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命般的薄（组诗）
诗人：户占雷
一
拍落啼破嗓而喑哑且怨恨的日子
我喜带上干净的肉身，拾阶蹬山
蹬上高过枯草的诗赋
高过涉水过河的喉咙
一日看尽朝曦霞蔚
一口吐纳万里山河
此时，颅顶坐着一位安静的苦僧
剃尽须发，只为心中一座闭目的佛
他将微小的尘视作一种命，薄又很硬
又将灯蛾当做欲飞的火焰，薄又很亮
薄了又薄，硬了又硬，亮了又亮
万物不正如此？
佛让我抽身繁杂世俗
觅得一方山水之静幽
佛让我清洗眼睛
容得荒芜之上的命
佛让我时时整理骨头
标记序号摆放于族谱
并将水引之上，浇灌祖先的意志
闭上眼，山水便是我，我便是山水。
暮色如钩爪
拽出我体内涛涛江水
扯出我骨上巍巍山川
我没有了江水，没有山川
空空的躯壳
塞满了瓦砾，灌满了冷风
月也阴沉着，眉头紧锁
眼角尽挤出一丝满具辛酸事的光
此时，我借这束光将这副肉身搬下山
我没有心思即可回到那狭仄的空间
那空间太圆滑，装不得我满身的刺
离最后一块脚石不足百米处
一座凉亭镶嵌于湖央，像枚磨平的珠子
前半生我不大愿与圆的事物执手泪眼
于是，我就择一棱角分明的怪石坐于湖畔
冥想，日子，那日子啊
握不住的沙，掬不住的水
敲不响的铁，斩不断的丝
我这如纸薄的命
怕是兜不住水，怕是捆不住山
那能作何，又该如何？
日子稀薄，命般的薄。
二
街灯一宿一宿的亮
那暗处始终是暗处
那低处仍旧是低处
在这个不可言说的修辞世界里
有一群低处的生物活于暗处
它们的嗅觉和视觉留于远古
可听觉很是敏锐，如触手
探寻日子的残渣碎屑
它们不识货币，不辩暖调
黑白是钟爱，是无上之灵
它们活成单一，活成纯粹
试问世间谁是自身？
韶光流水复流水
柳叶短衫复短衫
枯思，日子，那日子啊
如刀，戳破折映星宿的泡影
泡影若虚梦一场，恍然之间
愁绪万万千千，如藤蔓抱木
解不开，扯不断，粗似脚腕
脚之上的命，脚之下的命
云上之光，泥下之火
彼此握手，相互抽取体内的毒
干净是一种气，呵一口气玻璃模糊了
我这玻璃酥的命，于流失的河水沉没
打捞不来，也无心无意打捞
就随它吧，水下的日子也能醉成酒吧。
三
千山暮雪堆于双颊，鹤早不问踪迹
眼眸仍是它的窠巢，下一个日子很快来临
晴川没有汉树，芳草也不再萋萋
身体的纹路愈来愈清晰可辩
一条条，一道道，像来路又像去路
路途中，会有很多的桥，很多的亭
桥连着亭，亭牵着路，我踏过桥
也歇过亭，它们有我的气味
气味上生着朵朵莲花，洁白不染尘埃
有时候我会误认尘埃
是肋下长翅膀的羽毛
轻盈飘渺，我欲捉一根别于耳间
可是它不属于我
等于我不属于乱糟糟的世界
我想为世界写一首诗，又不得不烧掉
火焰中的世界是让人心疼的逻辑
纤细敏感，又寂静无声
寂静无声的还有酒中的日子
喝下肝肠寸断，百愁千结
愁使我的身体越来越薄，如湖面一丈雾
雾虽是山中仙，我不是峰上客。
四
起雾了
长安街尽茫茫
楼宇幢幢重重将我撞翻地，将我影踩碎
我再次释读了“摸爬滚打”一词
——摇摇晃晃的灵魂，跌跌撞撞的半生
一瞬间，我特别想将太阳奉为无上之物
把光束绣作衣袍，或锻明光铁甲
御寒防伤。日子的暗镜太亮
我得把锋芒打包锁进鞋盒子里头
还得将眼睛拉细，最好是一条裂痕
把眼中的情绪藏好，藏好一棵樱花树
自在一点，任凭它叶调花落
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再贪心一点
给我一把刀，把雾这根硬骨头砍碎
碾成粉尘，调好墨汁
栽一块不规则的石碑
写一篇墓志铭，让一只蚂蚁爬上
我陡峭的一生，钉成一个句号
这是一个不得亵渎的神圣事故。
日子，已经窜出千米外，不可追回
我只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生。
五
一个胖男人，眼中有雪
畏惧火一样的事物
眼睛空洞，如是一座寺庙
没有僧侣，也没有钟鼓及香火
佛不会造访无福之地
也不会点化大如斗的阵阵阴风
我不了解他的身世，魂归何处
也不理解他低头一刹那
为何有乱石坠落
他为何蹲下身子捧起一抔土
相对于土
他很矮很矮，矮于落日酡红。
郊野上的深秋，真得很深很深
庄稼牲畜静寂成一片片夜
六岁大孩童一手提着空木桶
一手摇着竹蜻蜓，向有光的地方归去
这一幕落进他的眼中，眼泪是心上之溪。
虫子也啼过往的故事
一声沉下又一声浮上
风，轻轻柔柔，如秀女指上滑落的锦缎
他多想像小虫子一样，于心上开一个小口
呼出一匹匹轻轻柔柔的锦缎
他也想像六岁孩童一样，循着母亲的手指
给每一颗星星画一个家，起个地道的名字
可是，他头上有雪，像漂白的日子
日子偏爱滑雪，越滑命越薄
几重山几重水？几度悲几度泪？
他抻一下身子，融入夜，我眼中有雪。
六
万古长夜如潮水，如手掌
扑到我床沿，抬我起身
桌中的杯身一川山水，还有一朵腊梅
纸笔梅香很重，重过一帘月色
桌脚，一个小花篮
款式和颜色很少女派
彩笔，剪纸一并安坐其中
桌子远一米的地方，有一只风筝
它上过天，与上天对话
又与人间对话，最后又回到了人间
是我不留情地拖下来的
怕它多嘴，暴露过多我于人间隐秘之事
再远一点的矮凳上，一副老花镜，厚出了沧桑及茧子，镜片上的斑点及褶子
练习老年华尔兹，亦或是与方物对焦
老眼昏花了，心里明晰的事物却看不清。
半辈子已走远，我的视力还很好
能够看清不可怕事物背后的可怕
我时常晚间惊醒，再想睡熟就雪上加霜了
夜半梦醒，就得枯坐，像庭院的一颗石头
石头是友人从天山带回来了
至今都是冷的，捂都捂不热
不是说友人不合时宜
而是说我本是石头，只是自我豢养而已
都是石头，都特有地方方言和语调
彼此隔一块玻璃，相互瞅着，不相认
各自读着典籍，数着日子的秒针
对命般薄的日子，心照不宣。
七
我们喝酒吧
大眼瞪小眼干坐
没意思也没有味道
为何不吃茶？茶是雅
我等凡夫俗子
还是发酵成酒吧
酒多好
于大海上喝，你便是海
于草原上喝，你便是马
于野地里喝，你便是锄
好，那就喝酒，就我两人喝？
不，不
于明月下喝，虫鸣和清辉陪你
于暴雨中喝，雷电和草垛陪你
于荒原上喝，秃山和坳口陪你
不够喝，咋办？
将西湖搬来，还不够再添长江和黄河
好，好
酒过深夜，酒早已喝干，满杯的是浊泪
岁过暮鼓，仍没胆量入山寻个去处
也没勇气捡起说过的信以为真的谎话
守着心中的丘壑和柏松
颠三倒四地翻看潦草的日子
耗尽慈悲的日子，好瘦好薄
好似一间空房子，一条命只有一根线。
八
空房子里只有一根舌头
嚼不动悲情，好歹还能润伤口
伤口是早年撞南墙抢地留下的
敷过很多灵草，仍隐隐作痛
这种痛深入骨髓，久治不愈
上了年纪，也懂得释然
有关北方和木琴的事宜也该抛掷
多思念一下墓室里歌唱的牧羊人
遥远于远方的驼铃及屋脊上的鸡鸣
不知谁虚晃一语：人，生而孤独
孤独有三：或坐，或躺，或奔，袍袖覆之
我对孤独驾轻就熟，算得上是一匹老马
我知道马鞍的籍贯，缰绳的地址
我也知道马于孤独之上的轻蹄
但我不会告诉你，孤独是一味中药。
空房子空习惯了，就有冠冕堂皇的说辞
说服自己空也是一种满
就如落叶归于土，树干空了，也满了
大地满了，实际上也空了
每当雁字回时，我不登楼也不凭栏
于灯下清点我还有多少竹签
还能投中多少日子之壶？
日历越撕越瘦，我就如日历
命尽了，只余两张皮
又薄又硬，不占寸土。
九
我声嘶力竭，最后一次索要水
不喝虽是渴，将用来淋花花草草
即使花草伸出拳头擂我胸脯
也真诚整理服冠，端坐对着笑
笑江湖之水没把我推向鱼腹
笑石榴树或柿子树的子孙也会含羞
但笑着笑，眼泪却上门讨债
白字黑字带印戳，即便我活出了诡辩
也狡辩不得，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这等债事活像一群妃子
我是有选妃子的命
却没有侍候妃子的颜态
那我也排队候命吧，反正我也是讨债的。
生活是不能乱的，也不能逃的
我偏偏是命运甄选的最羸弱的兵
我想不通，于是用刀于身上戳无数个窟窿
不喜水泄不通，只求八方漏风
倒是挺怪森森的
日子被我过得天怒人怨的
倒也挺怪森森的
上次有人千里迢迢嘲弄我
你呀，也不过一把火的事
我说，不行，得两把，一把烧我
一把照一照我还剩什么
此外，最起码还得加点落花和水声吧
让破烂不堪的命，浪漫的纯粹一回。
十
我这嘴啊，被口水煮熟好几回了
仍硬，好像浑身的骨头都镶于嘴
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年老已矣。
嘴须修行，心须繁殖
不拜释迦，耶稣无妨
活成诗经楚辞，活成一部大部头
万物有太多斜坡，陡坡需要测量
将文字拉直无疑是标尺
量一下高出芳草几许，或者测一下
送葬队伍的哀声几许
五千年礁岸，三千年波涛
我等想必是橄榄树上的一枝。
曾经我拜谒过孔丘，也与李白饮过酒
野老的茅庐仍留着回音，初见庄子时
他在击水，放生大鹏与鱼。
一只山羊啃草，和尚超度悬崖上的琴
古柏不动如山，虎豹安卧如梅。
一个小男孩玩拼图，拼蜂蜡中的灯芯
他说，太乱了，太乱了，好难，好难呀
对啊，好难，好难哦
时间的制作工序太繁琐，一叠又一叠
一重又一重。不惑之年，我学会
向火苗低头，以稻草裹身，那些蝼蚁
见过神，复眼中有星空，我或许是蝼蚁吧
即使日子一贫如洗，我两掌空空
今夜也要提灯找我的老虎，蔷薇正好
也让众神归位，石头认祖归宗
那些大象啊，蒲公英啊，鱼虾啊
邮寄到我家门前。我想，门前的三棵樟树
吃糠咽菜那么多年，也该高于空荡荡的悲悯了吧
这些年如一叶小舟，不知何处寄吾身
也该给日子开一扇小门
准许薄命容身，息绝战乱。

作于2021年9月21日，中秋（历时数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