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者简史(组诗)

作者: 2021年03月02日01:11 浏览:203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独酌者简史(组诗)
文/毕俊厚

题记——
一生之中你要饮多少酒
行多少路,磕多少头,才能抵达永远

酒的河流

父亲常常和我们炫耀他富足的
一生。小小的店铺,幽幽地闪动着
液体的星光,仿佛涌动的河流,在
瓶酒辉映之间产生的碰撞和交汇

他把整个店铺,比作中国水系图。一层一层的
酒厨,仿佛奔腾不息的河川

每每谈到酒,父亲如数家珍
顶层陈列着汾酒,竹叶青,西凤,杏花村,
杜康,刘伶醉和河套老窖。
依次是茅台,郎酒,习酒,董酒。
古井贡,洋河大曲,宋河粮液,双沟,今世缘,口子窖。
最下层赫然摆放着泸州老窖,五粮液,剑南春和沱牌。

他像是站在四条河流源头的艘公
有时会喊几嗓子信天游
有时会喊船工号子。最拿手的对情歌
父亲却从来决口不提

有一次,梳着两根乌黑马尾辫的母亲
去商店沽酒。他们第一次相遇,竟然
像两条流淌了很远很远的河
终于找到汇合点

那一日,父亲竟然喝醉了
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一日,黄河和长江两大水系成了我们的源头。
母亲河,父亲河
做为他们的支流赤水河,淮河,沱江……
在温存而悠远的幸福中,生生不息中地
延续着

父亲的憾事

能让水献出火的温度
除了粮食的精气,别无其他
能让人献出温暖和赤城
除了酒的炽烈,别无其他
作为粮食的延续,酒
背负了重大使命——

那一年,父亲随县供销社采购团参加
泸州酒产品交易会。人刚到张家口火车南站
就被一纸"岳母病故,速归"的电报,拽了回去

对于一个惜酒,爱酒,贪酒之人,一生之中
能去趟酒的国度,何其幸哉
父亲每每提及此事,不免长嘘短叹,惋惜不已

姥姥过世几年后,有一次,父亲和我唯一的小舅酒叙
酒过三杯,两人皆满脸潮红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打开话匣子
提及多年前未能成行的泸州之旅
唏嘘之间,恨不得插上双翅,一解心愿

小舅笑眯眯地劝说:人的一生
遗憾之事甚多。顾此便会失彼

席间,小舅神秘地从挎包里掏出多半坛自酿烧刀
泪涟涟地诉说,老母亲在临终惦念你嗜好这口
特意留下的。现在,原物送归……

父亲彻底陷入沉思。良久
他直起腰身,颤巍巍地手捧酒坛
走到院子中央,冲着埋葬外祖母的方向
洒出一大股清泉

已是入夜。清风如徐,万物各就各位
悠远的夜空中,繁星如絮。时光仿佛一把
蘸满月光的刷子,将小小的山村,涂上一层层银泊
而酒香盈人,往来者皆是高朋。那年
我的父亲已五十六岁

酒香飘在草原

一个笨拙的饮酒者,他从来
不会嫌弃酒的优劣
一杯澄明的粮食酒,它从来不会
逃避粗陋不堪的盛放之物——

夕光在暮色中降下最后一卷
黄金般的绸缎。我的外祖父
赶着白云似的羊群,回村来了

那时,我和三姨家的表弟,早已
等在村口。我们仿佛两只灰灰的麻雀
一蹦一跳扑到外祖父怀里。我
摸出姥爷的铜制酒壶。而姨弟
从姥爷斜挎包里掏出几粒光滑的石丸

酒壶早已空了。姥爷的身子
微微有些战抖,他嘴唇铁青,脸色灰暗。
许是寒冷的旷野,姥爷过度疲乏劳累

我忽然想起,偷偷揣在怀里的,父亲常喝的"一握猴"小酒
模仿杂耍艺人,游戏般变了出来
冲着外祖父眼前晃动

有了酒,生活便有了兴致
姥爷生动的眼神,接连跳了几下。在我的印象中
一个岳丈,一个女婿,他们天生一对嗜酒之人
而姥爷喝酒,纯粹为了御寒取暖
在物资贫乏年代,姥爷买不来瓶装酒
只能靠自家酿制,抵御漫长的寒冬

奇怪的是,携带着泥土味的家做酒
却吸引着姥爷放牧的羊群。它们闻到酒香
就会齐刷刷用头抵着青草,仿佛那缕缕酒香
是从一大片一大片肥沃的草原溢出来的

独享

年复一年。三餐之中,最能让父亲
兴奋的,还是酒。盈盈的一杯
透明的,发着亮光,在粘稠中
沿着杯壁自然回落

如果是正午,阳光很充足
父亲就会像一只慵懒的猫,一口一口
地呷,半眯着眼。许是强烈的
光线晃着他,许是酒意在朦胧中
上涨。他就会一件一件地脱着上衣
挥汗如雨的身子,似乎
轻了许多。那时的父亲,就有了醉酒后
神仙的样子

如果是日暮时分,豆油灯下的父亲
喝酒的影子,会印拓在墙上。好多次
我看着墙壁上的父亲,就会想象李白的样子

有时,父亲兴致而起,会给我们讲
《本草纲目》。有时,也会吟哦几首唐诗
往往,他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随着僵硬的舌根,会引发我们姐弟四人的
哄堂大笑

这样的笑声,一直持续了几个春秋
在我们日渐羽翼丰满后
恣意的笑,仿佛平静的湖面拍击出
漂亮的水花,渐渐消失

以后的日子,父亲在每一滴酒中
慢慢地品味着聚散离合,以及
在他独享的幸福中,孤独地终老白头。那一年
我们的父亲已六十六岁

最后的酒醇

经历过苦难的人,他有
酒一样的内心。在一杯酒的养分里
住满浩荡的春风。让液体的情人
燃烧着坚硬的骨头——

最后一次见面,父亲已躺在病床上
双颊塌陷,枯黄的两截甘草重重地垂在床边
他要依靠插在身上的各种管子
来接通人世间的冷暖

我站在他的床前,纠结,痛惜,依依不舍
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劝别?苍白的语言?

仿佛那一刻,时光是凝固的。仿佛
时间的钟摆,在沉沉欲坠。那时,我简直不敢
直视父亲的目光
像一匹战败的公狼,逃出了医院
在两里外的泸州老窖专卖店,我破天荒
买下此生最昂贵的酒一一1573

……父亲已几近衰竭,我强咽下泪水
满满倒了一杯,端给父亲
父亲的目光在游移着。恍惚中

父亲似乎去了一生沒到过的四川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蜀地的样子
想像大风吹过,晃动着火一样的高梁地
甚至,他还想象着,在摇曳婆娑的红屏障里
一对青纯男女神魂颠倒的样子……

这样的恍惚极其短暂,父亲闻到
1573的沁香,似乎很满足
他享受般地闭上双眼

酒水让一粒粒高粱昂起高贵的头颅
让酿酒之人,臣服于粮食的道场。而我的父亲
一个彻底的饮酒者,他醉心于液体的精华,和澄明
在推杯换盏中,将大半生的苦水
一饮而尽。

他甘愿做酒的俘虏。甘愿在此后
潜滋暗长的
漫漫长夜中,被酒浸泡过的身体
散发出不绝于缕的幽香和温暖

整个世界安静极了。这时,阳光打进来,轻声地落在
病房的各个角落。落在
父亲的身上,脸上,毛孔里。父亲
像一只蓄了几十年陈酒的酒罐,突然之间,空了……
他在酒香的惬意中,一步步离开我们。
那一年,我的父亲七十六岁

隔世之约

一生之中,我曾两次入川。去泸州
为自己,也是为父亲

那年,我从泸州带回两瓶1573定制酒
那是诗酒大会精心制作,作为奖品
颁发的。高挑的瓶体,套着黑色绒呢。仿佛
亭亭美女,身着典雅的旗袍
我摩挲多日,终究放回储酒柜里

新年刚到,我怀抱那瓶琼浆,
马不停蹄,一步步赶往后山
墓地里,倒伏的衰草,青冷的石碑
让人心生悲凉

我的父亲,长眠于此已十年。如果他健在
应该八十六了吧

我满满地酙了一杯。群山之间,酒香缭绕
而再无接杯之人。如果有来生
或许,我们父子会在泸州相聚。那时
他出生于酿酒世家,我还是他的儿子
他还是嗜酒如命,我还会捧上精致的杯盏
孝奉于前。那时

我们的血液是通透的。散发着酒的幽香
那时,存念于我们内心的温暖会为酒而爆发。而
这份温暖,除了拜赐于酒的魂魄
还会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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