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的雨声听起来虚实难辨
             林传凯
管理者
像待阅的军队
被磨出老茧的手排列，并鉴上识别卡
马上有身份和秩序

窃窃私语，偶尔
大声喊话
秉承搬运它们的人的习性

下班时，才发现
摸铁的手和铁是同一种颜色
刚放下的工具游离着人思考的气息

可是，就一小会儿
这样的恍惚，像错觉归于平静


手套
污渍，已变形
证明
一个人干过许多粗活
摸过黑暗
接过烫手山芋


点金术
怀中自有风尘。他的家境，这些年
日渐式微，决定去外面闯一闯
介绍流水线第一道工序的注意事项时
他有拨开云雾见晴天的顿悟

简单的机械动作，原本
不是坐在操作台上所憧憬的
速度、距离、火侯、炉罐密封、冷却性能
时间等等，各种因素都会
影响生命一样绚丽的韶华品质

是的，竞争核心己悄然转移
自动化设备让操作者更需守候的耐力与脑力
简约使管理更趋高标
在车间，除了伺服机器，还要征服
人性的失落

他的初来乍到，横卧的回火炉无所适从
未来却有了新开端


火色
从小父亲就教我看火色
炉温要均匀，不能夹杂暗斑
烧透，还要保温几分钟，有利转变体充分转变
这样，淬炼的钢才有韧性

父亲的手艺与他的年纪一样渐渐老了
退休后，经常到车间溜达。流水线的自动化
让他觉得自己过时了
当年学一门手艺是那么不易，又是那么可贵
现在，只要肯干就行，像台机器搬来搬去
一点也不讲究火候

卓烨公司载来退火的螺杆，我与父亲
讨教工艺。他娓娓道来：40铬这种材料不能退得太软，
太软反而不好深加工，要有一定机械强度，易削切
总而言之，要多为客户着想
加工后，每一袋用40公斤包装……这样方便统计

加工过程很顺利
但重量与贵司开来的随货单不符，相差几百斤
经过交涉，对方承认工作的失误。父亲放心地点了一支烟
作为得过他真传的我，向所有客户保证：
我们做的是品质！
尽管设备更新换代，但认真、诚信、专业不变！

打开炉门，有烧透的错觉
像从心里奉出一块炙热的钢，往水里冷却

那块钢与我们何其相像（出自我们的手）
有忍耐要有担当，不然它的综合强度不会优良


车间的突围
那些深谙章法的风驰电掣，在一次
回眸间，停了下来
恰好与朝自己望来的愕然之色，四目相对
心中不由泛起涟漪。短暂的
失神，让守在流水线上的观察者
纡尊降贵、唏嘘

这场专业的雨声听起来，恍惚、虚实难辨
平仄有度，像手上这把游标卡尺
可以测量许多高标零件的精度
却无法解释形变的缘由
这一点点力量简直微弱得不可察觉
就是这种冷热骤变，这种蕴藏着瞪眼娇叱的转变
让阅历和眼界不够看

往日一直微微佝偻的老钱，今日不知为何
在一堆质问面前
竟然，身形笔直。仿佛无数年来，一直
压在身上的重担忽然不翼而飞了


荡漾
沿途的混乱似乎就要妥协
用了三次调头，终于摸进一处工业园的铁皮车间
它年轻，却处处弥漫沧桑
失修的水泥路，说明许多人
不懈努力过，颠簸过。除了旧设备
还在调试。崭新的多用途炉、高频淬火炉都彰显着
一派人间喧嚷的热气腾腾

为了暗示匆促
各种钢件身着不一样的制服和质地
暗藏秩序与摆放，显现出春色般的凌乱

我的到访，让这些年跌跌撞撞的阿伟
从装载车跳下
一脸朝气和期待。这位灰头土脸的老板
马上有了统御全场的气概
一路介绍新引进的设备与用途。不知是我听力好
还是他语气坚定
他的每一句都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不锈钢盆
可能当时盛满了水
摔跤后
还保留着烫伤流泪歪脸的落魄
其实，水早就泼出去
已经不是脸盆，也不适宜摆家中

当车工往肚子里翻找，又丢进一声
不上心的“咣当”
谋生的机床在头顶微微颤抖
钻头丝锥夹具等偎傍、交叠、凑在一起
有了宽慰的特质
它觉得，自己俨然是一个捧得起又放得下的家

它觉得位置比水重要


人工智能
荒芜可以用琳琅满目形容
一场栉比鳞次的磁
也许，一道闪电别有用心的干预
才具有了各司其职的局面

向智能饲服器设下程序
分明见到电的缓慢，从心底划过
分明有嗜血和怜悯两种神情
在微茫中，纵横捭阖；在眈眈生辉，若隐若现
分明听见一声虎啸
从配电柜的丛林一步步逼近

电流冲动而威严
仅仅一次作业，就领悟改造世界的企图
早在身体潜伏
伸长手臂，悲壮地接受命定的湮灭

此刻，电流是如此简单完美，以至于世间仿佛
从来没有它们的痕迹


锻工的铁
殷红又沉重的钢铁被浑圆的腰力，捏面团
似的，在冲床上翻来覆去
对铁的认识，他曾提高嗓门地发问
而闷哼
这种礼貌与不适时宜
让他在向老板讨薪的路上，踌躇

如今，他到了另一家与钢铁打交道的工厂做事
同样要把铁烧红
他的嗓门已滤去当初的犀利
指尖老茧与按钮触碰
会传来温控仪报警器的尖叫。吼得比他远
比他惊心动魄

他打算回趟老家。家里五个兄弟都到城里打工
留一对父母空守小洋楼
令人心烦的是：
侍候两位老人的保姆，正在闹情绪

这让他在微信对话里
嗓门又恢复了以往的浑厚和结实，像堆炙热的铁


订单，一阵阵咳嗽
一通电话金光乍现
一颗硕大的子弹，徐徐砸来
滔天威严弥漫，空间紊乱，时间凝滞
诸多思绪演绎变幻

这是一位至强者的待遇
往日，固然不俗，随心所欲便行
而今疫情肆虐，让他的任性
秣马厉兵。不免生出英雄迟暮的念头
明明有方向，目标就在眼前
捅不破窗户纸的感觉，糟糕透顶

失神、颓然。仿佛失去全身力量
懊恼又衍化出解脱的困惑。不免哑然失笑
很快，他眼神坚毅、语气笃定
几乎湮灭的求胜之心，在一瞬间注入一枚火种
心头温热，蠢蠢欲动：
既无退路，唯有奋前！


继承的仪式
技艺娴熟，其实是幌子
认真生活才是轻车熟路的秘籍
曾经那么年轻
以为潦草掬起火焰和长钳
就能驯服红火的纯青与炙热，以为
翻越一座座质疑大山，就能概括
肤浅的一生

殷红炉火让他注视了一辈子
从无路可走，到风风光光地撑起一片基业
从学徒工
到改革开放，成为第一批弄潮儿
完成资本积累
纵身实业。他反反复复地追问
朝夕相处、荣辱与共的钢铁以及旧时光的
锈色，应有怎样的担当
才佩得上时代绽出的火色

父亲，眉目渐淡
从善如流的细纹于笃诚表情荡开
岁月原本打算取走他的拥有，因为趔趄
遗漏坚守
当我端起他的工具，往淬火液
倾倒，不是烧红的铁拍岸，而是一次次获得
红日浸入大海的涛声

父亲，走了
像苏醒又睡着了一样，把淬练手艺
传给我。每每新进一次设备
我朝日出的方向大声地朗读说明书，我知道
其中有他的葱茏和期待


花絮
去年，阿贵跑了。今年文华跑了
都在快过年的这个工业区
那帮讨薪兄弟的工资遥遥无期，可是
看不出六神无主，可能
一些认命的患者对细菌有了免疫

大铁门被封条封死
外面徘徊着几位一直打手机，又联系不上的供应商
他们来自不同行业，却有共同讨债目标
他们搭讪
颓势眼神足以形容无计可施
绞尽脑汁，也无足轻重

蓬勃的时代，有太多的债无法追回，太多的
人沦陷公德底线，太多的漏洞
法律顾及不上。正因如此
夜幕用尽涂抹一切颜色的暗，驱逐。闹局、人群才散
去消化资本捎给的负数和养料

下班铃涌进饭店
人们神情、谈吐如常。仿佛每顿饭，都该如此
忽然，觉得热闹的工业区颇似一株树
冬要凋落，春会发芽。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