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安静的晚上，睡觉前
孩子吵着，要妈妈讲个新故事。
“好的。老故事会催眠，新故事
会变成你入睡时的枕头。”

“从前，有一个爱钓鱼的科长。”
“妈妈，这回怎么换成科长了，
为什么不讲国王？我喜欢
听那些大人物的故事。”

“你说，要听个新的故事，
这就是那个全新故事，
想听，闭上你多事的小嘴，
让妈妈讲个科长钓鱼的故事。”

“从前，有个爱钓鱼的科长，
他最喜欢，周末时间
开车到相熟老板的鱼塘，
坐下，甩杆，静静等候。
老板跟过来，沏茶，奉烟，
说说社会新闻，聊聊人事更替。
风吹池塘，泛起阵阵波纹，
科长额头皱纹也被纷纷吹开。
他走时，会拎上几条大鱼，
有时钓的，有时老板送的。

“一个周末午后，科长吃完饭，
开车来到鱼塘，随车同行的
是小他十八岁的二婚妻子。
老板端来果盘、饮料，
加上一把遮阳大伞。
池塘上微风吹动，阳光闪耀，
新夫人戴起墨镜，掏出包
对着小镜子补了层防晒。”

“这位科长可真够排场，
出门钓鱼还带上老婆，
爸爸钓鱼，妈妈从来不去，
我也不去，实在太无聊。”
“对于钓鱼的人，等待，
本身即是一种快乐，
鱼儿上钩只是额外奖励。
你爸技术菜是真的。”

“起初，只是些小杂鱼，
夫人大呼小叫了几声，
科长解下钩，扔回鱼塘。
老板让人帮忙打窝，
周边撒些饵料。慢慢地
水中出现气泡，波纹多了起来
表明水底有鱼群靠近。
科长吸口烟，悠悠吐出
眯眼望向动静之处。
突然，鱼漂猛地下坠，
像只大手发力拉扯鱼线，
科长收竿，鱼钩划过空中，
亮光闪闪，空无一物。
老板讪笑搓饵，科长面露不悦，
向着波纹处再次甩竿。
这一回，水面安静下来，
仿佛有股力量指挥水下交通，
将大小杂鱼一一斥退。
科长疑惑渐起，紧盯鱼漂，
那竖立的浮子微微晃动，
再没像先前那般下坠。
时间过去半个小时，
科长脚下多几个烟头，
夫人脸上又涂了层防晒。
科长猛拍大腿，紧急收竿，
钓钩上面空空如也。”

“太厉害了，科长一定是
碰到了一条很厉害的鱼，
有智慧，还狡猾，这一回，
科长夫妇要空手而归了。”

“你猜对了。又下了几回饵，
无一例外，吃得干干净净，
老板怕科长怪罪，赶忙拎来
两尾大鲤鱼。科长摆手，
带上夫人，黑着脸上车离开，
只剩老板，拎着鱼尘土中凌乱。

“担心鱼塘承包受影响，
老板几天没睡好。下个周日，
科长的车又在同一时间出现，
后面跟了一辆奥迪A8，
下来个陌生精瘦的男人，
科长为其拉门、以手护顶。
下车后，那人俯视水面，
从后备箱取出一套鱼具，
拉链一响，老板眼前一亮
德国的线，日本的钩，
还有500公斤的美国竿。
科长小心陪着，老板更不大意，
点心、果盘，人不离左右。
科长附耳说，‘我回去，
把钓鱼的事说给李县长，
他是高高手，比赛拿过奖。
李县长说，鱼活久了也成精，
钓放多次，会变成老滑头。
那就必须得请咱们的老专家。’
科长对县长比起大拇指。
老板也跟着连连点头，
‘有些客人钓鱼就是找乐，
钓完了一解，空手回去，
塘里难免出现几条刁鱼，
县长来了，必定旗开得胜。’
县长要来饲料，水面撒一圈，
轻轻甩竿，鱼钩慢慢垂落。
三人围坐着，静静盯住水面。
春暖还寒，今天又起北风，
遮阳伞吹得微微晃动，
周边林木跟着瑟瑟发声。
上钩几条杂鱼，几尾鲶鱼，
没等老板出手，李科长早上前
一一解钩，放入鱼笼。
长久宁静后，科长小声提示
‘县长，水面好像有动静。’
老板看去，水漂微微摇摆
似是风浪波动，李县长
转动线轮，提起鱼竿，
鱼钩上已空无一物。
他拿起鱼线，边看边蔑笑，
‘这鱼咬口轻，反复吞吐，
利用牙齿和吸力把饵料褪下，
吐出鱼钩，真是聪明。’
‘您说，有什么好办法？’
‘这鱼儿，哪有不上钩的？
一定是开的条件不够好。’
李县长走到车旁，开后备箱
摸出把小刀，拎起条鲶鱼，
鱼钩挂住鱼嘴，用刀锋
把鱼下身刮得露出鱼骨，
鱼的口须仍在蠕动，
抛竿，慢慢收回，如此反复。
‘您这是打路亚么？’科长问。
‘是的，普通饵它如吃自助，
同类的血才会让它失去理性。’

“这个李县长太残忍，
竟使出这么狠辣的招数，
要是这样的人当领导，
哎呀，我真是不敢想象。”

“他边说边收竿，一条水线
拖着一丝血腥，沿水面缓缓收回，
鱼群现出一片混乱。第一竿
没有收获，第二竿，接着
是第三竿，只见水面一阵翻腾，
一条巨大鱼尾露在水面。
‘上钩了！’科长站起身喊道。
李县长却眉头紧锁，
‘这鱼大，不会马上就范。’
他转动线轮，小心收竿。
果然，那条大鱼死命往深水钻，
黑色碳纤维鱼竿绷成弓形，
李县长往水边走了几步，
‘大鱼挣扎第一波力气最大，
顶住了，到后面都好说。’
正说话，鱼线向一侧扯去
李县长一个趔趄，赶紧稳住
小腹抵住竿头，双手撑住鱼竿。

“这个县长，果然是行家，
这回大鱼碰到麻烦了。
听说鱼只有七秒记忆，这条鱼
这么精明，那是多么刻骨铭心！”

“科长过来帮忙，李县长摇头，
‘它随时发力，不能松懈，
多遛一阵子，把力慢慢卸掉。’
大鱼又朝深水游去，巨尾摆动
水花四溅，县长被拖拽向前，
黑皮鞋在黄土地上打滑，
竿尖贴近水面，人被拽落鱼塘，
科长、老板跟着入水。他俩
伸手想要扶竿，却被县长喝住。
‘别动，如今只需时间。’
他向前慢走，水面已齐胸，
不断收线、放线，左右缓步。”

“这就是所谓的遛鱼吧，
大鱼吃痛又挣不脱，
耗尽体力，乖乖上岸，
当领导是不是都喜欢玩这个？”
妈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今晚，我们只讲这条大鱼。”

“双方僵持半个多钟头，
最难受的，是科长和老板，
他俩站在齐胸深水里，
帮不上忙，也不好走开，
四只眼巴巴望向水面。
鱼线那边，力道正在消失，
县长微笑，‘这家伙没劲儿了！’
他慢转渔轮，只收不放，
斜阳中，一团黑影缓缓靠近。
‘我去取捞鱼网。’科长转身上岸。
‘不行，鱼太大，用拴鱼绳。’
科长答应，从包中取来长绳，
绳圈穿过鱼竿底部，拖到鱼竿顶。
‘好大鱼！’三人首先看到
一张巨大的长方大口，
两侧、头顶的鱼须微微摆动。
鱼儿上唇被鱼钓完全穿过，
旁边几道深色经年疤痕，
疤痕上方一对突出凶狠的眼睛
下面两排钢锯般的牙齿，
不知多少死物、活物葬身其中。
‘县长，是条鲶鱼，二百斤起！’
科长大声宣布，老板瑟瑟鼓掌，
县长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完了，大鱼要被拉上去了，
它还会有什么脱身计么？”

“像刚出水的潜水艇，大鱼
甩着尾巴，慢慢游来。
它身上包裹一层黄色污浊黏液，
游动时像条外星生物。
科长腿发抖，举绳的手开始晃。
‘别怕，上了岸，它什么也不是。’
县长单手持竿，另一手缓缓收线。
突然，大鱼向一侧猛然游去，
‘它在做最后挣扎，顶住！’
三人跟着鱼走了几十米，
来到一处水草丰茂处
大鱼停住，原地巨尾微摇。
‘县长，它没咒念了，收吧！’
科长手脚不抖了，壮着胆向前。
大鱼尾巴突然开始猛烈晃动，
它不是要离开，它是在摇摆，
先是水花，接着巨大波浪，
激得草木摇晃，杂鱼逃窜。
‘啊！’科长尖叫，丢掉拴鱼绳，
连忙上岸，小腿一片血肉模糊。
只见水面浮起数只球形物，
‘河豚！你们家什么时候养的？’
‘我们没有，是隔壁那家，可能……’
老板没说完，水面又浮上几只圆球。
‘县长，小心，这玩意儿有毒。’
科长远远提示，他已不敢下水。
‘没事儿，吃有毒，咬没事。’
说归说，县长手开始抖，
老板挪到他身后，随时开溜。
大鱼停了摆尾，再次向深水游去，
鱼线再次崩紧，贴近水面，
几条球样的河豚鱼飘浮周围。
县长脑门如火烧，脸涨得通红
他咬着牙，仰身拽紧鱼竿，
‘我不相信有钓不上来的鱼！’
话音未落，县长突然向后摔倒，
老板扶他站起，‘切线啦！’
‘这是德国进口线，不可能！’
县长拉起鱼线，仔细观察，
茬口整齐，是在一瞬间咬断。
‘是河豚，是牙齿尖锐的河豚，
感受到侵犯才咬了鱼线。’
再看水面，大鱼，不见了踪影。
‘好聪明的鱼。’县长举起鱼竿，
一条透明无钩的线在空中飘荡。”

“好聪明！它一定是意识到
无法挣脱，才故意将县长他们
引到水草茂盛处，惹得河豚发怒
这才咬伤科长，切断鱼线。”

“故事讲完了，也该休息啦。
关于大鱼，故事讲的都是逃脱，
鱼儿向往自由，可总有人
拿着鱼竿，便以为钓得下世界。”

孩子很快入睡，这回入梦，
他没变成鱼，而是来到鱼塘，
几台抽水机正同时作业，
将水抽到鱼塘另一旁。
高处，坐着惨笑的老板，
腿上包扎纱布的科长，还有
黑脸精瘦疑云满脸的县长。
他们抽了三天三夜，
直见鱼塘泥泞的底部
和大小跳动濒死的鱼儿，
却再也没再见到那条大鱼。
有人说，鱼塘下面通暗流
大鱼早已趁夜色溜走。
有人说，是老板怕招惹是非，
已将大鱼悄悄转移。

孩子在梦中，笑出酒窝，
总有鱼，你们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