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   本名张清华，1963年生，文学博士，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猜测上帝的诗学》等著作十余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等。1984年始发表诗作，作品散见《上海文学》《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刊。

《花城》2019年第1期封面

比长空的雷电还要迅疾（十六首）

◎华  清

赋 格

上帝的灯盏高居在昔时的山巅

羊群在他的下方，草料稀疏

但晚霞温柔，牧羊人的歌声

疲惫而婉转。这是黄昏时的景象

溪流一声声，回荡在平静的人间

神的对话就在小溪的对岸

他这样说着，走进了晚霞

他那永恒的帐篷——

叫作安详，或者明亮而疏淡的星群……

游 园 记

他知道多年后，他势必会忆起这一天

一切都会变成依稀的旧梦，这园子

如今好看的风景，都会变成一缕烟

记忆的烟雾。此刻，正是初春的黄昏

鸦群于归，冰河正开，你的衣襟也正迎风

飘摆。沉默的园子如同新月，偏居世界的

一隅，淡雅中有些许的羞怯。看

这变绿的柳枝如同你荡开的小手

正变得又细又软，那些花苞和新芽

也都在春风的衣裳下若隐若现

唉，这座园子，这个我如此熟悉

而又那么陌生的身躯，经过了这个冬天

为什么还是那样美丽，当我稍稍靠近

便听到了她不能自已的喘息……

草的榜样

你看见它的单薄和柔韧，心中泛起了

一丝怜悯。但仔细看，它随风而弯

却并未折断，它只是表示顺服，匍匐在地

但并没有真正倒下，它只是看起来

像是被吓倒，风给予了它屈辱的同时

也给了它不屈的反弹，不像人

有可怜的自尊，或因自尊而易获的罪名

一棵草，为人类做出了榜样

在冬季尤其如此，它从不为枯荣

而感到纠结羞愧，在枯萎与死灭

甚至无妄的野火中，它仍有浴火重生的戏法

以及与季节妥协合谋的最佳策略

 青  山

青山感动了自己，他不老的形象

有着亘古以来的恒久和庄重。他是这般

蓊郁而茂密，藏下了该遮掩的富有

低调的丰饶，有着不变的执着和梦幻

汩汩的溪流，众多的鸟雀，还有葱绿下

枯朽的尸骨，以及丛林中无限的生机

与秘密。他守着漫长的岁月

也任凭时光的斧头，砍伐他的腰身

头发，和树木，他依旧沉默着

用山风缅想着久远的从前

还有无限遥远的以后。由青葱慢慢

变成了深绿，浅黄，以及霜降后

如火如血、如诗如死的金子……

元 宵 月

万千花灯也比不上你沉默的明亮

烟花刺破了苍穹，你也未为所动

你唯有一片冷冽的光，一片可怕的沉默

以高悬和仁慈，照临人世的头顶。哦

今夜，团圆之夜，万家烛火，又

依次阑珊。神最圆满的时分，你的光亮

泛着凄切，但如此分明，秉照着无垠青空

滚滚不息的江河，男男女女的痴情

寻常巷陌里的小恩怨，还有泛舟子

叹息寻觅的万古愁。词语中壮美的山川

与那古往今来的一切老故事、旧诗篇 

那些仁者、志士、枭雄、小人，更有

那层出不穷的贼子与小丑……照见

普天下那些无家可归者，或离家出走者

朱门酒肉臭，路边冻死骨，旧时王谢堂前燕 

那些尘土与荣耀，万贯之家资，还有

那终归汇于一炉的灰烬，以及黑夜

那无处不在的虚空，与蛊惑

无  题

当然，这是个秘密。这一缕风

在说话间正刮过去，它吹皱的还不是春水

只是空气，早春的空气。但这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有人已透过冰层

听见了那细小的流水声

这流水已经使那河底的蚌

缓缓绽开了身躯。这春风的手

不会让你看见，它就那样神奇地

在河面上掠过……

桴

他毕生也没有坐过舟船，只有

那种木辘轳式的马车。他晃荡在那

崎岖颠簸的土路上时，也免不了

有些许的晕眩，故他想象

有一天会浮于一块漂泊的木板

海天茫茫，浪涛无际，可见的未来

只剩余无边的空寂。但这也胜过

无道的繁华，与盗贼的白夜

不会有沿途的哭泣，隐喻的猛虎

或许还有一两个痴心不改的追随者

唉，不如就此了结，就此告别

颠簸漂浮，与一块木头浪迹天涯

大不了最惨时，形影相吊，如丧家之犬

春 水

他和风同时抵达

这池一览无余的春水

更确切地说是他的目光

掠过了这微微荡漾的水面

必须是在解冻之后，必须

是在风慢慢加热之时

这一池销魂的温暖

这一池泛着波光的眼泪

它在等待一柄桨叶

它在等候饱胀后的溢出

猛 虎

正午时那一抹斑斓的光线忽然走了下来

从老屋的中堂上，越过漆黑的八仙桌

像我家的老猫一样跳下来。它靠近我

嗅一嗅我的肩膀，面颊，脚踝，然后又

在祖母的土炕上来回转了两圈

它的目光温和而迷离，不时冲着我

打量一番，当它听见院子里的鸡鸣声

像是停了一下，眼皮眨了眨，便又安静地

坐下来，那时它打了个哈欠，血盆大口中

露出了两排锋利的牙齿。我看见它那目光中

似乎闪出了几分忧郁的狂野，让我不得不

把手里的书卷放了下来，将我年少的胳膊

伸出去，我的舍身饲虎的冲动，好像并没有

让它产生兴趣，就这样停了一会

它像一个习惯了待在笼中的猛兽一样

伸了伸懒腰，趁我从一个假寐中醒来

眨眼间又跳回到，那古老的卷轴之中

野有蔓草

从卫风穿过王风，来到了略显放荡的

郑风。郑地之野有蔓草

蔓草疯长，上有青涩的新鲜汁液和味道

他轻触着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丛

尚未曾修剪。风轻轻掠过，小谣曲

在黑暗中低回，湖里的涟漪正在荡开

他的手变成了无中生有的一只

那些动听的音符与词句

带着泥土的碎屑和芳香，搅动了

那原本静止的湖面，将小鱼的蹀躞声

悄悄遮覆在温柔之乡的下面

年 谱

穿过这竹简的年月，那个年轻人

不再等我，他已打马而去

渐行渐远，只剩下一堆尘埃，最后无影无踪

逼得我去一面镜子里寻找，看见这个熟悉

而又陌生，一个渐渐可憎的面目

我对着瞳孔看去，忽地洞穿了一道门

一道先是黑暗然后通透的门扇

看见了那座时间的花园，里面有我的过去

像一只搁浅的船上覆满了青草

一本打开又合上的书，封面盖满了灰土

梅 花

她无中生有，从暮冬的寒气中来

如六月的蝴蝶轻飞，悄然落上枝头

她自我书写，不需要比兴和隐喻

直接进入了抒情的章句。她一支骄傲地

等着，并不刻意妩媚，矫揉造作

而是用高冷的静默，等待一支妙笔

插入她的时空，或是振翅飞入

渐行渐近的春的怀抱之中……

抑郁症中度

亲爱的，这并非矫情，你那健身舞

就先别跳了，行不行，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

我不想活了。往低处说，你可以骂我贱

往高了说，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万古愁

是的，干你底事，就他妈是万古愁

四月又哺育着丁香，万古如此

你有没有看见那背后的故事，亲爱的

我是说，万物都在蜕变，抑或它们

本来就是如此。我只能在半梦半醒时

写下这一切。明明人生已到了秋天

暮秋的薄云一直飘进了四月

需要一柄宝剑，干将何在，莫邪何在？

神州之内竟空空荡荡，找吧，我靠

连塑料都被做进了凤凰①，在夜空中

中央CBD的上空飞翔，被璀璨的灯火宠爱

也被已死的概念凌空吊打

死吧，死去吧，这世界谁都不缺

尤其不缺这种软骨头的矫情货，我作为

资深的犬儒，已经下架到近乎犬，无乎儒

且最清楚，谁衰老，谁就将被缚于自己

而窗台上，霞光依然万丈，太阳照常升起

悼霍金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该死的人

不死，有多少灵魂残疾的人

有着健康的躯体。这个人，用他丑陋衰弱的

躯体，思考人类的前景，不时发出那些

耸人听闻的告示。现在他去了，一个时代

也已结束，与《时间简史》比起来，他的一生

显得确乎有些漫长，轮椅上的时光

比世界的转动要更慢，但思想的闪电

比长空的雷电还要迅疾。他用最少的词语

表述真理或自由猜想，用最简约的公式 

出演上帝的使者，并且先行到人间地狱

受够了这份苦……

偶 然

天堂的晚霞照在夏娃身上，夏娃

摘着黄昏的星子，有稍许的疲倦

“我要找个果子，最好汁水饱满些”

这样想着，她朝脚踝部瞥了一眼

就在那时那一张奇怪的面孔显现

他告诉她，不远处有一只智慧果

甘美，好看，有浑圆的曲线和手感

你且摘来尝尝，它会带给你前所未有的新鲜

这是伊甸园的故事：先是有了一棵树

一枚不合时宜的果子，方才让人类

用糊涂学会了辨别，用罪过辨认出美善

用失去派生了这世上的一切……

土

这是故乡的一把土，当我在这片熟悉

而又陌生的土地上站立，我必须先蹲下来

接近它，接近我的祖父，还有祖母的

位置。我仔细地打量这把土，那些颗粒

细小而均匀，在冬日的冰冻和间或的

暖阳下，变得格外细密，火苗燃起

青烟四溢，安静的土地被扰动，仿佛

一粒粒前世的种子，未发芽却一直

在等待的种子，沉实，饱满，有一丝

潮湿的水汽，时刻准备还魂复活，再来人间

巡游一次，领受这岁月的磨洗，烟火的烧灼

以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① 指艺术家徐冰的现代主义装置艺术《凤凰》，用建筑废料和塑料垃圾装配而成，其灯光效果远观甚为幻美，但近看却是废料的集合物。诗人欧阳江河以此为互文对象，写了长诗《凤凰》，影响甚巨。

（内容选自《花城》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