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空穴来风，不是信口开河
我姓徐，这个不稀奇
一毛钱买几打呢
稀奇而具有爆炸性的是
我是黄帝的一百三十六代孙
我的始祖是黄帝的次子昌意
三十三册《徐氏宗谱》脉络清晰地
记载着，一点不吹牛
更稀奇的是安睡在时间里的祖坟
不翼而飞
我确实姓徐，不哗众取宠
我父亲姓徐

父亲丢失了祖先，丢失了字派
我没有祖坟，从祖父以上断代了
我姓徐不假，我父亲姓徐也不假
我不像隔街那个姓刁的生下千金后
嫌“刁德一”的刁和“刁滑”的刁名声不好
加了一点。真是天才
三十年后，党中央总书记姓习
如今他女儿的女儿看手机也趾高气扬了
我父亲的父亲不篡改姓氏
恰恰由于不“开明”才惹下牢狱之灾

我不知道祖父的名字
我没上过坟，一肚子稻草
不及1368年的徐达中正无疵
也没有徐向前元帅的雄才大略
赶不上徐海东大将勇冠三军
我虽怯懦，但五百年前属一个系列

与本邑的徐守盛、徐相林
200年前系一根藤上的蚂蚱
他们非同小可
一个是当朝一品封疆大吏
一个是本县七品县令
有了祖坟，找到棺材虎头上的字
查出字派，我这小小蚂蚱
就堂而皇之称作徐守歌或徐相歌

一点不攀龙附凤
我的先祖与他们同一血脉
那个反清排满的举人徐述夔
1778年满门抄斩、戮尸枭首时
有亡命他乡的漏网之鱼
229年过去了，几条小鱼
长大散籽，散成庞大的鱼群
而我这条快见底的支溪，蠢蠢欲动
硬着头皮追本溯源
我的祖坟没了
无法与栟茶镇波澜壮阔的
徐氏主流摆谱，也摆不出谱
但派出所徐所长叫我“大哥”
足见我比阿Q见赵太爷强多了

确实，旧版《如皋县志》记着
我的祖父是清朝秀才
乡绅乡贤，民国元年本区董事
正儿八经的美国国会的浓缩版
……，但资本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
即使离刘文彩很远
离半夜鸡叫的周剥皮很远
也是肮脏的
不管站着坐着躺着，是人总有影子
对！就揪住影子泄愤
找出里面的骨头，抹黑

我家的祖坟呢
我祖父的葬身之地呢
我父亲祖父的葬身之地呢

父亲为何守口如瓶
项羽烧过阿房宫
伍子胥也曾掘墓鞭尸
我的祖父曾祖父
享受不到这个“国家行为”
若是“洪头造反”杀人放火
墓葬并无油水
即使饥民暴民开仓放粮吧
墓穴并非粮食行

也许，杀富济贫占上风时
财产等同罪恶
胆小如鼠的父亲一辈子讳莫如深
大哥不敢问、二哥不敢问
我更不敢越雷池一步
也许，父亲害怕
自己的父亲罪孽深重
祖宗的基因影响到子孙正常发育
供出祖先，供出祖坟
或供出什么人剽窃了祖坟
等于传下《变天账》
这还得了
我们会从地狱的表层押送到
最深的十八层

我没有祖父、没有曾祖父
算划清阶级界限了吗

连家里两个不起眼的祖宗牌
这见不得人的木头疙瘩
破四旧时也偷偷劈了
（否则，能活到今天么？）
没从那佶屈聱牙的的一行字中
认出繁体异体的名字
祖宗牌劈了
与生俱来的胎记还在
年年端午，不敢模仿劳动人民的子女
穿虎头鞋、额头用雄黄酒涂个“王”字

据说皇帝是全国最大的地主
我远在4500年前的黄帝轩辕
尊为部落的酋长，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的祖父曾祖父甚至高祖
管辖范围不及他们零头的零头
何况：土地分了家产抄了祖坟扒了
资产阶级彻底消灭了，都是无产者了
不能再爬上物质的木梯
切割别人胸襟之上的精神头颅
不就是万恶的土地和宅院吗
已经一干二净了，还要子孙赎罪吗
定地主没有手续吗
不经过法律可以问罪吗

知道祖坟，知道坟中人的名字
知道我的脉络，仅此而已
不是争当“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
即使让我光复“失去的天堂”
这熊样行么
手持国柄的刘少奇复辟又不喊我
喊我，我也不去
我一心为公！不可能愚笨到求田问舍
自找“资本主义”大帽子戴在小头上
我是产业工人，是“领导阶级”了
一无所有当上国家的主人，岂不快哉
只是国企破产时，找份看大门的
差事都难，我握锅铲柄有啥用
能恢复祖上巍巍峨峨的四合院么

我父亲从未上过坟
一生一世，他从不提祖父
一生一世，与惊涛骇浪擦肩而过
要复辟，三代单传的父亲
“人还在心不死”，应首当其冲
贴烧饼的师傅打成反革命
有口吃的剃头匠被群众专政
窝窝囊囊的父亲
多少次“清理阶级队伍”
多少次狂风暴雨
树叶掉不到他头上

在生命的最后100米
也未坦白他父亲是谁？怎么死的
曾祖父怎么死的？埋在哪里
仿佛仍有枪口瞄准自己的胸膛
瞄准长满疑惑的我们
父亲锁着心、锁着嘴
没人敲开性格孤僻的牙

现在，“阶级斗争
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过去了
也不提“路线是个纲”了
我倒想和苦大仇深的、扒坟的大爷及其儿孙
喝喝酒，聊聊天，忆忆旧
收起刀斧，消除对立
兴许我的祖先伤天害理
兴许别人对他伤天害理
寒来暑往，风霜雨雪，天灾瘟疫
平衡着生命的荣辱兴衰
我们浩浩荡荡的家族一路走来
阻挡过别人，也被别人阻挡
耽误过人，也被人耽误
在所难免，别鸡肠鸭肚了

我不能释怀的是
父亲：共和国的公务员
母亲：公有制经济的职工
却将我挂靠在没见过的深宅大院
我吃尽“血统”的苦头
上学没资格、当兵没资格、下放有资格
没沾祖上的光
我化钱从公家手中买回
祖传的被“改造”的房子
还感激涕零皇恩浩荡呢
当过悲剧演员
每一句台词有幕后人提示
提示什么，就说什么
现在演出结束了
我的人生也快谢幕了

我仅仅继承过一个姓氏
体内江河湖海奔腾着一个呐喊
谁偷走我的祖坟
哪个被捏造的事实呢
那个被湮没的真相呢
谁挖断这一段距离
挖断父亲和我一句话的距离
挖断黄帝与我一座坟的距离

父亲入土为安了
一个历史机密带走了
不能捏造和湮没的是
我姓徐不假，我父亲姓徐也不假
我是黄帝的一百三十六代孙
我不背黑锅谁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