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斯楼也

登斯楼也，大江依然横流

几只白鹭在沙洲寻找自己

落日为远山加冕

感到它正微微颤抖

身后城市有神秘沟壑

涌流着古老人群

没有面孔，风渐次取走幢幢背影

绕行顶楼回廊

四面灯火突然亮起

不可能更上一层楼了

最远处，高铁像一枚明亮的银针

别在大地苍茫的胸襟

为何周遭如此辉煌，仍不能稀释

一个人的黄昏？此刻

谁在天尽头登楼

遥望一豆微光于地平线上跳动

不会看到我徘徊其中

做为夜色的一部分，总是拼命

摩擦心底容易结冰的背面

不会发光，有一点偏安般的温暖

行 经

他每天都在赶考

两本书：一册杏黄，一册晚波蓝

骑马走过集市，或者

提一把斧头，时间腾空而起

终究是赶考，小心翼翼垫着湖水

晾晒耀眼的页面。尽力将手放在两边

十指之中，总有二三指

忍不住，蘸一下清凉

赶路也是这样

抵达渡口的方式，明明有一匹马

却跟着圆白菜、马鞭草、桃花鱼和蜜蜂

这件事，反复想过

每天都在打着腹稿

大道上脚印杂乱，重叠，沉默

朝着彩云般的灯火。两本书都那么重

每个路口都想放下其中一本

圆白菜和马鞭草修出一片河堤

桃花鱼在水里。回到岸上，或隐入草丛

蜜蜂落在斧柄。落完花，接着落叶

他每天都在赶考

访谈：罐子

如今所有坛子，都必须来自

田纳西。否则就不是一只

好坛子，甚至

不是坛子

我只有一口土陶罐子

盛着九百里的卤汤，隔三差五

煮沸，小心翼翼静置在厨房角落

每个重要时节都被请出

不管驯鹿从田纳西拉来雪橇

还是罐子与生俱有的好日子

放进精心挑选、洗净、改刀的

里脊、五花肉、猪耳朵或千张

像曾祖母、祖母、外祖母、母亲

满怀期待和尊敬

大火烧开，小火慢炖

扑鼻药香和油亮语词

安抚峥嵘的米饭。此刻

讨论任何问题，必须用方言

——我正满头大汗，坐在

老家堂屋，黑漆斑驳的八仙桌边

深夜的高速公路有什么

深夜的高速公路，薄薄一层灯光

让夜变得很浅

有车超过，就变得很短

红色尾灯让一个

走过丛林的人，看到熟悉的黑影

只是不再猛地掉头奔跑

闭一会儿眼睛，夜慢慢找回

它的空旷。明明一直向前

车轮声却沙沙倒退

从柏油路到砂石路到土路

堰坝边没有停下

青石台阶前，也没停下

径直从听觉轧到痛觉

挪动麻木的左腿，靠向右窗

——多么深的夜啊

大海般摇晃着，咀嚼着

我像一个幽灵在瓶子里

把两三点星光

当成灯火

词 典

点心铺老板麻利地切出

冻米糖松脆的斜街

中药房满壁小小抽屉

赤铜拉环，慢悠悠做旧时间

鲢鱼草鱼和根须洁白的小葱

刚刚经过

鹅卵石路面两道水痕，消逝于

一部词典，没有生字

可以解释一切——

搪瓷茶缸是焦糖色的

药名至今长在深山

鱼尾从水下拨动新月

调好二胡外弦，内弦就在心里

蔬菜干干净净，一副恋爱模样

突然就湿了眼眶

中 秋

廊檐下，斗酒、喝茶、剥石榴

谈到圆满和自由

你突然说：多好的雨夜

终于不用等待一轮明月

麦 地

一路向北。下午

阳光沿途举着白杨顶梢

越来越少的叶子

总想裹住大平原。该怎样

向你描述冬天麦地的颜色呢

——多年前，穿行横断山脉

比黑夜更深的峡谷里

一座小镇，灯火通明

至今，还常常在人群中看见

我们已不再争论

大雪纷飞。我在布拉格

那些熟悉的人啊！你们在哪里

伏尔塔瓦河不停流淌

我还像许多年前一样

在临河的咖啡馆

以一本书的方式，沉默着

与你们围炉而坐

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喝一杯啤酒吧

鸽群飞过屋顶，冰花绽放在窗户上

河水越流越慢

我们已不再争论

像左脚与右脚，以及

左边和右边的风雪

玻璃门分开的只是声音

时间之于河对岸，有共同的想象

大街上一些脚印正在生锈

出门后，理想像一枚书签

在古老黄昏中隐藏

子 夜

此刻，整个郑州只有这一段东风渠

是荒凉的。一个钓鱼人，面朝星河

左边，早已没有春天

一遍遍追撵高铁的惶急

右前不远处，偶尔传来大风

和京港澳高速夹痛时间的呼啸

一只流浪狗在桥边，嗅一下河水

又嗅一下树林。径直走向我

脱口向那个钓鱼人求救

突然找不到声音的鞋子

它只是在我颤抖的腿边

慢慢卧下

小 动 物

每个盛夏所赐予的大致相同

比如炙烤，比如雷暴，比如溽热

慢慢地，我退化为一只

天将黑未黑时出没的小动物

如果用小名呼唤

我会一愣，然后

偏着头，耸起肩，轻快地

闪进丛林

今天，刚要跑出自己，猛地怔住

眼前，比一生还空茫的原野

夜色如潮水

静静翻滚，直扑而来

好几次，似要消退

顿一顿，更加汹涌而死寂地奔腾

身体开始摇晃

进化一万年的骨骼沙沙作响

我念着小名

慢慢安慰自己。不然

还有谁呢？

读《大人先生传》

读《大人先生传》，最好在傍晚之前

合上书，天刚好暗下来

忍耐片刻，星光将会安抚

落日的一瞬间绝望。所有的道路

还是很瘦。大人先生宽广地坐着

不被时间和悲喜逆动

曾经在苏门山下谋生

无数次经过啸台，从未停留

一心寻找合适的青冈

劈柴或者烧炭，制造光

至今还不能分清

用光还是用眼睛认识事物

徘徊良久

重新用背影铲削来路的杂草

岩石里的长啸，穿过树林、山谷

枝叶大开大合，制作风雨

不敢挣扎。哪怕在心里，在人后

在纠结的山路

草木会听见，蝼蚁会听见，我会听见

更担心，没有一片土地

愿意收留一副羞愧的白骨

几乎不能喝醉。时常被改写、被幽深

也时常被饥荒。一个满怀执念之人

在星河转身之时，以动摇和挫折

生火，为远行的露水打尖

教 头

教头！八十万禁军教头

又如何？娘子眼中装着深海

你取出一纸休书，以为

放下一条救生筏，以为

命运允你委曲求全

山神庙的风雪，切断所有归路

从此与自己做个了结

良心泡酒，挑在枪尖

也索不回一份投名状。你必须

亲手抽刀，砍下希望的豹子头

心如死灰，才能苟活

中风只是内心瘫痪的表征

六和寺里，你双眼闭得干脆

两手空空。刀把

从不曾攥在自己手中。教头！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