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告别，又像是挽留（组诗）

惠永臣

湖边晚炊

芦苇密匝匝地站在水中
而落日晕黄。水鸟的积极性
在于不停地从水面
打捞着自己的所需
青山不动
慢下来的不是我们的脚步，也不是
谁扔向水中的石子

清冽从不改变
流动也是。波纹是年老的脸庞
而倒影确是年轻的
不是前世，是今生

喜悦荡漾开来
也有这样的波动。生起炉子
烤起肉蔬
升腾的烟，增加了晚色的浓重

火光中，我们都能看到对方的脸面
而流水一如既往
追随着远方，我们只是静下来
然后撤离。沙滩上留下的生活的印痕
被懒散的月光
照看着

晚风中的苇草
呼呼呼地像是告别，又像是
挽留


消磨

我愿意每天将自己的衣服洗一遍
挂在露台上
看风吹着它们
像吹着一个不由自主的人

我愿意看着它们滴着水
像眼泪一样
但更多的苦与悲，都在无形中消磨
我的孩子
他还小，还不懂得一个大人
内心世界；我的妻子
她善良，勤劳的操持着家务
她也不懂得
一个内心极其复杂的人
所写下的文字

我并未患洁癖病
我只是喜欢看
一件衣服，滴着水，被风吹着
这个过程缓慢而不易察觉
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老去
再也写不下一颗文字
但至少在当下
我还能体味到生活中的疾苦
......与幸福


风自山谷来

风自山谷来
而我们停留在一棵古树下
婆娑的枝叶扑地
那么多的露珠
在风中滚动，那么多的草花
似乎都噙着最亮的一颗
我们来自山外
在群山中，我们是一群披着晨光的人

古树已在此等候很久了
而我们匆匆赶来
拍照的人，指指点点的人
沉默不语的人
围着它，像一群暂时获得救赎的人
得到了某种允许

古树裸露根系
我们坦陈心迹
它的庇护
可以让我们安心坐下来，享受美餐
安心地诉说

阴影下，瞌睡袭来
一簇簇野花慢慢地打开了自己



平羌口

倾斜的山坡上
树木林立，野花烂漫
而更高处，是经年的雪，是一只不肯
落下来的鹰
是翻滚的云层，是峰顶

在平羌口，我们被一排刷成
蓝色的栅栏截住
我们不能再前行
不能深入到谷内，那里的未知
将永远是未知——

前面是青海，是祁连
前面是深渊，还是不测？
后面是山丹，是奔腾的马群
后面是来路，还是归途？
一生的漫长，总伴随着艰辛

当年的厮杀声、马蹄声
都随风而去
现在，顺着谷口
只能看到山岚漫漶，群峰叠嶂
而近处低缓的坡地上
草木匍匐，虫蚁们悠闲地散步于草丛间
隐士般的生活
让它们总是不惊不慌

在平羌口
我们是今人，也（还是）是古人



火电厂

一条路拐着拐着
就奔向了远方，而电厂的高塔
总是不挪半步
塔口的白烟像一条路
曲曲折折地往天上延伸

我的仰望已久
而咬紧牙关的那白烟
从未停歇
像一个耐力持久的人，在爬坡

总有梯子
会把他从低处送往高处
那持续的延伸，让人有一种
难以排遣的胆怯
这一刻，他在变小
持续的变小，最后像一只蚂蚁
挂在半空里
而世界仍是原本原样

而更高的高处
那群白烟，最终混入白云
却不动声色


残缺

这些碎瓷
来自于人间久远的圆满
但仍保持着某种锃亮
和弧形；保留着某种清脆的耳音

——这是时间的上游
这是人间的最笨拙又最精巧手艺的源头

在磁窑遗址
我看到了好多这样的碎瓷
用它们的残缺
可以修补人间的漏洞吗？

一片与另一片
并不是来自于同一个胎体
但我愿意拼接
就像一朵乌云与另一朵乌云
对接后
将会有一道闪电

在磁窑遗址
已不见烟熏火燎的生活
只有残缺——
残缺的窑址，残缺的运瓷古道
残缺的一个正午，一场白雨
将下未下


铁路边的一枝小花

沿着铁路行走
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
偶尔有运煤的火车匆匆驶过
大多时候，不会碰到
另外一个人
我有固定的轨迹，也有固定的距离
今晨，在折返途中
偶遇了一朵栀子花
从石头缝隙里伸展出纤细的枝茎
俏小的花朵
在风中微微摇曳，仿佛是她
给我荒芜的内心带来了一抹
春天的抚慰
顿觉浑身清爽
轻嗅，有淡淡的芳香
这枝被羊嘴巴忽视了的花朵
有着初恋女子一样的朴实，自然和娇羞
——人世的美
有时在眼前
有时在天涯


一截铁轨

在路基边，一截废弃的铁轨
落满了锈色。我轻敲
仍有铁质的声音
可以传出很远。这截曾经支撑过
飞驰车轮的铁轨
现在却成了无用之物
像一截废弃的路
永远没有了远方

现在，有一群瘦小的黑蚂蚁
漫步其上，仿佛从不被打扰过
走了一群
接着又走了一群
在一截坚硬的事物上
不停地消耗着自己*
作为家
对它们而言，过于阔大

被遗弃的往往是极少数
更多的铁轨
仍在忍辱负重
像一种命运
无法左右

我只是路过
我只是看到了其中的一截

*祝立根诗句。


登山途中

一只蜜蜂，在一座花海中颠簸
一枚落叶，带着滚烫的心
飘落在途中

上山的路，时断时续
而石头一块接着一块，都在烈日下
保持静默
我们的声音，更多的来自于惊恐

没有人会绝望
面对悬崖和高处
也没有人停下来，去仔细聆听寺院里
传来抑扬顿挫的木鱼
更不会有人
坐在悬崖边投石问路——
我们要去往哪儿
在当下，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

世事有艰难
心事有难肠
而飞旋的蜜蜂，愿为甘甜
而苦，而死

但它们的飞
轻的不带一丝声息


同游，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长茎草和风一起摇曳
一只蜜蜂，慌乱中跌进一丛花中
一个人的注目
落在那里，那里就被落日涂抹

小风离开花枝
流水离开掌心
你离开我
跑向了草野的深处

一块石头攥在夕阳的手里
久久没有扔出去
一只鸟飞在空阔里
久久没有离开水面
一个易失眠的人
在浩荡的草海上，像一叶孤舟

蜜蜂飞走了
会留下花朵的晃动
落日下山了
会留下闪动的灯盏
你离开了
会留下长久的念想吗？


河湾里

河湾里
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随风而舞
这里隐藏过谁的童年
和谁的爱情？

清风总是送来鸟声
河水总是苍老的厉害
站在水边，我们看到了胸中的波涛
也看到了眼眶里的泪水

我们都已老迈
回到了原地，尘世走散了的
如流水，终归不复来
越走越窄的路，越来越少的爱
都值得珍惜

流水倒影青山
回忆带来伤感
穷途末路处，能相视一笑
胸中的波涛
最终都会风平浪静

相互的宽慰
犹如江面上，斑驳的光晕，有着好看的
边缘


一只鹤

一只鹤
单腿站立在水边
它有陡峭的悬崖和无边无际的大雪
它有琴弦
也有近乎完美的弓

一只鹤
一只不容别人靠近的鹤
看护着一湖碧水

远处是青山
近处是瞭望

它单腿站立的生活
我试图模仿
它孤傲的长鸣
我试图练习
“我正努力使自己成为一种复杂的物质
——我有不合时宜的生活”*
也有追求孤绝的傲心

*化用臧海英诗句。


湖边

蹲居在水边
适合点一支烟，吸与不吸
都不是关键

滚滚而去的江水
总有一个完美落差的下游
不远处的尘世
总有人哭泣，也有人嬉笑
而我从不能自己

自在的水鸟
一会扑打水面，一会提着一湖水
飞向天空
    看着它们，我热泪盈眶

多少年了
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没有从这里索取过任何什么
我只是把愿意把一生中的一天
消耗在这里


西行

途中，遇到什么
什么就是神灵

拉萨在远方
布达拉宫在高处
一路上，总会遇到风尘仆仆的人
把自己低下去
再低下去——
他们心中的远方是拉萨
圣殿是布达拉

雪山静穆
披着金光
湖水湛蓝
映着日月
蓝天是最圣洁的经卷
大地是铺展开来的唐卡

一个内心受伤的人
有一种古老、不竭的力
催促着他持续前行
一路向西
一天天的靠向人间的温暖


顺从

静坐在湖边，钓竿深入水面
像对着一面镜子
在假寐，犹如保持着古代的姿势*
而生活的寻常
可能如此

平静的是湖面，也是生活
身边的鱼篓里
空空如也，而他对所求竟如此坦然

偶尔收回钓竿
漫不经心地挂上饵料，又抛出去
多长时间了？
身边整片的芦苇，风来了起伏
风去了平静
这样的顺从
仿佛由来已久

这一刻，我想起乡下的父亲
他守着三十亩薄田
也如同他一样，在平静中度过了
他的多半生

*化用李元胜诗句。

山中听雨

无数的手指，在天地间弹拨
雨幕扯走了远方，模糊了周边

干燥的我
潮湿的我
心急火燎的我
平静如水的我......

雨拉扯着雨
雨挨挤着雨
一心向下的雨，描摹着远山远景
身处山中的人
如跳跃在琴键上的音符

一滴雨落在芭蕉上
一滴雨落在鸟声里
一滴雨落在眼眶里
更多的雨，落在时间的盆子里
滴滴答答
似远去，似近前

雕栏犹在
故人已远
......一颗心，随着雨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