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的阴阳两界，说遥远也不遥远
用时光量量，父亲远在32年前的天涯之外
抬眼睛望望，父亲又近在咫尺
端坐成尘封在自家酒柜里32年的那半瓶泸州老窖

为什么是半瓶，又为什么不能是一整瓶
朋友，你不懂
父亲，你懂的

1987年10月19日，之于我的时光是晴天霹雳
一封父亲病危的电报鞭子一样
催着我昼夜兼程，催着我从四川往广西老家赶
而再急，路过成都车站我还是没有忘记把一瓶泸州老窖
填进行旅包，一路颠簸着向家乡

当晚，我的抵达成了一支强心剂
贴在凉席上的父亲如同一条快要晒干的蚯蚓，被轻轻激活
接着是慢慢蠕动，并借助拐杖和亲人一寸寸牵引一手手搀扶
成功挪到饭桌旁，以胜利者的姿态
把从倦容那里挤来的干枯眼神，先在我身上压了压
然后，送给全家

母亲说这是老天爷开的眼，全家人说这是奇迹
而真正的奇迹是父亲竟然开口嚷嚷，说要喝酒
且直接把目光甩向我

我能不领会吗，父亲。儿子千里迢迢，朝家紧赶慢赶
可以什么都丢到九霄云外，可以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不可以忘记，给你带酒

我的泸州老窖，在全家人诚惶诚恐加提心吊胆中启封
母亲递过来两只牛眼一般的小杯子
父亲，你不满意地白了母亲一眼
但总算还是接受了

我一边给父亲满上，一边小声说——
爸，咱爷俩喝
一句话，五个字
让父亲几近缝合的眼睛无语地露出清澈和薄亮

牛眼杯，半两装，走了两个来回
不是千杯万盏，胜过千杯万盏
那一刻浓情倾心的微醺里
我是父亲眼中的一滴甘露，父亲是我眼里的一条河流

是久别，是远离，是团聚慰藉，是血浓于水
父亲复又递来空杯，叫我满上
偏偏此时，母亲双眼穿过煤油灯的昏暗
往我脸上瞪。我会意地把嘴凑到父亲耳朵根——
爸，今夜咱帮酒虫子止痒痒就得了
等病好了，咱爷俩接着喝　
——沉默。闭眼。脸紧绷。气氛有点凝
然而，毕竟病魔使然。父亲还是顺从了

谁料想，两杯小酒，饮成父亲的定局
两杯小酒，饮成一家人与父亲天上人间阴阳两界
还有我那句劝言竟是抽刀断水，成为我和父亲诀别的留言
倒不到三分之一的一瓶泸州老窖
也从此成为尘封我和父亲往事永久的物件
（抑或者成为我欠父亲一辈子无法偿还的物证）

后半夜，我们像守一根干柴一样守着父亲
可哮喘、咳嗽、心急、抽畜，像十面埋伏的兵勇
伺机点燃沉疴的战火，挥舞痼疾的刀枪
集体上阵烧杀父亲

我嘴对嘴，试图恢复父亲的呼吸心跳和脉膊
姐姐浑身解数揉肩捶背按摩推拿，竭力排解父亲的疼痛
母亲摇着蒲扇驱赶父亲额头上大颗大颗汹涌的汗粒
也驱赶着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的死神

一家人的防守，敌不过死神来攻
死神胜利了，披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衣
劫走了父亲……

不外乎昨夜，不外乎今晨。父亲就不回头地走了
昨夜是一家人团坐饭桌，相容、相惜、聚首、释怀的昨夜
今晨是一家人痛别父亲，泪水、哽咽、撕心、裂肺的今晨
昨夜今晨中间，无中生有地多出一条生死界河
隔成亲人与亲人的此岸彼岸

我自责，父亲。你在人间的最后一程就是昨夜
我为什么就不能规避母亲善意的目光风险，偷偷为你满上一杯
我为什么就不能踢开病魔的障碍，一杯一杯满足你喉咙里那条酒虫
哦，父亲。腾云驾雾，去往天堂，拥抱星星月亮
今生今世，我欠你一匹以酒为蹄踏风归去的快马

但我也自慰，父亲。酒喝不完——
亲就割不断，骨就连着筋，地就连着天
酒柜里那瓶没有喝完的泸州老窖
就是你老人家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的最好证据

●　酒壶

总是理直气壮占据饭桌的最佳位置
连母亲收拾碗筷时候
都得避让三分

别瞎猜，我说的不是父亲
我说的是——
酒壶

●　测试

测试我。在童年
饭桌上，父亲总是一根筷子蜻蜓点水
蘸上他杯子里的浓烈，然后
用强迫的目光撬我的嘴，点到
我的舌尖上

我每每喊辣，父亲每每笑
母亲在一旁嗔怒
这样的场景一直维持到
我不再喊辣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