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黄帝，在五千年前

我已许久不在一面镜子面前照我，
我远离了镜子，
远离了自己……


小时候，我曾经有一面镜子，
一面圆圆，小小，布满污垢的镜子，
那是我在村中的竹林里攀爬一棵斑竹时发现的。
那棵斑竹的腿上穿了一双毛茸茸的土黄靴子，
我的手一触碰，
靴子就发出叫声，
母亲的纺织机又"哧_啦_哧_啦"摇起来，
它的声音把我的手咬得生疼，
一口一口，
上百只蚂蚁爬上了我的手，我的脸，我的头，
我抱着斑竹的身躯往上攀爬，
像我看见的那只蚂蝗吸附在母亲的赤裸的腿上。
竹林里的老斑鸠，
拉了一坨白色的粪在我的卡其蓝的衣服领子上，
它准是偷吃了七爸地里的包谷米子，
或者，
偷吃了二狗高粱地里的高粱芯子，
离我近两把木梯远的地下，
一道光在刺我的眼。

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挣脱了斑竹的手臂，
哧溜着下滑，
蛇跌落在了地上。
一个银色的婴儿，
安静地躺在土黄色的燥干的竹叶上。
它的正面有旱土上的裂纹，
剥落的几处是母亲眼角的暗斑，
反面是一个烫发的女人，
我猜是用烧红的火钳夹的，
我的姐姐们就经常让我给她们烧红火钳，
然后就闻到烧猪皮的焦味。
烫发的女人有红红的嘴，
像抹多了猪血。
这面镜子成了我的宝贝。


这面镜子成了我的宝贝，
我用它照姐姐们用花染红的指甲，
我用它照母亲皲裂的手皮，
我用它照灼灼盛开的桃花，
我用它照油菜花上追逐的蜂儿，
我用它照村口嗷嗷打架的狗儿，
我把白光投射到墙壁上，
让它拉着墙角的猫儿撒欢……
更多的时候，
我用它照我，
照我不规则的稀拉的眉，
照我小小的单眼皮的眼，
照那暗黄的翻动着皮屑的粗糙的脸……
它成了我的万花筒，
我看见了我和我以外的世界，
我看见了我和我以内的世界……


成为了我的我，
成为了非我的我，
有了很多很多镜子：
壁镜，柜镜，化妆镜，车上的后视镜；
方镜，圆镜，椭圆镜，不方不圆的镜；
铜镜，铁镜，玻璃镜，平面镜，凹面镜；
镶花边的，镶金边的，盘龙的，花鸟的，双鱼的……
但我丢失了我的宝贝，
我成为了嫫母，
我身后缺永远不会站一个黄帝，
我的黄帝，在五千年前。
在五千年后没有了我的黄帝。
我对镜子中的嫫母已没有了兴趣，
对灰色的天空已没有了兴趣，
对钢筋的高楼已没有了兴趣，
我对花儿，蜂儿，狗儿，猫儿已没有了兴趣，
我对我和我以外的世界没有了兴趣，
我对我和我以内的世界没有了兴趣，
我成为了牛，狗，猪，猴，狼，狐狸……
唯独我没有成为我，
我在壁镜，柜镜，化妆镜，后视镜，方镜，圆镜，椭圆镜，不方不圆的镜，铜镜，铁镜，玻璃镜，平面镜，凹面镜，镶花边的，镶金边的，盘龙的，花鸟的，双鱼的……镜子中看不见我。
我死在了镜子里。

哎！我丢失了我的宝贝，
我丢失了整个世界。
去哪里?
去哪里找大盆取水?
照日，照月，照彩霞，
找出澄澈通明的真实?
我的黄帝，在五千年前……