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

我梦见自己前生的样子
很寂静
在一个小站
每天都看日落
那个我
不善于表达
一说出来，就会被怀疑、排斥，和轻视
他总是坐在
站台最前面的椅子上
直到最后一班列车驶过——最后一群人从车上下来
张望，和失望
背着行李低头从身边经过
他几乎会伸出手，触摸这些旅人
像触摸冰冷的水
这一刻，他不时虚构：
某个人
从列车上下来
望着他，向他走来
——哭着向扑到他怀里
他不拆那封信
就是不想让这种虚构
变得绝望、无味
这时候
他的背影
在日暮下
尤其寂静
像一个遗落的物件




《那一天，你苍老的背景和白发，是我全部的光》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开门，是年迈的父亲
我把他请进来
极其不愿意他看见我手受伤的样子
他只说了一句：“给你做了八宝粥，我放下就走。”
看到他下楼
我为一直没有说出那句谢谢而泪流满面

《剥豌豆》

从筲箕里拿一只扁扁的豆夹，颁开
豆子往下掉
“往下掉”让我想起奶奶，这个时候她就开始给我讲故事
有仙桃的故事，有一百只乌龟的故事
一颗颗豌豆往下掉
这不是我剥的豆子，这是我和我奶奶一起剥的豆子
我把它放进锅里煮熟吃着它


《朝代》

不要偷渡明史
章节的险滩足以让人空乏其身
文字带着铁蒺藜
让翻看的人身中暗伤
上疏里有虚掷，神位的博弈，利益吞吐五谷和诸侯
书上没说：生于安乐的人会死于忧患
党争和妖书都有梦境，错觉中
大祸已酿成
随风潜入夜的喜雨被流放了
官员呢？
都杀了吧，反正百无一用
我无意苦笑皇帝
他的堂哥是个木匠，城墙下，一拢苍月未满
山河刚好被桂枝解雇


《寓形和素描》

恋人们坐在湖边计算着未来的生活，日子充满了看不见的妥协
群鸟
已经忘了交谈
在各自的水域里踱步
白鹭像穿着亚麻色衣裙的少女，偶然的光阴
踏着临时的欢悦
植物茂密的忧伤被停于刹那间的麻雀修补
正午，阴影把秩序完整起来
多好啊时光
那些伤口在我怀里睡着了
用遗忘来推诿那些悔恨的细节也都安静了
我停下，发现事物们的形状，我的形状
一旦静止，所有事物，就都有了自己


《返乡》

车窗没有动，城市默不着声地迁移，仿佛
具体的阅读指向阔别多年的故乡
门锁生了锈，父亲拖着网从岸边回来，带着银发和少量的鱼

穿过隧道，它们消失了
只剩下昏暗的灯、密闭的车厢，和无止境的轰鸣
回想起城市，也有一条河，“多像故乡的河啊”——
这样，就这样，一切事物缓慢地被内心搬移

火车往南，雪停了。麻雀在电线上编织词汇，斑驳的树影泄下风声
用故乡来解释所有的事物是一种明暗交接，也是一种自证


《在废墟上跳舞》

忠贞的雨水
在寂静里醒着银白色
落下
千言万语
节气守着它的命运（今天是雨水），明了又暗了，常常失手剪下繁杂的花枝
爱是一种可能
恨是另一种
空气中弥漫出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许多次
你又要缓缓转向我，但消失
过去的微笑
像黑暗中的萤火虫，在我们的废墟上跳舞


《失重，与救赎》   

他一坐在镜前，就会有一种垂直于镜面的下坠感，这样已经很多年了

我试图拆除他

像拆除安娜的镜子和08年一次死亡录音
我推开他，坐在他坐的地方，镜子，在凝视的引力中
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视觉打开了
阴影里安娜
往葵花地深处走去——

向日葵摇摆着，跑动的安娜像在等我，又像离开
飞舞的裙裾在荒草和葵杆间穿梭，葵花
如一团团熊熊烈火浮在空中
我茫然又雀跃，被吸引、控制

这时，安娜不见了！

我茫然跑着，猛地，到了葵花的边界，安娜一把抓住了我

欢愉能抵消多少争执？
我们认真地活着就会造出彼此的牢笼

视觉深入的镜面的那刻
万物变薄，成了蓝色的清晨，安娜将杯子扔向我，镜子碎了
“只要有星辰大海，我们永远都是爱人”——
在遗忘中。

拖着行李，安娜，把人生的寂静放在人潮汹涌的列车里
像一张叙述的口，将物事的形体转移到镜中
镜面，为她保存了少女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朝着镜子下坠
我试图拆除他，像一场救赎

有时我也在想: 他会不会是某天的我



《复写》


寒冷藏在雾气细密的缝纫里

少女的吊饰晃动院落的寂静，多好的迷途啊，就要到尽头了

“还要继续吗？”我终于问了出来

陡峭的空气浮出轻蔑的句意：“从前的你会迟疑吗？”

灯笼收纳人影，却无法收拢亡灵的销烟

一串串槐花在枝头开放

我曾爬树为你采摘，你的惊叫声，让一颗悬挂的心从花瓶里复制绽放

我听见远雷

你说：遗忘的时刻到了。

弄堂的女子，用骰子赌博幸福，朝空中抛出具体的的悲伤

我们一次又一次在巷口分开，空腹盛满语言，爱过的事物都有沙漏的形状

我该早就把你忘了吧？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像你？

“明天有空吗？”有人问。

一见到那浮动月光的槐花，就不经意就说出了你说过的话：“还是算了吧”。

仿佛早把你的恐惧放入我了的身体，这念头的复写

远雷在胸腔里活着，口袋里，爱人的照片刀锋般划过身上欢爱的鱼鳞



《失控》

总有一天，它会从我们身上取消所有的比喻！

雨天，稀稀拉拉的，让我觉得舒服
每一滴雨水里都有
折光回暖的过去
让我想要用刀，解开事物的内部

桌上的药丸，是干净的白床单，快门和心跳同时复苏

菩萨在松果体上筑巢，事物开始混合，耳膜里
有洗衣机转动的声音
这生活的韵律

我打开
你喉咙里的声音
高温劫持的情话在空气里乍暖还寒
这多么像——
放映结束后，光和影躲进箱子
我变冷的爱人啊
怎么摇
你都不肯从上一个梦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