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十郎的诗

作者：武十郎

◎书房帖

这些从外省寄达的书
很快栖息在我的斗室
它们在我的注视下，抖了抖翅膀
羽毛，就抖落了春水
而我偏偏是一个痴迷幻想
在太阳的光线上，筑造房屋的民工
凭着三流的技能，把书
视为砖块。码上了，瞅了瞅
摇了摇头，又把它取了下来
我这样不厌其烦重复着
直至某天，一本书掉下来
砸向我的头顶，铿锵落地
我看到扉页中，有的文字
在掉毛。我羞愧极了
凭着三流的手，让那么多的书
都磨起了茧子

◎当我老了

我睡着了。阳台上
投射进来的阳光也在枯老
我所剩余的时光乳房萎缩
它的奶水快耗光了
一个老人，一把靠椅，还有
阳台上与猫相似喜欢打盹的暖光
当我老了，无聊至极
喜欢提着自己周身散发的微弱灯光
漫步于自己年轻时居住过的
所有空房子，摸一摸无处不在的灰尘
然后轻声叹息，回顾
曾经在此发生过的爱情
当我累了，靠着墙壁，慢慢坐下
我听到了我的骨头嘎嘎作响
我虽双眼昏蒙，但意外地窥见了
我许多年前的影子，仍走动在屋子的角落
他仍叼着烟卷，站在书架旁
查阅上帝与翅膀的关系
有时，习惯性地抿一口茶
自言自语：这个世界的尽头在哪儿啊

◎浑善达克记

卡车，追逐着阳光驰跑
207国道路面返射白花花的光线
刺疼了我的眼
拐过丘梁，忽而沙石
旋转着往车玻璃上击打
玻璃，叮叮咣咣作响
这是我一个人独独地远行
一路上，天，看不到边
草滩、沙丘、沙原，望不到沿
又忽而，黄天冷漠，风沙起
枯败的草木倒伏，百十头牛羊
像骤然生出的一朵朵蘑菇，在挪移
我不仅一次过往此处
看到圆墩墩的沙丘上，长满
挡风的沙柳；沟壑洼地摇曳着
粗砺的榆树而神往不已
我想一个人奔走深处
在赭褐色的小山脚下，撑帐支锅
取野薪自饮，取暖砍原上野蒿
把一个负石而活的人，还原为猿
赤身裸体回归原野，并把强硬的
风头视为可以较量的知己
想念我的亲人了，借鸿雁的翅膀
书一封信，告知他们
我在远方游走，并像
神一样活着

◎空村记

那年深秋，我独自驱车进山
山径落叶，二指余厚
仿若地毯行进
翻越了数多峁塬沟岭
忽见十里外有一村落
秋日的太阳，红堂堂照着
亮汪汪的红瓦屋顶
下了几弯陡坡，途经路边
几座孤零零的矮坟
爬一段沙质的尘烟土路
就到了村口
不知是村子太小，还是因为
天空地阔，岑寂得令人颇为骇怕
鸟鸣，凸显尖锐，从屋顶
扑愣愣飞立树梢，却能听到
翅膀撞碎风的撕裂响声
目及之处，街巷屋舍俱废了
忽然想到，这是一座空村
原来的居民，合并去了别村
而丢下满目的断墙残壁
仰首苍穹空望
大多败门破窗，极其惨然
突然，顿觉后背凉飕飕有风过往
这样的村落，要比星夜遇坟地
更使我惊恐
赶忙爬上车，飞沙走石般
仓皇逃离

◎岁寒，伐木者说

斧头砍了下去
祈祷声，更为阴惨了
我每天在凛冬进山，并非访友
只是砍倒些许枯木，为了取火抗寒
以火焰厚葬神迹
山野，万物冬藏
即便一个小洞穴内，也有
一座教堂的暗香浮动
我爱极了大雪纷飞，迎风独行
不肯轻易服输于狂风暴雪的自己
砍去一棵树之前，不忘心底
无声的祈祷：愿我的斧头
没有使我随身携带的罪孽，冰冻三尺
愿太过挑剔的欲望，被
憔悴的枯木焚烧
愿贫穷寡居的小兽，不再
为一枚落叶的滚动，而骇然惊叹
愿我倾慕的山林，崎岖的道路
再崎岖得有些仪表堂堂
愿暮色降临，晚餐
能够垂怜我的饥寒交迫
愿我陡步攀登的，是你的
好言慰藉，绝非是寡言的隔阂
甚而，有些料峭

◎乡下老人

已有多年，每日下乡
充当小商小贩
通向乡村的每一条瘦白的土路
我都熟悉
翻越梁畔瘦筋筋的斜仄小路
我也都熟悉

最熟悉的，是那些终日
与我面面相觑的一张张面孔
脸上遗有光阴深深的犁沟
冰着岁月坚硬的枯草

都走了，遗下的人
用没牙的嘴，蹲在墙脚
慢慢嚅着流逝的过时的日子
强悍的小伙子们，都去都市过时髦
紧迫，和充满竞争的生活

我常常调侃他们：山峁上
将来的坟会越来越拥挤
而村庄会越来越荒凉
那时，皱纹也停止了生长
爷爷、父亲和你们，看上去
年龄相差无几，唠家常的时候
别忘了告诉他们，生前盯视过的天上的云
是上帝遗落的指纹

他们笑我幼稚，日月
轮替取暖过夜，时过境迁
而我委实不仅一次目睹了
“山院黄昏雨，孤灯照晚窗”的场景
还有他们一张张被时光耕过的面孔
像沙漠化的耕地，逐渐在减少

◎一个人

她有一个近乎老光棍汉的秃头
她一脚穿鞋，另一赤脚
像刺一样防御着这世界设定的疯人院
她看似年近花甲，在各条村道
晃来晃去，像上帝
走丢了的盆栽
她，不停歇地
围绕着我的卡车转圈
就像一只愤怒的狗
冲着车身狂吠
所有的人，对她怪诞之举都熟视无睹
我想，如果她是另一个还未开掘的我
我想我的希望，早就死了

◎一个人何以奔跑

一个人，何以奔跑
尾随他身后的
好似有一把刀
可我看到的
仅是风吹纸片

难道他在奋力追逐什么
商品经济携来膨胀的欲望？还是
影子的孪生兄弟，那一团
他竭力想甩掉的迷惘

总之，在这个暮色将至的傍晚
我看到他像卡车一样
在小城的街头奔跑
喘着粗气，面色憔悴

或许，他只是在健身
能够让自己活得久一点儿 
所以，他要做一只上帝手里
把玩的蚂蚁，逼迫自己
要没完没了的不停奔跑

可就在这个春天的暮晚
大雪忽起，这个同我擦肩而过的人
刹那时，我瞥见了
他鬓边垂雪

◎山间漫游

我们出外散步在山林
虽然共同生活十三年之久
已经很久没有携过你的手
像初恋时漫步了
是的，我们早年难忘的相拥
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
此刻，在你用手机拍照瞬间
我拥住了你
我们用嘴唇擦出了火柴的火焰
似乎，曾经酩酊大醉的爱情
死灰复燃
四周空寂无声，微风钻过树梢
遇到我们，就掉头悄然走了
亲爱的，孩子们都去城市
锤练翅膀的硬度了
人生如天际的浮云，告别
是生命不可避免的路程
此刻，就让我们静静地拥在一起
像两截腐朽的木桩拥在一起
可是，你看，亲爱的
远处天边，秋日的乌云
醉醺醺地来了
我们下山吧

◎世上再无江一郎

渐江温岭江一郎
在我不曾抵达的地方
读圣贤书，写诗，偶尔
闪入山中悬壶，梦想济世
为一颗愈来愈俗世的心，愈来愈
冷淡的心，不止一次次深感羞愧
世上再无江一郎
业已隐入青山，不复出世
逝者长眠，而一腔
如灯光柔软的悲悯情怀
在大地深处，潜心修道
想我仰慕其十余年，未曾相见
深感万分遗憾
未曾击杯对饮，未曾
见其捻下长须沾满的酒滴，而抱憾
一个长发披肩，长须飘逸
形骨枯瘦的诗者，体内
是闪亮着怎样的一颗心
让他如此对大地上，一些
命若草根的众生而悲戚
世上再无江一郎
业已隐入青山
写诗，悬壶

◎中年之身

母亲，我把你恩赐给我的
这身血肉之躯，用旧了
我曾用它，为您在严冬挑过水
在山西背过煤，在工地拉过砖
并时常用它熬夜，它的灯油
已所剩无几了

母亲，我把你恩赐给我的
这身血肉之躯，损坏了
它虽是中年之身，却提前衰老
我早已嗅到它的馊味儿了

母亲，我把你恩赐给我的
这副骨架，荒废了
它显露出斑驳的锈迹，让我恐慌

母亲，感谢你恩赐我生命
我把我用旧了
你不要伤心

◎城隍

我是一个奔走乡野的贩夫走卒
我是一个没有职称的诗人，但不知
能否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好父亲
我是一壶劣质酒，经常被沦为
酒精中毒的父亲饮下
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我是梦里的城隍和蹩脚的诗人
我审讯过的字，有的
被录用为差役，他们奉命去寻人间的善了
有的，面目狰狞，被我
流放至太阳的边塞，酿蜜去了
而我，不知羞愧地自诩为诗人
只是企图，让字为纸
多加重一些分量

◎过些年

过些年，我年事渐高
从前所有凌云之志，也已
随风飘逝；熬过苦焦的日子
亦已褪色，变得模糊不清
捆绑我很多年的忠贞道德
我决心把这根绳子解开
花去很多时间去寻访我曾经的恋人
逐个找到她们，请求她们的宽恕
并请求再牵一牵她们的手
在老了的时候，让我
最后做一次她们的拐杖
叮嘱她们，谁还珍藏着
我写过的情书，烧了吧
让它在火焰中重生
之后，我要重返故里
守着我的妻子，告诉她
我会死在她的前头，我就是一根
绑了她一生的绳子
孩子们埋掉我之后，他们
肯定会预留你的地方
那时，我希望你是一根
永久绑着我的绳子
下辈子，还
紧紧绑着，不像今生
我却恋过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