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

女人身穿暗色棉袍，玫红围巾
出现在记忆中

隆冬时节小河结冰，水磨静默。

隔着寒冷，可以闻见襟袍内
酸乳酪，刚出生的牛犊，松枝煨的桑烟
温暖。草原妇女一生的气息

除了磕磕巴巴的山包，流畅的省道，滑翔的鹰
在甘南的角落
时间与多年前一样
用不到太多。但陡然放手也会心痛

或许，高原冬日的荒芜中就有母亲
或母羊腹中的一只春羔


她们

除了青春年少的十二三岁
她们使用这个身姿的时间几乎是一生。

虔诚，有人用这个词语
概括出整整一生都在拾掇高原
勤于劳作的她们

的确
这个词配得上
稳踩大地，深深弯腰。双肩向前耸起，脊背
集中一切力量
生长云朵般的婴儿；满满当当的背篓
密密实实的烧柴；
生长青色的青稞。

然后，悄然立于山头的经幡
仿佛悄然长大的后代
腰身直挺，替代被忽略，被隐喻的她们。



夜旅

凌晨时分，鸣笛于西部公路的车辆
将灵魂的声音轰鸣
投掷般的月光准确打量
近日烦恼和之前的悲哀
叹息至深夜的人，此刻也无所谓般
坠入深眠，无声无息
经过早春，经过风，经过屋顶
经过树梢，经过软泥泛滥的河道
和夜车司机的眼睛一起隐没
黎明之外还有黎明
迎上去，有人洒扫庭院
跑长途的汽车在春的山头消失
冰雪如光明，壁立四野
扫帚沙沙声中平淡无奇的绿洲白昼


赴

夜里能看见漂亮的云
戴白色帽子，浸着水凉飕飕旅行
风吹过来，像在桌面
敲碎的鸡蛋壳，还附着在煮熟的鸡蛋上

静谧如一双欲望之手
伸向我。鞋底有白昼
敲打路面。云在头顶，也许携带着雨

在事物的簇拥中戴白凉帽，缝隙有风入
凉，拿下来走路
仿佛蛋壳剥落般
身体深处是拥挤但均匀，细腻的沉珂

咬碎蛋黄，星星在闪烁的同时
让夜更加空旷，难以察觉究竟失去何物


失眠旅行记

鸟鸣总是伴以花香的泡沫
尖锐，悦耳，遇着一丝空气就鼓涨
踢路旁的土坷垃，踢碎月色
乌孙山下，鸟鸣也是一条
一条河，所以我提前穿好雨靴
水流经过时能感到
来自身体之外的流逝，没有温度
但夜被我走热，星星汗津津染一层光晕
朦胧，然而能照见冰山轮廓
水流像刻意的耳语，和鸟鸣是两条曲径
寻找星光，一不小心触碰到的花香
像突然惊醒的马，打着唿哨
站立中醒来，黑色的眼睛，无声，平静
被西域草原鼓涨过的梦尚未止息


三个女人

暮晚，万物静下来
只有它们，在早春
语言之外轻轻摇晃

刚吐出嫩芽的三棵柳树
酝酿着鹅黄色温柔
三个女人，在两幢楼的夹壁
各自都有一把梳子
为春天梳妆打扮
平日里穿堂风的消杀
消失。安然，静谧
一心一意埋首春天
让我羡慕
多年前，我的母亲
削土豆或者淘洗青稞的动作
某一个瞬间，像我自己
在命运里。女人该是如此
慢条斯理，波澜不惊
守住勤勉与缄默的门扉


春泥行纪

春日在木质写字台上展开
午后我从众多信笺中
保存下来，空虚的时候拿出来
展开，默诵给自己听

一封并不很长的信
称谓一贯显得亲昵
内容无非是对流逝
发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喟叹

然而当我读完信
再次沿着原来的痕迹折叠好
装入牛皮信封
邮票美好，照旧不揭

在和面，切菜，读书，写信的写字台
心情柔软
因一场旧日的细雨
淋洒雾茫茫的现在
春泥散发着逝去般的香气




六星街笔记

我喜欢雨后的六星街
行人稀少，街道空旷
路旁有树捏紧拳头，准备
爆出花朵

我也喜欢下雪的六星街
时间停止
随便推门走进一家餐馆
喝茶，聊天，炉火温暖

但是我应该喜欢阳光灿烂的六星街
那时整条街都很开心
一群群孩子和一群群鸽子
飞来飞去

人们徘徊在黄昏，露天的手风琴舞会
穷人和富人都愿意舞蹈
风吹过白杨树高高的树梢



并非如此简单

我用石头做标记去不存在的地方
比如黎明时分，鸟鸣喧闹之河

我在那里看见夜，浅绿色窗帘内
熟睡的丈夫，婆婆，孩子
我并没有加入的身影

透过窗帘，安慰一个人的方式是打开阀门
鸟鸣清凉的自来水

从我的眼眶，我的胸腔流出
对自认为不存在的事物
她并非有所感知，那执迷不悟的人
顶着最深的夜色，敷面膜，写诗



走过森林要小心

蘑菇举起的屋子和草莓滚落的羞涩
毫不显眼都在脚下
经过一棵裸露许多树根的大松树
靠着树干坐一会
要当心眼神碰落计划远游的云
呼吸阻断空气中挖掘清泉的鸟鸣
森林里所有生命和路途都已成型
是啊，当一场阵雨淋洒
裤腿越来越冰冷
你意识到乍然出现的阳光是万物
在沙沙雨水中集中注意力祈祷的结果
雨水已画出透明的大路
许多光线模仿彩虹折射
圆满的一切被打碎，世界重新编织
你在一处山崖上看山谷的彩虹
不知道有人在远处村庄
踮起脚尖看你站的地方，承接的源泉


野草笔记

倦了就在野草上睡一觉
天空蓝幽幽
空洞像个盲人
野草听风的，风听你的
你听虫鸣声
忘记已经快到九月
开学的日子临近
你的暑假作业还是空白
梦醒剩一个人形
放置在野草丛中
由它划定你的无忧无虑

每一根野草都像一个亲人
人世的风吹来吹去
有些消失了，有些一直在



花开好了，正如一座墓碑刻好了姓名


四月初，天山下的花都开好了
就等你打马走过
花树，仿佛一个接一个的念头
从你脑海里冒出
在你临时的记忆中铺天盖地
在你长久的痛苦中取名止痛剂

没有一朵白开
没有一朵看起来面无表情
你只好将马匹交给草尖，将跃动交给天边
信马由缰的云

四月初，天山下
马踏落花，落花随流水，流水温柔
我将春天爱了又爱
每年此时，如捏紧手心的糖块
吮了又吮，不舍得吃光
花开好了，正如一座墓碑刻好了姓名



春眠

赛伊拉木街的山桃花开了
这一次，我并没有跑去看
但世上的花开谁有资格无视、厌倦？
只是越来越缺乏勇气
无论准备多久
春天的到来总让人措手不及
然而谁不想白日烟火降临
照亮哪怕一瞬
但今年我不再肆无忌惮地亲昵和观看
想一朵一朵把它们留在脑海

积攒足够多的花开像积攒足够多的花落
我等它们不想开了
落下来埋葬一颗惯于光秃秃的心


风筝

当我还是小孩子
我的灵魂是燕子、飞鱼、老虎、老鹰
在伊犁河边
每年三月放的风筝里就有

至于它何时成为蓝天的一部分
那些手执线轮奔跑的孩子

我想问问他们是否有谁从我手里
偷走一部分灵魂
剩下我，在三月的大地上仰望星空



伊宁海棠路的杏花

我想独自一人穿行，走过海棠路
海棠路没有海棠，只有杏花吹满头青丝
我看见自己是儿童
看不懂花，也很快乐

花太难懂了
一夜间将粉色手工折纸放在枝头
这难得的人间手艺
我只想一个人问候它们的辛苦

清幽的午夜一个人走到海棠路
拜访月色
自古以来，凿空西域春天的杏花
一半来自丝路跋涉者
一半来自天山明月

当粉色的尘土刮过冰山白皑皑的头颅
阅读也显得年轻
与许多人同看杏花也没什么不好
粉色的青春到来
刚刚认为自己已是老人的人
回到家，对着镜子使劲拔去白发



忏悔之书

花林，上弦月，静拥的大学生情侣
春天还是那个春天
我为何从花瓣，月色，青春
休憩，招摇中抽身

诗里什么都没有
但我脱离季节，不问时间
为一首诗屡屡走神
等一首诗来找我

春天百花吵闹
我喜欢一片湖泊，在僻静处仿照大海
要命的蓝色
过滤掉浪费在我眼里的盛开



我是寂静的一部分

寂静的动作一致
上面有风
从未问我是否是水
抚摸我时
却是抚摸水的姿势

我坐在一角
想心事
只要我对面是西天山，伊犁河
我就不会被波纹推开
我就不会被风吹走

风绕过细细柳枝
吹乱我的头发
西天山是风的
伊犁河是水纹的

我是西天山的一部分
我是伊犁河的一部分
我刚刚发现自己
好像卷纸的一部分
包藏着源源不断的重复与浪费



定风波

风以波纹的形式扩散着
我们的零食吃到果冻
湖面蓝色的风，被空气吸走
麻编的野餐布扔了几只空果冻罐
不知名的树正在发芽
几米远垂钓的人家，俩小男孩
跑到斜对面玩水
我们去了小树林外围
摘草，抠石头，捡蜗牛壳
刚刚过去的冬天
一场雪抱住它们
那时设想的未来，就是现在这样子
喃喃自语的野草，本来
就是在扁扁的形状里做梦
也想在春天郊外睡一觉
身上盖满暖阳仿佛身上盖着大雪
我们走回去，野餐布变得狭窄
湖中蓝水储满冰雪，深不到底
小男孩们玩奥特曼游戏



中午


泥土是苏醒的光，野草渗绿
随着不同的坡度缓缓起伏
许多春天擦身而过，泥土馨香萦怀
属于过去的石头，甲壳虫，草根
现在属于中午，和我一样

飞机盘旋而上的一天，是坠落的一天
泥土里来的人，终要回泥土中去
但令人痛苦的是过程。中午，草叶静
每一棵树还没有春天的迹象
庞大古老的无声无息，隐藏满头树叶
天空倾泻，光明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窄门。万物勃发，不适宜大声悲恸
惊动树林惊动许多生命
在中午，尤其春天它们有理由静默
就像我此刻来来去去，嗅金色荠菜花
不去想中午之后的时间，是否停伫



坠落人间

暮春，落花覆盖了人间
脚步无意间经过《红楼梦》，经过昆曲

我已看清楚了
繁华落尽
花雨如注，匍匐，委身于泥

短暂啊，谢谢你赴约
谢谢你不道而别
这一刻，认清现实，满怀虚空

短暂的相会，漫长着埋藏于季节
暗喻的流转与期盼

此时只是怅惘，无能为力又有种
异样的轻松
仿佛也已坠落人间
泥土将是我的来世，万物的泅渡轮回之海


少女

樱桃花，花期在碧桃，杏花之后
清晨做完核酸检测
路过樱桃树
细碎的花瓣，安然缀满枝头

樱桃并非西域特产
在还没有熟透时我摘樱桃，丢进嘴巴
起初，酸涩的味道
激烈得像在拒绝，嗯，像四周白茫茫的雪山
拒绝想要看穿的眼神

悻悻然钻出树荫，手心攥紧几枚
光影转换角度，打在脸，肩膀，后背
唇舌之间的樱桃
脱落手心的樱桃
保留到天黑之后，梦境之前
由于酸涩而吞下的口水
将你带回四月，不同于碧桃，杏花
细细的樱桃花不起眼，亦不容忽视地闪烁


小颗粒的雪山


野百合又名顶冰花
野百合在低处
雪山在高处
不容辩驳的事实面前
野百合保持春天
顶开冰雪开放
仰望雪山的角度

还要等一场风雪
几次寒流
经过那拉提草原
它丝毫不觉得艰难
开给谁
怎样开
都不是问题

当小颗粒的雪山在春天
开放


吉他之书

倘若人生只是叮叮咚咚的吉他该多好
弹错了也可以重来
若好听
像天山上一阵年轻的月光
跑过伊犁河畔
和野马群，和荒草一起
跑起来
天地辽阔，步伐抬高了大地
群星震荡
在音乐的烘托中掉下来一两颗
生命单纯，不为生老病死而奔波
而丢弃吉他曲流畅的旋律


热爱

我想起来
那些年坐在音乐厅角落
听音乐会
世上的优美的确只为安静而生
那时做一件琐碎的工作
并没有打开门让音乐进来
所以作为门外汉一厢情愿喜欢着
哪怕感觉乏味，吵闹
当经过一间间琴房，光线明灭
像经过一棵棵开花的树
然后在无人问津的时间翻出来
打印了一面的白纸
塞进打印机，点开中国诗歌网或者
世界诗歌网下载，打印诗歌

它们给予我力量和勇气
早晨和生于1960的同事聊起新疆孩子
拉土胚，由数学老师带着
建造小学教室的事就像自己拉土胚
垒砌一间有关灵魂的密室


雪山下的居民

四月为我而生
当走出门
迎面的阳光像一群茂密的热带植物
窜过地平线

这是荷尔蒙还是别的
时间刚刚开始
生于哪个年代又有什么重要
让诗歌像一群弹吉他的少年
各自吟唱，在共同拨弄的风中和弦

是啊，离雪山这么近
何不洒脱一点
不浪费纯洁的天性，春去春又来
还可以为这大地尽点心


瞬间

等到伏下身子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麦地
麦芒摇曳
疲倦又兴奋的感觉
镰刀露出银光

我原谅了少年的莽撞
和中年的厌倦

我们即将收割
天空很蓝，没有云朵
雨最好别来
今夜，雨最好住在一朵云上
等汗水浸透
雨再落下来


苍茫的方向

那一片山顶
草原和荒漠之间
草的气味刺鼻
应该还有熟悉的风
母亲在小帐篷里休憩
女儿摇摇摆摆穿过
和她一样高的草
看着不远处
尘土飞扬的路
我在世界尽头
身穿白底印蓝花博拉服
风吹不到裙子里的脚踝
荒草低伏
一辆车过去就有
一片云在大地上
留下深深的阴影或者阴凉
这是中途，还是开始
终止或者别的什么
荻花瑟瑟，我的心情
不能与任何人分享
占据着苍茫的方向



不下雨的北方

在北疆，在乌苏
做一株赞美太阳的向日葵
仿佛一罐红乌苏
仿佛一罐绿乌苏
自己冒泡，自己微醺
花盘金黄好像边疆盛产的太阳
云朵清凉
好像携带雨来到此地
还有江南口音

看着来边疆游历的南方人
你说你好
看看不下雨的北方
保存着这些新鲜的太阳



结局

遮蔽是隐藏的显现：
如果没有夜晚我就无法
找到安慰我的星空

如果冬天不离去我就无法
告诉春天我有一树繁花

初春经过开发区街角
一树杏花怒放，正是寒冷
忍受一个冬天的结局

爱你时如黑夜如冬雪
肃穆而光明
然而都过去了。一树花
看起来像一股尘土
那是我，是我渴望的解脱


云的便利店

小区对面还是那家便利店
相同的马路，将小学生送入校门

有一朵云
在我走进便利店的瞬间
路过绿校服的小学生那样挨得很近
我想去那里看看
有没有自己需要的白裙子

白色商品静谧，灿烂
我扫一扫二维码
买下轻盈，无忧无虑的云上商品

实在太熟悉
闭上眼睛都能走到，走进去
摸到薯片的准确位置，熟悉
像虚拟世界
不是云朵，春天一样实实在在存在


反向的力

一个人离开人群很久，足够形成思想
一场隐形的宣讲借着查拉图斯特拉
灌输遍布世界的理论

患病多年，他突然有了健康的思维
开始写书，教人们如何掌握秘诀
破解生，老，病，死

在白天我总是浪费时间
夜里不断回想是否有人记忆
一匹奔跑的马，让它吃一口黑色草料



静音模式

不下雨的时候
想起下雨的夜
雨水落在洗漱间外面
天然气管道上
滴滴答答的响声
拉长夜的尺度
禾苗在雨中满含热泪站立
秋天的稻草人也是
伊犁河的水被水洗涤
某种意义上说
雨水洗干净大地之后
雪的到来顺理成章
也悄无声息，静音模式
是对彩铃时代的纪念



事物的另一面

有一个长满荒草的大操场
在我同学读书的地方
中午太阳好的时候
她就在草丛中睡一觉

她的家乡有座古堡
有座水流激烈的清泉
她带我去那里洗衣服
泉水旺，清澈地从石头上跳下来
声音太大了
我们只好扯着嗓子说话

她家有冷冷清清的客厅
我从玻璃往外看柜子上的全家福
我在她母亲的房子吃饭
母亲卧病，父亲掌勺
焖米饭，炒了一盘酸菜粉条

我写下来，一部分往事
好想再经历一遍
她在青草上睡觉，泉水吵闹
酸菜和粉条的滋味
吃完饭看影集，读她中学时写的日记
头挨头趴在炕桌上
落日从古堡上翻身而去



三月初的一天

背阴处还有未消融的冰雪
大风还没有翻越
岗哨般的冰山
伊宁郊外，伊犁河镶嵌在黄褐色的土地上
闪烁平静的光芒

日子为我所设
甚至春天来临时的气息
但在拨开荒草发现新芽的时候
我还是会看很久

在它们去年的位置上
盘桓良久的寒冷和冰雪哪去了
现在是安静到无的草尖
抖动在若有若无的春风里

我们只需要守着自己的位置
就好。距离几厘米，几十米，几千米外
也有春草萌发，河流静默
雪山仿佛一串数字，增加或者减少
都无法改变它枯萎，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