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黑白旧照片
释放给我的信息不会太多
1988年初春，傍晚时分
北京，一间普通的民房
窗台边透进的夕阳渐弱
您伏在书桌边手捧
一本厚如城砖的大书
透过薄薄的镜片
一双睿智、恬静、清澈
流露着饥渴的眼眸
一名知识女性
坚韧、忧柔、忘我的形象
过目不忘

背景是简易到只有几层隔板的
书架，是那种还未及油漆的
旧书架，说不定，还是换过
几任主人，从旧货市场上淘来
书架上有几册书，最上面
一格是一台地球仪
这个特别的物件
我们都见过，又并不常见
几乎是教学和教师的专属教具
也是某些成功人士
摆放在老板桌上的
门脸儿，喜不自禁地炫耀
和粉饰自我感觉良好

是的，您是一名老师
1960年代北师大毕业
开始漫长的教学生涯
直到1990年退休
可您念念不忘的
还是三尺讲台
还是引领迷惘尘世通往
光明璀璨的那根教鞭
您53岁才开始自学英语
自学也是苦学
房门后面，冰箱把手上
都贴上了英语单词
此后，您走路，做家务，打毛线
坐公交车，都在念念有词
并不在意别人惊诧的目光
您放弃休息，放弃与儿女团圆
一个人跑到公园等繁华场所
跟外国友人攀谈，帮助
带路、找厕所。笑脸相迎
忙前忙后，传播友好与文明
您借机跟他们英语对话，练习口语
您不在意别人投来的疑惑目光
快速精准提升英语水平
从81岁到89岁，您从并不
丰厚的退休金里拿出学费
报各种班，上网课，聆听
精彩的大师课
您只选修一门英语
八年时间，接近3000天，耄耋之年
您仍在孜孜不倦地学习，掌握
最快捷最全面的教学方法
从旅游英语，到快速记单词
小时工子女，保姆，残疾儿童
这些社会最低层人民
您想帮助他们，掌握一门英语
年幼者是学习，强化，提升
将来做一名自食其力者
摆脱贫穷现状，从此
迈向放飞梦想的坦途
年老者，锻炼大脑，增强记忆
防止老年痴呆
各取所需……

教书育人，是您的使命
帮助他人，是您的心愿
您的人生又是多么曲折
刚满三岁就离开父亲，整整八年
没有得到温暖的父爱
成家后，夫妻两地分居
后来，丈夫调回北京
虽终得团圆
美满生活才刚刚开始
又因生下弱智聋哑儿子
遭到做桥梁工程师丈夫的
嫌弃，他经常要出差
到祖国外地修路
架桥也是实情
可后果是，严重伤害了
夫妻感情，您一边要上课
备课，开展第二课堂
担任教研组长
挑起繁重的教学任务
还要照顾聋哑弱智儿子
还有三位生病卧床的老人——
您的父亲、继母和跟随您母亲
多年，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保姆
都苦盼您来端茶送水，延医问药
为他们养老送终
从北城到南城
有时是一个横跨
有时是一个穿插
您不会开车，也没有车
除去打出租，就是挤公交
还有就是急匆匆的步行
包括路上的时间在内
那几年，漫长的夜晚和白天
您在劳碌奔波中度过
风雨兼程，苦不堪言
您乐在其中，却从不怨天尤人
教学工作，不能放下
还有成堆的家务
给残疾儿子做饭，洗衣
您每天的睡眠时间
不足三、四个小时
您是一个纯粹的人
忘我精神，奉献社会，照亮他人
不因年龄增长而改变分毫
不因年逾九秩而有所减弱
您的胸膛——
是装着大爱的熔炉
是炼化仙丹的熔炉
是萃取博爱的熔炉
一个个夜晚重叠
无尽的黑夜笼罩在人间
一个个白天回放
炫目的闪亮，又刺痛了
漫长的黑夜

三十多年，不长也不短
您义务教过的学生有八百多人
他们中，有几岁的孩子
也有八十多岁的老人
有考入名校读硕读博的
有考入美国耶鲁大学
继续深造的
您跟他们保持联系
沟通交流，仍不忘
弘扬中华传统文化
就在刚刚，您从北京
连线合肥，穿过外面
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雨水
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那名最优秀的留美博士
已决定毕业后回国工作
报效日渐强大的祖国
您总是那么乐观，话语中
透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
底气，声音洪亮
笑声朗朗——您两次车祸
五次摔跤，还经常被不能
自控的残疾儿子动手推搡
通话中，我时常听到他在
一旁嗷嗷大叫，还动手打您
这辈子，您遭遇太多的
伤痛，常人都难以承受
那年，从天津圣功女中
您以第一名优异成绩
考入北京第一女子中学
数载寒窗苦读
又顺利考入北师大
可惜十年文革浩劫
政治挂帅，半工半读，动荡年月
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您热爱学习，却又不得不
丢下心爱的书本
走向工厂，农村，裹胁在
各种运动漩涡中……

您孱弱，年迈，满嘴牙已掉光
只能吃些软稀食物续命
您走路晃晃悠悠，离不开
拐杖，现在已不能下楼活动
91岁的老人
您还在义务教授英语
让我再次凝视这张旧照片
那一抹夕照微光
投射在书架的地球仪上
像一弯红艳艳的月牙儿
我再一次唏嘘不已
再一次震撼惊叹
我知道，这不是诗人的乡愁
这是您奉献给人间
撒播满园桃李芬芳的一束烛光
把黑暗，连同自己一起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