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工记》薄暮 中国言实出版社 2025年1月
“当我走出炼铁厂/鸽群正领着风雪呼啸而去”“它们的翅膀有别于这个世界/一切苍白而轻盈的事物”,这是诗人薄暮最新诗集《冶工记》封面上的诗句。
《冶工记》收录了薄暮有关钢铁工厂的诗歌135首,序《父亲的铁器》和跋《我们》也各是一首诗。全书137首诗,虽然是同一个主题,但每一首诗,从第一句开始,就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他的真诚,他的声音,他的生命力,他的超凡视角,他永不穷尽的思绪和他的想象紧紧相扣,终于把《冶工记》“打造成一类铁器,像斧头、柴刀一样锋利”(《父亲的铁器》)。
在当代中国诗坛,工业题材诗歌的创作并不鲜见,但真正能够深入工业内核,将大量生硬的工业元素随时组合或分解,有效“抵抗从人群中出入的空和虚”(《一块矿石的心境》),让人心醉神迷,并“有理由继续相信星空与内心”(《我们》)实非易事。我一直认为,好的诗歌要有两样东西,一是好的意境,二是好的表达。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在写作时突然发生的,要靠平时下功夫。作为诗友,与薄暮交流时,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永不枯竭的诗歌特质,这种不枯竭,是在每次出差的旅途中,会议的间歇中,凌晨早起、深夜忙碌之后的喘息中,修炼而成。他的忙碌,大多数诗人比不上,而他的勤奋,大多数诗人更是比不上。
“这时候,想抱一下自己的双臂”(《领舞者》),薄暮在他熟悉的钢铁工厂里投射他孤独的影像时,“铁像血一样……终于成为身体的一种成分”(《成分》)。一个如此有诗意的人,智慧的人,一个从不停止思考的人,敏感而宁静地站立着,沐浴在静谧而又微微激动着灵魂的月光里。
一、铁在一切中,一切在铁中
“赤金之河从身边呼啸而过/四周空气剧烈颤抖/扑向转炉/更高境界就是纯粹吗/氧气代替空气,鼓入熔融的生铁/去除碳磷硫、有害气体/和非金属夹杂物”(《熔炼》)。在《冶工记》中,可以看到许多鲜活的炼钢场景被薄暮以诗意的语言描绘出来,赋予这一过程以生命力和动感。“钢铁的命并不如钢铁硬/一个人进入钢铁,彼此添加新的合金”(《进入钢铁》),再一次将钢铁以一种特定的精神,进入人的体内,把生命的火炬燃得更亮。我相信,诸如此类有哲思美感的句子不是薄暮偶然写下来的,不是随意或顺便写造出来的,是他作为一个诗人本身的自觉性,灵魂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建构一个超感性的世界。在这个冰冷又沸腾,安静又喧嚣的现代化钢铁工厂里,薄暮从自己的体验出发,从一个见证者到建设者,以各种方式撞击心灵深处,致力于从精神和心灵上向社会传达钢铁厂冷硬另一面的丰满与柔软,“我们谈到铁水时/像说起老家的一条山泉”(《当我们谈到铁水》),以此走上通向内心的诗性之路。
这种将工业场景与诗意意象巧妙结合的手法,使得原本枯燥乏味的钢铁生产过程变得生动有趣,充满了艺术感染力。“有个人成功了——他撩起了塞斯女神的面纱——可是,他看见什么?他看见——奇迹中的奇迹——他自己。”在《冶工记》里,所有的钢铁元素,甚至工厂角落一朵牵牛花的花蕊,都经历了一种净化和深刻的转变。薄暮这种颇有力度的自然哲学思考,发自内心地对自然万物的虔敬,让他一次又一次遇见诗歌的“神灵”,也一次又一次遇见全新的自己。
在薄暮身上,通向内心之路的根本在于对内心的省视与审查,找到了他本来的自我,真实的自我。薄暮与钢铁工厂的相遇中,涉及的不是一种短暂易变的感觉,它经历了一种特殊考验,将自己融进钢铁,“没有外在的氧化和内在的氢脆/只有与自己彼此成全的欢喜”(《有限的时间》)。与此同时,春天在钢城醒来,薄暮就像那强大的春天,具有喷发、驱动、构造和融合的力量,将这些力量从内心孕育出世界,一个不断自我分化的真实宇宙。
“这一刻,我也是自由的/在钢铁与火焰的丘陵中飞翔”(《真正的声音》),在钢铁厂,经过艰苦跋涉,经过寻找和等待,薄暮作为思考者、直观者、创作者被纳入矿石淬炼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了铁在一切中,一切在铁中,新世界倏然来临。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找到了身体里的光亮……整晚都没有谈论林中黑暗的事物”(《大门口》)。
二、寻找一切爱过的事物
面对钢厂的辽阔,薄暮由一块矿石想到旷野,想到山谷,想到蜀葵已经结籽,而风又那么大,与退休职工聊天时,遇到工业景区的孩子时,看到高炉旁工作的工人时,他心生柔软、满怀感激之情,记录时间如何一寸寸切割流逝,耐心地寻找一切爱过的事物,甚至“雨声都亮出温暖的双翅”(《暖色调的词》)。“经历种种风雨/与这些树亲如兄弟”(《钢铁厂的树林》)。这些诗句,凸显了斯宾诺莎“把诗歌引申和思维的属性归诸心理学的无穷神性,不在空间展开,而在时间中延续”的哲学思想。
哲学家只是规范一切,确立一切,诗人则解除一切束缚。在《冶工记》中,言语不是普通符号,而是音韵,是使美妙的词组环绕钢厂运动而来的琴键。“一朵紫薇的颤抖到高炉中光的跳跃/马蹄声激越,暴风骤雨之上奔腾”(《新颜》),在这首诗中,锄头、镰刀、凿子等由于某种美好的怀恋而变得神圣,几乎本身就成了一首诗。对大多数诗人而言,语言永远不会太贫乏,但总是太寻常。薄暮似乎总有一种能力,将那些反复出现的“铁”,赋予一种崇高又浪漫的意义。在《冶工记》中,“铁”是薄暮诗歌哲学的钥匙、目的和意义,通过“铁”,他产生了最高的同情和同心,以及无限的意象与有限的词语的紧密结合。
人总是独守自己所爱的一切。“旷达不是将自己放下/而是将一群人抱在怀中”(《定风波》),这句诗将薄暮置入一种沉思活动的敞亮氛围之中,对他而言,一个广阔的领域和众多事件始终必须是当下存在的。他沉寂而全面的注意力,赋予钢铁厂一切以鲜活的生命,也正是因为存在这样的心愿和渴望,才使得《冶工记》出版后强劲地飞翔。“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逞强的时候/内心有多么不安。这一次不同以往/我的软弱是钢铁的软弱/也像老屋山前,那些竹子/之于风雪的软弱”(《在钢铁厂给母亲写信》)。在钢铁厂的每一次磨难,都勾起薄暮对父母、故乡风物一种更高更新的实体追忆。经年之后,我们应该为痛苦而感谢命运安排吗?“我会把信件挂在桃树、梨树的花枝上/钢铁厂的春风慢慢读给你听”(《在钢铁厂给母亲写信》)。无论世事多么艰难,只要想起母亲,我们总能在晦暗的状态中享有一份恩赐,一道充满希望的慰藉之光。在母亲的怀里,我们仰望星空,获得安宁与力量。
在钢铁厂,没人知道那些能使薄暮发生转变的文字隐藏在什么地方,只是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写出的用以将时间、物体具象化的那些词句,让外界改变了钢铁厂冷硬刻板无聊的表象。“一听见阳光动身,就拼命向天空掘进/生为短日照作物,必须赶在早春开花”(《丝瓜的动词》),读完此句,能够体会或凭直觉感知一粒种子或地下四百六十米的矿工,在黑暗中,土地压在他们身上的重量,而薄暮作为钢铁厂的一分子,如何能不为之同频共振?只要懂得爱黑暗中的种子,也就懂得最好地爱一切。
“生命中所有事物/已不能用时间标注/它们都在为岁月的轴承抛光”(《除夕之夜》),在《冶工记》中,薄暮这种乐观态度固然源于一种坚定的诗学信仰,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历史感、现实感和冷静而睿智的想象,沉淀在心中的情感能量,经由语言的淬炼和铸造,朝向钢铁厂的一草一木,一炉一石,也朝向最真挚质朴的内心。这种真挚的情感,较之于可见之物,薄暮与它们结合得更紧密。当薄暮早起站在阳台上,看到晨曦涂抹在高炉上,他一下子就感动了,想说些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尝了一下天色的味道”(《楝花》)。同外在的世界相比,内在的世界仿佛更多地属于他。如此真切、如此秘密。他情愿全然生活在钢铁之中,视钢铁厂为灵魂上的故乡。“每当这时总是渴望倾诉/但月亮早已在大地上”(《时光没有那么快》),那么索性全写在诗中,在自身之中与钢铁遇合,也在钢铁之中与万物遇合。
三、愈是诗性的愈真实
愈是诗性的愈真实。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他自己就是一个微型的真实世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薄暮看到“高炉把光焰投射在草坪上/像深夜跳动的心脏”(《燃烧》),而“我站在中间,幸运得/如同燃烧的矿石”(《燃烧》),这些诗句再次证明了没有什么比平凡的世界和命运更浪漫。薄暮生活在波澜壮阔的现代化钢铁厂中,观察周围发生的事件,给予浪漫的定向、评判和处置,这种评判和处置,基于一种自然而然的方法,就像蔷薇花一样,“它们不是说开就开/是想开就开。单纯了,就轻松”(《关于蔷薇的形容词》)。正因为如此,《冶工记》中的季节、时辰、物体都是非常有节奏、有韵律、合拍的,如风神琴之乐音,倏然而至,带给读者的浪漫诗学享受,是最纯净健康的灵魂食粮。
我们心中有一种对诗的特殊感觉——阅读时的情绪,是很难被描述和定义的,酷似一个梦境,在这个梦里,生活变得更加美丽。读《冶工记》,很明显地感觉到薄暮的诗歌创作,更多的是在直觉、本能和预感的基础上展开的,那些诗意的句子,仿佛是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骨髓中渗透出来似的。“每块矿石必定为高炉所热爱/不然,铁水怎么会那么欢快”(《存在》)。即使有坏心情,也能在一首诗里迅速转换,“我在最寒冷冬夜也感到幸运/燃烧不会都成为灰烬/也可能是永生”(《存在》)。
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力,薄暮在《冶工记》中建造了另一种真实存在的钢铁厂。无论何时何地,他似乎都能在平静的叙述中产生出巨大的情感张力,让人忘却人间的孤独与疾苦,去往腾空达观的心灵世界:“这个万物都在闪光的时刻/一个人的悲伤是荒谬的/钢铁城的广场上/多想和今天的阳光一起飞奔/像一个孩子,一个未来的孩子/虽然我正在老去/从未因此而羞愧。”(《日子多么轻》)在这里,悲伤的事物在可透视中,在时间和空间的转化之中,开始变得敞亮而宏阔。薄暮以一个未来的孩子表现了“真实的自己”,他的心如此纯洁,殷切地盼望着,那些远方的所爱之物能一一到来。
或许,也正是从许多灰暗的时辰,薄暮获得了一颗安静的心。在安静中,“一个人面对命运/咬着牙,从内部打碎自己”(《从内部打碎自己》)。用诗歌分解伤痛:“我在肉体中恨铁不成钢/谁的紧箍咒,勒住冲动的胸腔”(《该怎样描述钢铁》),重新找到自己:“我下坠不是自由落体/果实从枝头跳下来,在草丛中/滚动,摇晃,酣睡。收集美好事物/仿佛正重新长出翅膀”(《重新长出翅膀》)。第一次读到这里,我仿佛看到薄暮沿着生产线走,普蓝色的钢材幽幽生光时,他深邃的目光、坚定的步伐和轻轻抿住的浅吟低唱的嘴唇。
在薄暮眼中,钢铁厂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更是一个充满闪光的世界,这世界的灵魂带着他走向更深的圣地,更高的情感空间,直到诞生一首永恒的诗章!对热爱诗歌的人来讲,一本好诗集的感觉颇近于“神秘主义”。这种感觉是针对那种奇特的、个人的、未知的、神秘的、需要敞开的、必要而偶然的事体。诗人千方百计寻找诗歌的高度,殊不知最好的诗歌就隐藏于钢铁之中。在那里,一切绝对的感觉是真实的,高炉涌出的新鲜血液与生命,都勾起我们对更高的生命的追问,死即负,生即正。而高炉的烟囱是我们仰望天空的眼睛。在朝霞映红的钢铁厂上空,《冶工记》记下了朝霞,也记下了一切活灵灵的光。
(本文原载于《中原文学》2025年5月刊)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6056634号-4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ICP备2023032835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