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动舟

不知当年自己几岁
只记得在回家路上
父亲让我骑上他高高的肩
我抱住他花白有点扎手的头

父亲一高一低地屈伸着身子跶我向前
涌边竹树伸出的巴掌
在我哈笑着的脸上逗
父亲说他是小舟，我是水手
前路就是涌动的珠江
我们正在乘风破浪

（二）偷偷陪父亲喝酒

小时候，父亲总
叫我帮他到供销社买酒
买的总是五加皮

有次，在回家路上
我打开酒瓶偷尝了一口
原来这酒是有点甜的
之后，我几乎每次在买完酒的路上
都要在父亲喝之前陪他喝一两口

父亲喜欢喝酒
我喜欢帮他买酒
也只是这个时候
我偷偷陪父亲喝过酒

（三）抽熟烟

劳动间隙，父亲摘下竹帽
从黑唐装麻布衫口袋里掏出一包
印有蒸汽火车头的前进牌熟烟打开
撕下一张烟纸，抽取一撮黑烟丝
用黑裂满茧的手指慢慢卷成一根大钉
用口水封好纸口，再把大钉
插进嘴里转动两下，然后用火柴点燃
如点着了世界的一个端点

生产队的一些群众在水田里赶插早秧
春燕在他们拱起的腰上来回空剪
虽裁剪不到东西，但还在歌唱

旁边有人问，队长
今年我们不用超支了吧
父亲深吸了一口烟，说
希望吧，但大家都这么多孩子
他摸摸排行第五的我理成了陆军装的头
又深吸了一口烟，长长吐出来
在烟雾里望向远方

（四）捕鱼

晚霞血满江
父亲的一只手从小艇头垂到水面
渔网的浮标从他的手开始
弯成长长的月牙，没在天上

我在艇尾轻把方向，不发一点声响
珠江水向南流去，它没问我们是否在漂泊

突然，月牙上有鱼惊跃
父亲一下把手中的网松开，提起浆
短令一声——去
我便随他一起用尽全力向水花处追赶

月牙挂回天上
年迈的父亲和幼小的我成了它射出的箭
正射向晚风躲避的心脏

（五）家庭哨兵

小时候，每当晚饭后
我跟母亲和兄姐们睡在一间大茅棚里
父亲便单独提一把长鱼叉
爬上旁边的高脚楼

我曾问父亲
为何不跟我们一起睡
他说，他要一边睡一边放哨
难怪，就算父亲没病
也经常听到他夜里大声地咳嗽

（六）担担子买卖

前面一盘酸萝卜
后面一盘酸黄瓜
前后竹篮剩下的空间里
再放些炒瓜子、炒花生之类
在篮绳上再挂些公仔纸、弹叉橡筋等
用一条竹竿沉沉地挑在肩上
父亲要到村桥头摆卖了

母亲笑着问他，你不觉得丑吗
父亲回答，丑什么
国家改革开放还鼓励呢
何况，俗语说十年都不出一个买卖

所卖的食品都是自己加工
再到圩镇上采购些玩具日用品等
父亲的独家担担子买卖有点火
后来，他干脆在桥头搭了一间茅棚
开了间铺头仔，第一个
吃了村里个体经营的螃蟹

（七）分压岁钱

饭菜摆满，全家
一起围着全年最后的一晚
父亲倒满一碗酒
然后给母亲、哥嫂们、姐和我
逐一分压岁钱

一声声多谢
沿着大大的饭桌绕了一圈后
从父亲的口里再度说出来
多谢，多谢大家一年的和谐和努力
然后，他拍了拍我理成小红毛的头说
吃，又长一岁了，读好书
长大后开拖拉机

可惜，我没完全长大
父亲就不在了
在他的有生之年
我一直只是不劳而获

（八）手 语

全身麻醉的肺部手术后
高高硬硬的父亲
正躺在家里客厅的床上

生……生……生……
他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叫我的名字

我走到床前
他张开的口唇抖动着
始终没有把话串出来
最后，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窗台
窗台上放着一瓶
亲友来探望送给他的炼奶

我去把炼奶拿过来
父亲脸上如乌云后露了点阳光
他点了点头
我于是跑到厨房拿碗为他冲牛奶

当我小心地把牛奶端到他的床前
他却摇了摇头。我叫
爸趁热喝。他又摇了摇头
停了停，父亲颤抖的嘴唇终于说出
你……你……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