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萝卜

一堆绿顶萝卜，水灵、墩实
像我们兄弟姊妹，我总能看见
生活的富足与生气。
母亲把它们切条，晾干
一层萝卜一层盐，压上圆瓜石
像一坛封存的宝贝
满足整个冬天的口味——

这又干又咸的家伙今天送入口中
它丢失当年的味道。那个坛子
灰溜溜地蹲在墙角——

这不算什么。我终于明白
一个萝卜挤干眼泪存留盐分，
骨头就越来越硬
越来越不怕风的腐蚀——

哦，这似乎靠近生活的真相。
我也终于明白
母亲为什么把那只腌菜的瓷坛
一直擦得锃亮


◎捻线

母亲一手握棉花，一手捻动线砣
飞快旋转。慢下来，又使劲捻一把
加快脚步……一圈一圈
一条纱像咬在线轴上的牙齿。
当两股纱迫不及待地咬合在一起，
这一天就呈现出清晰的线索。
我担心，咬得太紧
会咬坏牙齿或嘴唇
这铆足劲旋转的线砣，多像她
一天又一天的行程：
喂牛，扫院，做饭，锄地，拉粪……
油灯下线砣飞转，她望望夜空
等着天色发白。那时的母亲
是不是
牙齿又咬紧嘴唇


◎铰羊毛

那只绵羊，或者说是只头羊
四条腿交叉，被绑倒在地
它想挣脱束缚，紧扣的绳索
让它放弃抗争的企图。
那个人，准确说是牧羊人
手握雪亮的剪刀，咔嚓，咔嚓
一层一层羊毛，像撕落的碎绸。
由这侧到另一侧，它学会
顺从命运的摆布。
羊毛积成云堆，绳索终于解开
它迟疑片刻，猛然爬起逃入团队
瞅着一道道剪纹，它低下头
（也许是不好意思）
一处铰破的伤口，像一朵红花
绣在一件白色条纹衬衫的领口处
（它也许无暇顾及）。
牧羊人收拾起羊毛，交到生产队里
他要赶在天黑前，去安顿一家人的生计。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句话，我只是
对铰羊毛的人心生怨恨。
那个铰毛人，
就是我的父亲。


◎拾地软

等我们捡到，它已经沉睡很久
从夏至冬，从饱满润泽到一具木乃伊
时间在这里一下子加速，跨越
一个生命完整的轨迹，现在
它也许是一枚化石——

那时候我没有这么多矫情
我只想着比别人拾得多一些。
等母亲用清水唤醒它嫩绿的圆润
在春荒时节，我大饱一顿
这片土地馈赠的口福


◎推磨

石磨转起来，一般在后半夜
母亲让我与启明星赛跑。
磨棍顶上胸口，我和套在磨道里的驴
一个道理，像预先排练的戏剧
我们各忙各的，无语是最好的默契
我在磨窑里学会隐忍

麦子从磨眼进去，被磨齿嚼碎
缓缓吐出面粉，我与馒头又靠近一步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咬咬牙
我有些喜欢上石头的叫声

在每个单调寡淡的日子里，
我常常回到推磨的场景，就习惯性
咬咬牙，想起母亲说的话：
斗大的麦粒
要从磨眼里下去


◎听古经

他拿出最后一滴水，救活
一条蛇的命。它托梦给他
他拾到一块黄金——

母亲的古经，我听到的
恐惧大于神奇。我又一次
钻进她怀里，做了个
拾到一枚硬币的梦

现在遇见一个大家公认的恶人
我总在猜想，他怀揣着什么
不为人知的伤痛


◎劈柴

第一声鸡叫，将父亲代入
不朽的方程式，此刻他面对的
是一个榆树墩。举起斧头的剪影
像一张拉满弦的老弓
时间在头顶凝固，又飞快加速
借助高度赐予的能量，穿越空间
啪的一声闷响，答案
却是未知数。他吐口唾沫，又一次
把斧头举过头顶……

这样的过程和结果，他习以为常
往返重复。他终于得到答案
望着头顶一朵停下的云
等它散尽，他又走向
另一道方程式
有解，无解
他不会过多追究


◎看山

就是看住山里的一草一木
苜蓿芽不叫人偷掐
杨槐林不被人砍伐
生产队的羊，不让狼糟蹋

看山人对差使很上心
曾把一匹狼追过两座山追到日暮
有时坐在山边，看一朵云
一直被一片蓝消化

看山人眼光很毒
一只田鼠逃不脱他安放的弓
有时会饶过一群偷豆的孩子
赏给我们每人一个脑瓜崩

土地分给农户，他变得无趣
再到退耕还林，满山郁郁葱葱
他就坐在山边，看他的羊
在山坡上绘制的风景

后来我们搬到塬上，
他索性住到山里
有人叫他山顶洞人，
却不知他住在山的哪处

等他摔伤腿，
最后一个庄里人就撤离窑洞
他放养的那圈羊，
被儿子买给“天天活羊”餐馆

大家都叫他“大腔老汉”
他吆喝一声响彻山林
这和我玄想中的看山不大相同
他莫非想把一座山真的看住


◎挂镰面

满塬的麦子撂倒在地里
用一顿长面宣告胜利
镰刀挂在墙上
像刚刚歇战的士兵
老麦子献出自己，欢迎新麦归来
田地里的故事有些悲壮色彩
细长的面，挑过男人们的额头
像献给土地的拜礼
一碗酸汤面，一场村庄里的盛宴
在一串饱嗝中结束。来年再战！
又是一身热汗的父亲
打量着余温未散的镰刀——

而此刻，一队钢铁麦客滚滚驶来
父亲的镰刀，倚着窑洞的窗台
和它的同伴背靠背歇息
我不敢肯定，我有没有心情
握住一把镰刀的手
有没有信心
攥出父亲当年的体温
和长满老茧的感觉


◎连阴雨

荆条跳动着，逃不脱父亲的掌心
他用力扭转着草木们的命运
一只粪筐的雏形渐渐形成
他编织着田地肥沃的梦

母亲面对的，是一大堆破洞
破了的衣服、书包、粮袋……
一枚针上下穿梭，划过无数点亮光
她要把生活的漏洞一一补牢

屋外雨绵绵，村庄静得发亮
难得一场连阴雨，他们坐下来
像赶赴一场喜事，各忙各的
为放晴后的日子做准备


◎燎  疳

以重浊之身扑入一堆篝火
中年的跨步，带着孩子的夸张
落脚时我是一只轻盈的蝴蝶
一次短暂的飞翔
我掸落人间灰尘
我温暖，充沛，通体透明
我浴火重生

火光蔓延着欢笑
我们借草木之魂祛除人间疼痛
扬起灰烬里的火苗
呼唤五谷盛开的花蕾
起舞的流萤飞入夜空
点亮满天星斗——

如果真能祈得五谷丰稔
我一定学会
在余生里仰望星空

                            20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