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里（组诗）
李剑 

1.草药味

弥漫着整个小院。草药味，它来自于门口那只
红漆铁皮的小煤炉，背后
一只豁了口的黑漆漆的瓦罐，和一只
青花瓷碗……以及
一个老人的身体。

人间的草木。一根草茎
搀扶着母亲深藏病灶的左腿
从这一天的清晨开始，她要把自己交付给
一剂五味杂陈的草药
守着窜出炉口的火苗，慢慢地熬
慢慢熬，
熬……
而后，说着苦
仰头，闭眼，把苦咽下……

……要不然，那个疼啊
那个疼，是心尖尖上的一根
刺。

也有时，是一颗豆大的汗珠
是忍不住的叫喊。是
疼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疼了
当有人问起时，才会伸手去摸摸，那
深入骨缝的冰雪

2.风吹小院

风停了一会儿，又开始缓缓吹起来
不急不徐，像一个人
离开，重又回来

从这一天的黄昏开始
经过母亲小院的风，她要吹拂很多东西

吹动门口蓝格子的棉门帘
吹动屋檐下红艳艳的辣椒串
吹动婀娜多姿的炊烟，婉转成一曲袅袅的乡音
吹动墙角那张犁铧汗涔涔的脸
让它重新镀上钢铁的光芒

小院里每一件沉默不语的事物
都要接受风的吹拂
风经过的时候
就连那个瓦缸里清亮亮的井水
也悄咪咪地眨了眨眼睛
它要一如继往，照耀宁静的生活

风还要吹动那块小小的菜地
吹动一个人弯下去的身影，和
那双长满茧花的大手
让她在点燃柴火的瞬间
减轻内心的疼痛

当然，风
会把一个老人从清晨到暮色
所有渗进骨缝里的疲惫
一一沥干
而后，吹着吹着
就把黄昏吹成一个长长的夜晚
小院呵，在风的呢喃里，翻了个身
扑地一声，夜
就灭了

3.光阴里

整整一个下午，你就那么安详地坐着
坐在屋檐下那道斜斜的光影里，一点一点缩小
一遍遍，被风吹拂
这样的风，缓慢得，像一列正在爬坡的列车
还好，它并没有加速你的苍老
只将你鬓边的几缕发丝，吹得
更加白亮，像霜。

有那么一瞬，你忽然之间停止了和我的交谈
低头，注视脚边一小片土地——
你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
只是顺着你目光的河流，我恍惚进入时间的深处
在那儿，一定有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你
那一刻，苍老的人，多像是一盘珍存多年的老磁带
嘶呀的声音，她把自己的中年、青年、少年……
重温一遍，不知有多少甜蜜和苦
埋藏其间

而我，也只能好好感谢那个下午
时光，让我们紧紧靠着。让我们
的身体，都有了皱巴巴的
年轮

4.那双手
侍弄过粮食，喂养过马匹。常常是
刚刚放下汗渍渍的犁铧，又
端起喂羊的料盘。急匆匆地……

摊开攥紧的掌心。你让我看见：茧花
是一亩三分地里，一年绿着一次的
庄稼

此刻，握于我手心的，是
一条苍老的河流：疲惫，干涸……
流经那么多的蜿蜒曲折
皲裂的伤口，布满大地
疼痛，深陷于一个人的白发和骨骼
叫不出声响
——这多么像一个人，这些年
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一步往
前赶……

而此时，也只能握着
剔除一根旧刺
让一点点疼，重新回到体内
握着。直到
变得温暖，松开冬天的冰块
变得，像捧在掌心的一小片湿润的月光
干净，松软


5.再一次写到父亲
父亲，当我再一次这样恓惶地写到你
为何内心还是这般写满难过和悲凉
这些年哪，那些横七竖八的狂草愈加疯狂地占据了
你的额头。季节交替了一茬又一茬
终就到了衰败的边缘
一个人的青春，竟然如此轻易被淹没
而我也只能束手无措地站在你面前
眼看着你苍老下去
延着时间的某个方向
一点点坍塌……

父亲，以前总爱沉默不语的你，开始喜欢没话找话
你渐渐喜欢跟我提起故乡的冬天
月亮升起的夜晚，白杨树怀抱的村庄
水一样柔软的母亲，守在一盏灯下
想起多年前，我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曾经熟稔的歌谣戛然而止
你常常披一身薄霜，立于院中
那个我们共同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小院
记得你的每一声叹息

父亲呵，你越来越老了
老得不成样子
但在你面前，我怎么越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胆怯，慌张
——每一次回乡，我都不敢看你
却又忍不住，在风里
一次次红着眼打量你鬓角的
那一层霜雪

6.灯下
已是后半夜了。夜，已经撩了好几次
沉沉的眼皮。

一幅民俗里剪纸的窗花。沿着月光的河流
照过去——她：端坐，安详
一弯眉，
一弯月
屋檐下的瓦盆里，影子
轻轻摇晃

一根红帽子的火柴，探进灯芯
拨一下，亮一截
再拨，再亮……

夜，裹了裹被角
翻了个身，又往里缩了缩


7.入夜
这更像是一场仪式。天黑之前，
或者更确切地说
在她累得还能有那么一顶点儿坚持之前
她就要如数家珍般，一一完成

晚炊，清扫，去喂养牛棚里等着饲料的那头老牛，和
那几件因忙碌了一天，而满身汗渍的衣裳……
只有等这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会稍稍松上一口气
静静坐下，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粒
环顾四周：这个她马不停蹄围绕着转了一整天的
家，还有哪些，是自己不能放下的
牵挂

但令我常常惊讶的是，她
那双手，只有当一整天的灯光全

部熄灭
当星辰布满眼眸
才有属于自己的，均匀呼吸的
空隙

作者简介：李剑，男，生于1981年，甘肃凉州人。小学教师，爱好诗歌，作品见于地方报刊和网络媒体。系甘肃省武威市作家协会会员。
通讯地址：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共和街71号凉州区共和街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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