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蓝色牵牛花的蓝

牵牛花一开
喇叭里就跳出秋天来

美是一根长长的牛绳，牵牛牵牛
她们牵来了我这条两脚牛

怎样才能吹响这些喇叭
心跳的最好节奏是这早晨的风给的

燕子不急着去南方
住久了，这里就是家

我用减法的方式过暑假
青春梦未竟，继续做下去

如果我的梦有颜色的话
我最希望它是蓝的

蓝色牵牛花的蓝

二、美，不拒绝被看见

喇叭放大着谁的死亡
又要热闹七八上十天
生前的快乐还有一点意思
死后的热闹纯粹是一场秀

我来到僻静的小河边
水流的方向就是我前行的方向
一丛牵牛花让我停下来，蹲下来
人间的喇叭是拙劣的仿生学
自然的喇叭只是无言地蓝着

不，其实它们轻轻地说了话
只是我没听懂
没听懂也好
让真留点余地
让美留点神秘
真，不必被谁放大
美，不拒绝被看见

牵牛花呀牵牛花
看来我是一条牛了
如果牛也做梦的话
那梦一定是蓝色的吧

三、老就老吧

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才看得清白纸上的黑字
但黑字后面的风吹草动
我还是看不清

年轻的时候
想到老了那怎么得了
真正老了
却没觉得有多么可怕

一切好像都只是惯性
一切好像都只是必然
雄心老得起了千层茧
壮志小得像一粒种子

老就是横在我面前的这个山谷
我从未见过
但只要大喊一声
它立刻就会回应

黎明不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它只是以前无数黎明的重复
你为什么恐惧
归途是不是迷途

不落的太阳永远不会升起
不谢的花是塑料做的
就是塑料也会老化
老就老吧

老就老吧
唐僧肉我不吃
什么人的肉我都不吃
我做一块老姜吧

四、与时俱老

人老了就和时代同步了
有些遥远过去的人我还记得
但眼前的书却即读即忘

有人说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其实我无所谓背叛，也无所谓不背叛
忘记现在意味着什么
没人说
我也不知道

我老成了时代
时代却绝不会老成我
那栋房子挡住了月亮
但它并不比月亮高

五、谁偷走了一把刀的锋利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
尿都多了

谁偷走了我的梦
谁强行塞给我醒
谁偷走了树上的花
谁偷走了酷暑的风
谁偷走了天的蓝云的白
谁偷走了一把刀的锋利

牢骚还是要发的
发完之后
事情照样做

我怕自己是一块铁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
变成一堆锈

六、小人小爱

我慢慢学会了爱自己
我一直爱着我的亲人
他们也一直爱着我
我爱我的学生
因为教师是我的职业
有一份工作
我能得过且过
我爱吹过我的一丝凉风
我爱在我面前摇曳的一朵小花

对有些熟人和太多生人
我不爱他们
看到他们我笑一笑
我不害他们

大人有大爱
我是个小人
能力有限
所以对那些大人和大东西
我就不爱了
早就不爱了

七、河边的大樟树死了

站着站着，大樟树就死了
死是死了，大樟树还站着
寄生抱着爱情的尸体
一路攀爬出青翠的茂盛

你没有树阴，没有蝉鸣
也许会有那么一只鸟儿
怀旧地把屎拉到你身上
你已不能享受风的凉爽
但风从你的尸体吹过
水涨水落
都在你的生命之外

还是别数你身上残存了几片枯叶
谁数死亡谁伤心
死是另一种旅程的开始
你开始了什么样的旅程
旅程即命运
它在你脚下
不在你手中

死了还能怎么样
活着就要长成大樟树
你的根深入土地与黑暗
好像时刻准备死而复生

八、我想做个懒鬼

吃过早饭半个钟头后
我躺到床上
看了一会儿书
我想睡一睡
能睡着最好
我没给手机闹铃
什么时候醒了再起来
不想起来就继续躺着
不能睡着就不能睡着
躺着，扇着电风扇
还是比较舒服的

今天是星期天
我想做个懒鬼
我想浪费时间

九、晚饭后

晚饭后
看半个钟头书
然后上床小卧

看天一点点远
看白一点点淡
太多的东西与我无关
无关离合悲欢
无关苦辣酸甜
这只是我两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

时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在黑暗中看见黑暗

十、手机铃声响起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天空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太阳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大地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一只飞鸟或不飞的鸟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一片树叶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一棵最小的草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一粒最小的灰尘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别人酣甜的睡梦
手机铃声响起，没有惊动别人黑色的失眠
手机铃声响起，只惊动了我自己

我打开门出去
就像手机铃声响起
没有惊动任何东西
包括我自己

十一、老了

日益衰老是身体公开的秘密
头发打着投降的旗子
却不知谁来受降
皮肤是小说和电影的情节，一波三折
牙齿的暴政到了末期，摇摇欲坠
骨头被蛀空了，风在骨头的隧道中穿行
河流污泥堆积，淤了一层又一层
血流和脚步商量好了，一齐慢下来
快的是日子的高铁，呼啸而去
想到什么简单的事就去做吧
否则你一转背就把它忘了个一干二净

肚子很快就饿了，但一次吃不下多少东西
于是肚子又饿，于是又那样吃
狠不下心来，有唐僧肉我也不吃
有人吃我，骨头都不吐
谁都知道燕子什么时候来的
谁都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走的
季节流转，厚衣服早早上了身
我怕冷，怕风，怕雨，怕笑里藏的刀
怕明里的暴力，怕暗里的眼睛

几十年了，我终于养成了
读小学时老师就要求的早睡早起的习惯
爱做一回可以，一回都不做也可以
半夜醒来仍然自作多情，以为公鸡在和我打招呼
今天的这个太阳不就是昨天那个吗
但今天和昨天还是不完全一样
过着几十年一直在过的日子
做着几十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先莫管成不成，能做一点是一点

十二、我在秋天老成了秋天

在陪伴了我九年之后
父亲死了
他死在平江人民医院
死于肝硬腹水

人是需要父亲的
母亲是我们永远的母亲
她也短暂地做过我们的父亲
她改嫁之后
祖父做了我们的父亲
他也是我们的母亲

人是需要父亲的
祖父走的时候我二十三岁
已经长大成人了
于是我做了自己的父亲
我二十九岁的时候
我做了我儿子的父亲

今年，我五十六岁
今年，父亲七十九岁
今年，祖父一百零五岁
他们老成了老家青山的一部分
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我在秋天老成了秋天
在一场新雨中
桂花香了别人之后又来香我
来年有很多老树会开出新花
我会是其中一棵

十三、我仍愿走进教室

青春时期的我不知道青春有什么好
青春一去不返我又来怀念青春的好
现在我老了
接受年老的迟缓
享受年老的从容

我是一名教师
即使是又老又病的现在
我仍愿走进教室
我不敢说我书教得多好
但绝对不差
我知道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很大
有些学生会让我生气
但我仍愿走进教室

我不因为锁链是铁做的而恨铁
我不因为牢房建在大地上而恨大地

十四、秋风秋雨，老夫老妻

秋风一直吹着
一对老夫老妻在散步
老夫拿着一把黑伞
他们的衣服都是黑的

突然下起雨来
一把伞遮两个人有些顾此失彼

老夫右手打着伞
伞偏向右边的老妻
他的衣服被雨打湿了一些

老妻左手打着伞
伞偏向左边的老夫
她的衣服被雨打湿了一些

他们没下雨的时候走多从容
现在还是走多从容

十五、像我这样愚蠢的人

我去办公室
总喜欢弯一段路

有人问我为什么这样

我说，在不知不觉间
我就多散了两三百步
跟我走的另一条弯路相比
这路弯得不值一提

他说，愿闻其详

我说，精明的人总是走捷径
我这样愚蠢的人总是走弯路

十六、半个人也做得半个人的事

我老了，又有高脂血症
怕突然晕倒在地，怕开得车
怕累，怕激动，怕失眠
怕自己成为一个废人
却一度不大怕死

我老了，但我认为
老不可倚，更不可卖
病之前我一个人顶得两个人
病之后我只是半个人

半个人也做得半个人的事
也可以把半个人的事做好
后浪推前浪，新雪盖旧雪
我冷眼旁观，坦然面对

希望哪一天你也老去
老去说明你自然地活着
年轻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但我不需要你降低标准
如果我优秀，那确实是因为我优秀

我走过的弯路，你也会走
但我们都会走下去
走得远一点，更远一点

十七、岸边和它的河流

一位钓者坐着高高的椅子
伏在步道的栏杆上睡着了
我轻轻走过去
一串鸡爪梨落到步道上
也没吓醒他
一丝甜蜜融化在空气中
就像我融化在这岸边
为了不让他感冒
十月的阳光就多照一些到他身上吧
岸边的美人蕉残了
但残花有残花的美丽
枯萎有枯萎的声音

河面上有十几只野鸭子
多数在划水把自己划成小小的船
有一只在起飞终于飞起来了
一米，两米，三米
飞翔几乎贴着水面
四米，五米，它终于落回河面
你呀太小了，翅膀就更小了
有两只在潜水

生命的深度总是大于河水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