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尘记》

尘中度日
没心没肺
妻子上着班
微信传令：今日除尘

于是吸尘
掸尘
拂尘
拭尘

半日劳顿
尘尘尽去——
怎么可能呢
无数死角，都有劫后余尘

其中一处
拂了又积，常拂常积
——拂之不尽兮
吾心有尘

遂自嘲曰：除尘
为的不是出尘
为的是在尘中埋得
再深一点呀


《何陋轩记》

那个在园林中设计堑道的人
胸中丘壑大异于时人
他一心要在晦暗年代修筑
一条与北宋山水相接的幽明通道

他要来去自如，故须屏蔽喧嚣
他和世界的抵牾乃命中注定
他所信仰的美
人们要等到尘埃落定后才能心领神会

他是孤独的，心有所属
为了不让它轻易散逸
他结庐于修篁与静水，却又只给它
简陋到极致的竹梁和茅顶

一个把自己还给自然的人
先于建筑，在内心拆掉了所有墙
甚至窗。向世界张开的唯有他的襟袖
东风西雨尽收袖中：何陋之有


《涟漪》

我知道春树都在搅动体内的浑水
它们等不得细雨和燕子
就释放出一朵又一朵涟漪——
紫荆的涟漪多么细小，玉兰的多么盛大

还有更空前的盛况：在奔跑的男孩和
女孩脸上，耀眼的释放
一直蔓延到他们周身，像一轮轮真正的涟漪
轻触散落在世界边缘的枯败枝叶

日益枯败的人们也在这轻触所及之内
释放他们仅剩的涟漪
他们隐秘的内河也有小小奔突
那迟滞泵站发出的汩汩声，比冬天要响一些


《无非是拆东补西》

与一棵树的自我修复相比，
我对自己的空洞与苍白无能为力。
繁花再放，我却一意凋零。

在湖边，我坐不住一个时辰。
等不及柳树的烟绿蔓延至灰衣衫，
就起身，回到日常的慌乱。

穿林打叶的雨日渐渐多起来，
我依然没有真正学会吟啸徐行。
文字中的徜徉，不过是一种意淫和偷换。

是啊，唯有文字是致幻之药。
我在幻觉里修复层出不穷的漏洞，
无非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一天所见的三只松鼠以及》

所见的第一只松鼠经由横跨公路的电缆疾行
这个早春难以捕捉的一个游离的诗句？
哦根本算不上——一个从冬眠中醒来而耽于
自由主义行为的词而已。我不知道
在松鼠的世界里这算不算一次有意义的冒险
一次寻常的觅食行动或寻欢的前奏
不过好像所有的冒险都值得一试
尤其在春天，对于一只松鼠来说
很快这样的猜测得到了有力的佐证
第二只松鼠在我们抵达那座低矮山丘的下午
在惊蛰日陡然攀升的罕见气温中
正追逐着躁动的第三只。它们在高耸的
乔木所搭建的宽大婚房里肆无忌惮地跳跃
似乎它们更热衷于这仪式般的前戏
而对真正的欢爱并不急于求成
似乎它们有耗费不尽的春天和春天的午后时光
相形之下刚刚甩掉冬衣的人类要拘谨得多
他们阐缓在树下，还不敢把更多的衣物剥离
似乎他们耗费的春天要更稀少而昂贵一些


《唯有落花才是醍醐灌顶》

海棠在阳光下变白，樱花在风中飞坠
你眼睛里的落寞，一日多于一日

这不过是又一次重复：重复回放
和重复预演——启幕，然后谢幕

无需揣测对方心境，你的，即她的
若在花下相逢，你就是她的镜子

她也是你的镜子。你们共同拥有
细密的裂缝和黯淡下去的时间

你们对惊人相似的境遇心存芥蒂
对美的不忍弃置，又让你和她惺惺相惜

你和她面对面，各自沉默、隐忍又矜持
花开的盛景曾让你迷醉

可是锦年如梦，一瓣一瓣在风中飞坠
你醒了：唯有落花能与你互换身世和命运


《歧途》

一路狂奔的人不会轻易承认
他很可能是在一条
像高速公路一样康庄的歧途上
策马扬鞭

蹀躞于幽径的人也不会轻易承认
自己的一败涂地

人们各有梦寐的峰巅
而梦寐的峰巅
多么像一个倒悬的深渊

价值并不在峰巅或深渊那里
在通往峰巅或深渊的歧途


《鸟鸣如泼》

鸟鸣啄开黎明的蛋壳
啁啾的光穿过卧室的窗玻璃
泼向囿于梦境的人

梦境熄灭，余温恍惚
一撮无法拾掇的灰烬
此时枕边闹钟持续撕开时间之帛

这自设的鸟鸣有如箭矢
彻底击溃梦与现实之间的混沌
新的劳绩，豁然洞开


《早春花事四绝句》

1白玉兰

除了雪，你是唯一无限接近冰点的白火
凌厉的倒春寒，雨水像助燃誓言一样助燃你
你是这个春天最早的殉道者之一
除了美，你无所奉献，也没什么可以缴械的


2迎春

作为出门最早的长女，你低矮得近乎美德
为了替怯于冒险的妹妹打探春天的虚实
你点上微弱灯火，垂下柔软的腰脚去水中
问瘦了一圈的锦鲤：湖水可回暖了些


3蔓菁

谦逊和质朴并不抽象，它们拥有的专属色
就是你抖动在凌厉倒春寒中的蓝紫
你没有太多机会招惹蜂蝶。你是十字花科中
唯一自带蝶衣的，却又主动拒绝了芬芳


4薮春

并不是嫌你的学名粗俗才以别称命题
你的确是早早占了一份春色，也红得深沉
你不屑自辩，知你者自然谙熟你的品性
你虽也喜温暖，却又最忌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