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镰




到了秋天，父亲每天都要磨那把
用了多年的镰刀
磨镰时，先蘸点水淋在磨刀石上
然后摁住镰刀使劲磨

镰刀与磨刀石亲密接触
磨出的水渍一点一点往下流
仿佛忍着疼痛
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水

父亲磨一会刀，就用拇指
试一下刀刃
他在试探镰刀的锋芒是否足够锋利
专注的样子，像我打磨一首诗

父亲从磨刀石里掏出苦
把秋天磨瘦
把自己的皱纹越磨越深
我知道，每一道皱纹里的艰辛和爱
都深不可测，够我们
一辈子打捞



秋风，将一把镰刀吹醒



秋风吹过，吹得草木低下身段
吹得庄稼
垂下头颅。她们盯着脚下的土地
恋恋不舍

一把镰刀，被秋风吹醒
目光锋利
像秋日的阳光
它做梦都想着收割时的快感

它渴望父亲有力的双手，握紧它的身子
将它按在磨刀石上
使劲地磨。磨得秋风一路慌张
丢下几粒雁鸣，逃之夭夭

这时，这把镰刀
就会喊着谷子和高梁的名字
喊到谁，谁的头更加低垂
仿佛，能让一把镰刀临幸，是她们一生
最幸福的事


当父亲用镰刀的锋芒
割断
庄稼与土地的脐带，一个胖胖的秋
就呱呱落地



七月的太阳


七月的太阳，肯定是唐朝
李绅的那枚
否则，不会那么毒


《锄禾》里的每一个字
都像一轮太阳


读第一句时，烤得我汗如雨下
当我读到第二句，汗水
就湿透了衣背


我仿佛看到，诗中的锄禾人
就是父亲
正弯着腰，不停挥动锄头。他知道
锄头自带三分水


太阳就在头顶，像一盆火
花白的头发
像从水里捞出一般


当我读完这首诗
所有的汉字，都在汗水里泡着
像泡着一碗
母亲的老腌菜，那么咸那么苦



一把镰刀

一把镰刀
挂在老屋的墙上
沉默寡言
斑驳的锈迹如草，遮盖它
曾经的锋芒

失落，让它疏于朝政
大片的领地，拱手让给荒草
它此时的样子
多像我年迈时的父亲

这把镰刀
和父亲是好兄弟，有着过命的交情
风吹谷浪时
刀锋划过秋天，岁月
纷纷倒地

父亲走后，这把用旧的镰刀
也终老墙上
我们的江山，有半壁
是这把镰刀征杀出来的


刻墓碑


父亲是石匠
生前给无数人刻过墓碑
轮到他自己
却是我动手凿刻的

先从山里选一块上好的石材
用他留下的锤鏨
将这块不规则的花岗岩
打磨成型，然后刻上父亲的名字

一锤砸下，錾头火花四溅
石头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线
像一根白发在风中飘着
我才知道，父亲的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
都是用锤錾凿出来的

这个过程，多像我走过的人生
父亲一锤一錾下去
我这块顽石，就成了有棱有角的碑
其中的辛苦只有锤錾知道

一把坚硬的钢錾，如今
尾部尽是皴裂，就像父亲晚年的身体
四处走风漏气
我真不忍再凿，每一锤都砸在心上



一把镰刀，让秋天匍匐在地


握一把秋天的丰腴
正好握在农历的骨节处
白露，就开始消瘦了

都说是人比黄花瘦时
就有黛玉之美
我把手伸进秋天的诗里，轻轻抚摸
果然摸到，骨感的词
字字珠玑

秋分，在天空瘦成高远
一抹白云，把方言搁在大雁的翅膀上
抖落磨镰的声音

在秋天，最美的风景
是父亲挥镰的姿势
饱满的汗珠，比一粒粒珍珠还要珍贵

我能感受到一把镰刀的锋利
在父亲的眼角
留下痕迹
每一道皱纹里，都被岁月灌满了沧桑


秋天的分量真的很重
刚立过秋
就压弯一把镰刀
父亲轻轻一挥，秋天就匍匐在地




田野

踏上这片土地，我就是谷子
根扎得越深
腰弯得越低。仿佛茫茫田野
使劲按住我的头颅
往土里摁

父亲就是这样，把一颗土豆
摁进地里的
摁进地里的土豆，终于开出白色的土豆花
秋风吹的时候
地下就长出一窝土豆
大大小小，像一家亲兄热弟

父亲每年如此。把五谷杂粮
和农历的节气
一起摁进地里。田野就长出我们一家人
饱满的日子

父亲这一生
把大好的时光都摁进地里
最后把自己也摁了进去


我们的姓氏
像禾苗一样从土里冒出来。我才知道
我也是父亲
种在田野里的一棵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