者

         
找到那棵最大的构树
就能找到那棵小的
就能看到一个老者
从黑色老式单车上
卸下褪色的沙包
挂在小树的枝杈
我还不能描述他的时间
但树从光秃秃到满身树叶
如同过了完整的一年
如同贴满岁月的便签
从枝繁叶茂到一片凋零
到把飞鸟误作最后的落叶
我还不知道生命的热烈
又有怎样的飘零和迟暮
每次我路过公园河岸
都会停下驻足欣赏
仿佛他是另一棵构树
每一拳都掏出苍凉的枝干
最近他一直没来。构树
已经结果，绿色的绒球
涂满了红色的果酱
他始终不见。拳头
余震——果子剥落如泥
旁边，玫瑰继续开
像少女，风中舞剑

          

     大井

       
如巨大水罐
嵌入土地

若干世纪了
苔藓锤炼得像茧
但褐色石头
保持劲步攀爬

岁月如斯慷慨
年轮历久弥新
石头重彩。刻痕
在壁上翩翩舞剑

而天然的条纹
闪电一般迅疾
四壁浑圆
绷紧如天空

水。黝黑昏沉
像一团上升的雾
而时间下沉
无法打捞

石阶在水中弯曲
鱼群游过浮梯
你惊诧于陌生
和陡然的涌现

惊诧于触摸
拥有心跳的质地
惊诧于水里
看不见无波的心

竹林环绕。枯叶
螺旋般落向水面
在时间的高纬度
坠落，是飞翔

          

      雨中榕树

          
雨证明了天空的豪情
证明了云是弓弩手
开大弓，拨惊弦
那箭矢般落下者
穿过树绿色的身躯
像是谁在草船借箭
绿荫错落，雨线参差
我能听见淅沥者
拥有诗的平仄
藏身无处的水珠
牺牲了透明圆润
咬牙而变身细流
在密实的枝叶间
练习横竖撇捺
以自由之姿
塑造玉碎之美
风起。榕树翻卷
像湿透的老母鸡
拍打着周身的雨水
顺便弹出一两只鸟
那时我坐在后门
注视这棵雨中的榕树
它仿佛另一个我
同样许我以凝视的深情
而一只动也不动的鸟
密叶间露出尖尖的喙
如同狙击枪的枪口
对着时光的梁子
当它瞄准旷野
敌视已是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