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洲：2020年上半年诗歌25首
             
◎小舅

小舅活到了米寿。他和小舅妈在同一个被窝
打发长夜，几十年里都不肯睡到一起
夏夜，他用蒲扇赶蚊帐里的蚊子
永远都只赶自己睡的这一头

舅妈那边的蚊子依旧大摇大摆进进出出
他不管蚊子夫妻之间是不是也老死不相往来
小舅走了之后，舅妈还用那把蒲扇赶蚊子
依旧，只赶自己睡的这一头

晚年的母亲说出了个中秘密。说其实
舅舅冤枉了舅妈。她知道小舅至死不原谅小舅妈
是他从部队回来以后，发现我大表哥的相貌
几乎就是外公的翻版

小舅转业后在小学校里当了一辈子老师
他生活的年代几乎都这样，很少有离婚的
那一代人，在中国式的婚姻里大同小异
一生一世，扛着，耗着，爱恨交加

2020.1.2

◎新疆虎

里海虎。波斯虎。高加索虎。图兰虎。西亚虎。中亚虎。黑海虎
其实是同一只虎。它的中国名字叫新疆虎
传说中新疆虎体型高大，有中西亚血统
这些沙漠闪电，弱肉强食，在天山南北一路繁衍迁徙
横扫天下。万物都有对手。最终消灭它们的
不是狮子、响尾蛇，也不是饥饿、烈日
干旱和维吾尔人仇恨的猎枪。细若毛发的蚂蚁抱在一起
庞然大物瞬间变成一堆白骨
新疆虎，一个曾经剽悍的族群，从此在地球上灭迹消声
2020.1.8

◎草原河流

河流也有无比温柔的时刻
在向晚的伊犁大草原
我所见到的河流突然平缓了下来
远远看去，这些盘在少女头上的辫子
像发着青光的绸缎，羞涩而从容
岁月静好。羊群啃着青草
打开刚刚上路的春天
现在，收起内心的奔腾
这世界上最没有性格的河流
有风吹不动的宁静
2020.1.20

◎武汉大救援

许多年后，在写武汉历史的时候
我们会写到辛亥。写到在武昌打响的第一枪
写到一群革命党人，在中和门
为推翻帝制的舍身取义

我们会写到庚子。写到这一年的春节
写到一场旷世的流行病。写到封城
写到申请书。写到他们
从四面八方赶过去驰援的勇士

写到五百里外的一位衡阳青年。他在请战书里写道
如果这是一场国难，我愿意为国难赴死
作为一名战士，我必须去

写到一位我们不知道名字的未婚女医生
下班回家吃团年饭的路上
不顾妈妈再三恳求，让出租车司机掉转车头
赶回医院，去参加另一场新的战斗

2020.1.24

◎比春天更美的，是吕小红小小的心愿

这位52岁的呼吸内科主任
请人做一份小炒肉送到自家楼下
那是儿子，一个人的团年饭

经历了抗击非典、禽流感
她最大的愿望，是生命里不再有
惊心动魄的时刻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
她悄悄告诉同事，要上战场了
照顾好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争取都活下来。疫情过去后
请大家集体出境游，费用她一个人出
她说只要活着，她的承诺，作数

2020.1.26

◎请战书上，每一枚指纹都是热血奔涌的黄河长江

薄薄的纸片上，散落着一堆一堆的红梅
春天在路上，它们抢着开了

它们，开得如此鲜艳
如果不是跟战事生死攸关
它们的样子，真的很美

A型。B型。O型。AB型……有急促的呼吸
燃烧的体温，仿佛无数条澎湃的黄河长江

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要在武汉
造一座纪念馆。在全天下最大的花园里
收藏这些细小的河流，这些
人世间珍贵的花瓣

2020.1.30

◎坐在和谐号上的春天已经出发，它将途经武汉

这一年的冬天，祖国的南北大动脉
卡在突如其来的咳嗽里

风中的汉江，突然瘦下去许多
这时候，坐在和谐号上的春天已经出发
它将途经武汉。武汉，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气若游丝
被一阵风吹倒。怎么能成为版图上
最脆弱的部分，将近在咫尺的春天拒之门外

全世界的阳光集中赶往武汉。高手们
忙着号脉，写十万火急的方子
国家大剧院里，上演着来不及彩排的武汉大救援

小手挽起大手。那么多陌生面孔
那么多潮一样的爱，生死相许

霹雳一阵一阵，带着人间的暖流
大雨里的武汉哭了。黄鹤楼
如张开的翅膀，长江大桥返老还童

摘下口罩的武汉，依然面若桃花
依然有春天一往无前的长势

2020.1.30

◎鸡蛋

那时候乡下人一年到头挖野菜，吃红薯
最奢侈的美味是鸡蛋

家里的一群老母鸡拼命地下蛋。下到
自己骨瘦如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
生日的时候，来客人的时候，荷包蛋才会端上桌子

老母鸡是家里的有功之臣。兄弟姊妹
念书的学费，家里点灯用的煤油
过年穿的新衣，统统都是它下出来的

四十年后，因为减肥，吃鸡蛋
我已经只吃蛋白了。而且一口气能吃十几个
单位的年轻人看得目瞪口呆
可是我只管吃。我不想告诉他们

我们那一代人，欠老母鸡的实在太多了
我怕说着说着，自己就会哭起来

2020.2.3

◎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为你开一场世界上最小的追悼会

那么多人走了，我们没有办法给他们开追悼会
没有给他们搞遗体告别，致悼词
没有在最后一次重复他们的生平之后，为之送行

现在，请允许刚刚到来的春天停下脚步
请允许我哭一场。早晨的一场雨已经停了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给你
一个十几天前我还不知道名字的人
开一场只有我一个人参加的
世界上最小的追悼会

请原谅我在你办公室里，不能点蜡烛，放音乐
不能通知你的同事前来。他们依然在跟死神赛跑
你的父母还在隔离间里，你亲爱的妻子
还在梦中，你最小的孩子还在抵达尘世的路上

来不及跟谁告别，就和潜入身体的病毒同归于尽了
我知道你还有太多的牵挂。请缓缓地走

只有一个人参加的追悼会很安静。我依然要
搞一点小小仪式。要在长时间默哀之后
用带衡阳口音的普通话，最后为世界复述一遍

李文亮。男。1986年生。辽宁锦州人
生前为湖北省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
2020年2月7日凌晨去世。享年34岁

2020.2.7

◎国际航班上，这些特殊乘客统统叫华人

所有坐位上坐着的这些口罩。手套
护目镜。防护服。如果它们也是乘客
它们的名字统统叫华人
它们来自墨尔本。悉尼。佩斯。布里斯班
达尔文。霍巴特阿德莱德
来自那里的社区，那里的社团，那里的华人联合会
它们祖籍华夏。现在，它们漂洋过海
不是赶去与亲人团聚。它们十万火急到了广州
还要转乘国内航班去武汉。黄冈。孝感
荆州。长沙。桂林。昆明。杭州
去那里的医院，那里的病房，去那里
参与一场跟死神的决斗
2020.2.8

◎这一年的油菜花开得有些孤寂

这一刻，油菜花如期开了。而赏花的人呢
被打开缺口的春天，少了跟阳光一同舞动的纱巾

出城六十里，年年神采飞扬的地方
油菜花们又结队回来了。寒流正在崩溃
空气里到处弥漫处子的湿润

花蕾，像被点着的爆竹，噼里啪啦
这是春天里最盛大的花事。一场雨过后
蜜蜂帮它们彻底敞开了心扉。刚刚返青的原野上
奔跑的风，快递它们肆无忌惮的香

孤寂的油菜花不知道，不是人间忽略了它们
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有心无力的春天
正经历着一阵一阵彻骨的痛

2020.2.15

◎泉井村的春晚

这个山寨春晚很正宗。直播的设备
很简单：手机版的华为、小米跟诺基亚

演职人员全都土生土长。出了泉井村
鸡笼镇，外界，没有谁会认出他们

院子里的桂花和桂花树，看着看着节目长高了
上屋场的大妮大学毕业留在北京
下屋场的喜子打工去了广东。每一年
他们都会拖家带口赶回来
在这个世界最小的舞台上，表现一回自己

最精采的节目永远是老支书的魔术表演
他变果园，变水泥马路，变乡村别墅
30年间，他的手一路指过去
整个村子，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2020.2.18

◎石楠上有高处的春天

春天总归是要到来的。像现在，春雷响起
阵阵颤栗之后，大地潮湿

那么多小伞，降落在面色潮红的石楠上
一朵一朵的花，有伞兵的仪态

经过了高处的雨雪寒流，她的美，浪漫得放肆
她的味道，有走向极端的香跟造型

因为她的高贵，我们抬头注目春天
是的，再也不能擦肩而过了

2020.2.20

◎春天这样好，有些人永远擦肩而过了

这个下午，蒸水河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暖流翻开低处的天空。青草泛起
浅绿，柳枝爆出鹅黄米粒
河岸上那么多脚步在走动。他们，晒着太阳
呼吸新鲜空气。春天来了。春天多么好
刚刚经历一场雪的人间，内心的冰块没有完全融化
诗人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春天的步伐
可是迎面而来的风里，有生命的疼痛
有一些花来不及绽放就谢了
有一些人，在寒冬里睡去
跟春天，仅仅一步之遥
2020..2.22

◎漫山的枝条里藏着冬天的一场雪

尘世总是有无法忽略的伤寒。一场雪
在黑夜收紧自己。它不流泪
它在枝里安睡的样子，有棉花的形状与长势

它在春天找到了出口。风吹过，一排排扑来
这时候的山坡，是爬上岸的大海
由里而外，带着翅膀的芬芳

刚刚醒来的太阳，制造了这场人间雪崩

2020.2.27

◎柳

扑面而来的风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依旧低着头，那么羞涩

大地给的营养，从来都只取那么一点点
世世代代，瘦成一个样子

小草总是那样绿，那样旺盛。总是争相
跟着你，最先抬起低处的春天

2020.2.29

◎汨罗江，一条河流的国葬

1

此刻，一条时光的河流被打开
还有它的深邃。庙堂在远方斗着蟋蟀
长袖舞动笙箫。只有艾叶、菖蒲跟自己的苦难
抱在一起，写营养不良的战国春秋

风自江湖吹过，带走一树桔的忧愁
有没有一种草的偏方可以医治沉疴的祖国
被剑戟划过的郢，像一把沙子
散落在大秦辽阔的笑里

五月的天空乌云密布。雨打大地
再没有谁，在乎故国的疼痛
在乎，一条河流有深不见底的伤口

2

爱美人的楚怀王，带着他的江山社稷
在长生不老的梦里，驾崩了。大秦的一把火过后
威风八面的楚，渐行渐远

走出庙堂，卸下比石头还沉的大夫名号
出现在汨罗江忘忧的汀兰之中
那一刻，他活了

3

那不是语言能够陈说的记忆和疼痛
河流之上，那一场国葬
不为雄视天下的君王。不为英雄

所有水草，都是缓缓降下的经幡
所有浪花都白得沉默
一条河流，装着尘世流不尽的泪水

在庞大的家国机器面前，他小如蝼蚁
正在流放途中。人间无法容下他瘦小的身子
也没有一块石碑，能够刻下他的理想
悲愤和低于菖蒲的高贵

4

每一块石头都有分明的棱角
每一块石头，身体里都奔涌着热血

典型的楚国血统。只有铁骨、忠诚与反抗
加盟汨罗江的瞬间，天空有持久闪电

它们背负使命。在最低处替一个人活着
它们不知道，几千年了，人间已经到处春天

2020.3.14——3.18

◎一滴雨，放大了天空的孤独

一滴雨发出的声音那么响亮
整个天空，听到了回声

大于天空的孤独里
有它的湖泊，河流，海洋

高处不胜寒。一滴雨正在说出它的寂寥
说出它的逃亡路上，重生种种

一道闪电，帮助乌云长出翅膀
它哭着，哭着，完成了涅槃

2020.3.30

◎钢管厂西门的小英鱼粉店

店子名字一开始叫口福居
后来改的小英鱼粉。扎堆的早餐店里
由外往里好象是第7家，由里往外数
有可能是第8家

环境实在不敢苟同。小桌子四五张
价格，雄鱼头13，草鱼10，鱼杂11，鱼头加鱼杂可打点折
多少年了，天天就这个价，这几款花样

如果你去那里吃过鱼粉，绝对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不全是因为店子的实惠，因为老板娘是那一片鱼粉店里最年轻的，最漂亮的
还有她令人难忘的手艺，衡阳话叫天下一绝

小英，估计是她的名字。她还是店小二，收银员，鱼的解剖大师
身怀绝技的表演艺术家。所以店子门口排长队
常常排到两边的同行砸东西，骂娘

在衡阳，只有一家外地人的鱼粉店三次上过中央电视台
也只有小英鱼粉店，两次进入了我的诗歌

2020.4.12

◎菩萨崖有春天的风暴

不到菩萨崖，不知道菩萨永远在春天的最深处打坐
不知道它持久的修为，能让拳头大小的泉找到海
让多少纸质的朝代在晚钟之外，烟一样散去

落叶又一次收紧了翅膀。野草们在低处
抬起一条条露珠的河流，白鹤翻飞
这些时光的帆上，挂着光芒，迷人而耀目

除了在枝上长出新叶，春天
还有更多绽放的方式。惊雷起自内心
菩萨崖上，群蚁狂欢，云朵在奔跑

离尘世愈远，离天空愈近。石头上的小路
再往前延伸，就会见到传说中的神

芸芸众生来过高处。李一平，张紫薇
人世间这些细若尘埃的名字
曾经地久天长，共过爱的生死
这存于春天的另一场风暴，大于世俗跟闪电

2020.4.29

◎渐渐干枯的油菜们还在等待着一顿乱棍的捶打

五月暗藏杀机。腆着肚子的油菜
在午后的一阵风里，被齐刷刷抹了脖子

现在，这些渐渐干枯的躯体
躺在水泥地上，等待一顿乱棍的捶打

油菜籽，要从母体分离出来
命运安排它们至死都躲不过这样的折磨

天下母亲都不容易。同样是分娩
油菜籽的母亲，有可能是世上最苦难的母亲

2020.5.4

◎忏悔

面对春天的蓬勃，我们最对不起的就是它们
草。在低处与世无争，一阵风就可以把它们吹走
跟任何人无冤无仇。我们却依然要恨之入骨
视之为小。视之为野。除了蔑视和杀气，没有谁想到过要尊重它们
“务必斩草除根”。对赤手空拳的草
我们大动干戈，用过火，用过刀，用过锄
甚至切草机，剧毒除草剂
它们究竟有什么罪过？好不容易从冬天熬到春天
从泥土里探出头来，讨取一份属于自己的阳光与长势
而迎接它们的，永远只有仇恨、灾难跟死亡
2020.5.7

◎枣园村的红军坟

省级贫困村枣园，散落在海拔八百多米的崇山峻岭之中
通往那里螺旋状的盘山公路两旁，到处是不起眼的小土堆

越往上，越麻麻密密。秋天来了，草木们倒伏下去
他们蘑菇般长出来：颜小小，赵丫丫，李么么

即使是村里年纪最长的老者，也不能准确描述那些黎明前的枪声
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流尽之后，他们倒下的地方
漫山遍野的石头，从此由红变褐

从此，一座铁矿有超乎想象的铁含量。每一块石头
都成为建造国家纪念馆最标准的原材料

2020.5.29

◎潜规则

争先恐后向上，那么张扬地绿
自生自灭的野草，从来没有谁想到过要给它们浇水，施肥
为什么生命力依然如此旺盛
唯一的解释，是竞争力
在庞大的集体里，小小个体
都有超乎想象的生存危机和求生欲望
2020.6.2

◎无房户

如果不是在冬天，不是风吹走了枝上最后一片叶子
我们可能真的忘了，尘世的另外一个群体
它们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

高处的风霜，低处的雨雪。一个又一个
可怕的夜晚……无可奈何
用羽毛抵御寒流和比黑更漫长的孤独

纵然生存有种种不易，可是每天早晨
我们听到的，永远只有叽叽喳喳的欢鸣

202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